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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下——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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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杨驸马在殷州救济粮到的第三日,就回京城了,闻公子不知道么?”见闻静思摇头,心道:“他那样看不起闻静思,不告而别也是意料之中。”面上却半分不露,只问道:“此次闻公子病重,殷州那边知道不知道?可有消息传来?”

闻静思心中惊讶,江淮骤然提起萧韫曦,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意图,斟酌着答道:“我病重之事,宁王或许知道罢。”

江淮淡淡地“哦”了一声,便无下文了。两人说到此处,暂时无话可谈。闻静思捧着杯子暖手,江淮低着头盯着地面。过了片刻,闻静思开口朝明珠道:“劳烦你帮我燃个碳盆来,我坐着有些冷。”

明珠意会,应了声“好”,朝雁迟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雁迟跟着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吴三的水烧得如何了。”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闻静思才和声道:“江大人是否有话要私下与我说?”

江淮点点头,看了闻静思一眼,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事,实在叫人难以出口。”

闻静思不知他有何目的,既不能催促,又不能提前应承,只好等他自己说出口。江淮沉默了片刻,终是放下老脸,拱手求道:“贤侄,我与宗太师是同榜进士,高中之后授予翰林院纂修。当年宗氏兄弟文采斐然,在朝中深得庆帝器重,拉拢了一帮大臣,表面是兴办诗画社,内里是结党谋私。我那时仗着是范丞相的学生,虽偶有参与节会,始终不肯与他同流合污,还上折参了他一本。那时他便怀恨在心,设计报复。隆和十八年,庆帝将我调任禹州知府,看似升迁,实为贬谪。我在禹州二十七年,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哪一寸土地没有去过,哪一任官员不是知根知底。近年我的老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我到了冬天,满身关节酸痛难忍,管理禹州,实在是力不从心了。”说道此处,江淮又叹了口气。“贤侄深得宁王赏识,说的话还是有些斤两的,还请贤侄在宁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能让我调离禹州,哪怕去殷州做个小城知县也好,禹州实在有心无力了。”

闻静思对他所求吃了一惊,看他两鬓花白,言谈诚恳,想到前几次两人谈论禹州旱情与百姓,江淮虽有见解却并无实在的举动,如今这一席话,倒也能解释一二,心中不禁一阵感慨。他虽同情江淮,却不能自作主张,思虑片刻后小心地道:“大人的意思,我会代为转达,只是我人言低微,能否成事还要看宁王的决定。”

江淮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点点头道:“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贤侄所言在禹州广植树木,让百姓保护树种一事,我先拿建昌城周围的村镇试着施行,再推广下去吧。”

闻静思只好站起来,朝他一揖到底道:“晚辈谢过大人了!”

江淮虚虚一扶,起身道:“贤侄言重了。你身体刚有起色,我就不多打扰了,好好保重。”

闻静思虚留了几句,将他送至厢房门外,看着他微微佝偻着背走出院门,内心复杂难言。他转身回房,萧韫曦已揭开帐幔坐在床边,满面笑容地望过来道:“江淮眼光独到,看人十分准啊。”

闻静思笑了笑,从箱笼内取出他的靴子,躬身替他穿好。萧韫曦挽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身旁,试探道:“他所求之事,你如何打算?”

闻静思道:“江知府调任禹州是何缘故,我不清楚,可我从建昌的平民百姓口中得知,他的确是个清官。府中布置简朴,院内种植果蔬,虽无上佳的政绩纪录在吏部卷宗内,却能有个好名声在百姓口耳相传里。不过王爷用人自有打算,我只转述江知府的意愿,不敢有所评判。”

萧韫曦摇了摇头道:“他名声是好,才干却平庸了些。盛世下多一个他不算多,少一个他也不算少。只是变故将生,革新在即,这样的官员,用起来就不甚顺意了。静思,你虽满脑安家治国的策略,但往后也会涉及提拔废黜官员,考核各项政绩,也要练就一双识人的慧眼才行啊。”

闻静思微微一笑,心道:“即便如我所愿中了进士科,也是先入翰林院历练数年再定去向,哪里沾得上提拔废黜官员的事呢。”

萧韫曦见他不置可否,知他不信,眼前又不是多谈此事的时候,江淮这一打扰,几人原来的话题也无心再谈。他算了算时辰道:“你病未好全,要多休息。”催了几声,抖开被子将脱去外衣的闻静思裹了个严实。这时明珠来放木炭盆,看闻静思躺下,把窗户留了丝缝隙以防炭气浓重,朝萧韫曦点头示意,放轻脚步退出门外。

屋内渐渐暖和,萧韫曦盯着闻静思的睡脸,神思却回到往日的诗酒曲赋,纵马欢歌上去,直想这辈子就停留在这一刻上,可心念一转,记起打在他身上的道道尺痕,漱芳殿内的羞辱与畅所欲言,又期待日后一雪前耻,携手并进,共创山河。想着想着,萧韫曦也睡意上脑,干脆脱了外袍,钻入闻静思的被窝里,贴着额头一道睡了。

经过徐谦二十来日的细心的调养,闻静思总算恢复如初,只是病中清减的身体尚未全养回来,徐谦开了滋补的药膳让吴四日日换着给他做。

禹州旱情已解,源头也已找到,当雁迟提出回京时,闻静思只好答应,又问起萧韫曦的行程,就听他道:“我送你出禹州边界再回殷州。”闻静思初晓他的心意,原本更是不舍分离,一想他多一日离开殷州便多一份危险,便只剩他能速速回去平平安安的念头了。

一行人开始收拾一干用物,备下两辆马车,又向江淮告了辞,定下五日后十月初八一早回京。当日傍晚,闻静思来到吴三吴四的柴房,从荷包内取出一锭银元,放在吴三手心。“三郎,我记得李钟氏典当下一支银簪为我几人做了新衣,你将这银元拿去赎了出来送还给她,如果心中实在爱慕,想要和她长久过下去,就找个媒人帮你问问。李钟氏答应嫁你,你便留下来罢,聘礼彩礼我这里都够。”

吴三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闻静思足足半刻,才涨红了脸跪倒在他脚边,颤声道:“公子恕罪,当日送李钟氏回家前,我就自作主张拿银钱赎了簪子偷偷放入她的包袱里。我虽爱慕李钟氏,也不想离开闻府,请公子千万别赶走小人。”

闻静思听他说到后来声音哽咽,连忙将他扶起来,年近三十的汉子竟急红了眼眶,甚是狼狈。“你不要急,我不是赶走你。你与我家签下的十年契约,虽然还有两年才到期,也不能耽误你终身大事。提前让你赎契,我在家中还是能做主的。”

吴三不语,心中犹豫不绝,此时吴四开口道:“公子人好说到做到,你要是真想和她过,就答应了吧。”

吴三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闻静思,定下心神跪谢道:“吴三谢过公子,公子大恩,吴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闻静思笑了笑,让吴四拉他起来,又交代了些事才出门。第二日一早吴三就背上包袱与众人告辞,骑马往昌南去了。午膳时,徐谦得知了因果,笑道:“闻公子倒是气度雍容,把长工当手足,缩短契期又送彩礼。”

闻静思搅了搅碗里的粥,反问道:“有情人成眷属,难道不好么?”

徐谦心中一动,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韫曦,道:“听你这样说,难道你心中有人了?”

闻静思倒吸了口气,差点被口中的粥水呛着,萧韫曦责怪地瞪了徐谦一眼,放下碗为他拍背顺气。明珠轻笑了一声道:“公子心中有没有人,我是不清楚。可徐大夫心中肯定有人了。”他脸上一本正经,说的煞有其事,几人纷纷疑惑地盯着他。只见他咽下饭菜,慢悠悠地道:“徐大夫之前在京城,挂着兽医的牌匾,只医治牲畜,连门外冻僵的乞丐都难得他的施舍。这次肯百里疾驰赶来救治公子,可不是心中开始有人了么?”

徐谦遭他挤兑,顿时哑口无言,脸肌僵硬。萧韫曦、闻静思与雁迟你看我我看你,或低头暗笑,或仰头大笑,直把徐谦笑得满腹气恼无处发泄。最后仍是闻静思出来圆场:“徐大夫勿恼,我实在不想谈这事,明珠替我解围呢。只是徐大夫一身医术青出于蓝,若是不愿用在人身上,总觉得深感遗憾。”

徐谦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过了三日,吴三忽然回来了,见到闻静思倒头就拜道:“公子,金娘愿意嫁我。”

闻静思笑道:“这是好事啊,你回来做什么?”

吴三站起来,憨厚老实的脸上一片通红,挠了挠头道:“金娘说公子对我们有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贪得无厌。她要我契约到期后再去寻她,她愿意等我两年。”

闻静思微微一怔,没想到一个乡村女子竟是如此的深明大义,不由道:“三郎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好女子,要好好珍惜,莫辜负她一片赤诚。”

吴三连连点头称是。

十月初八,天尚未亮,小院的前门便停了两驾马车。前一驾是闻家的车,坐了萧韫曦与闻静思,明日明月控缰,明珠与他二人久不见面,不顾车辕窄小,三人挤做一堆低声谈话。后面一驾是萧韫曦来时乘坐,如今吴三吴四控缰,厢内坐着徐谦与雁迟。

一行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得得”的马蹄声格外的响。长长的青石板路,有闻静思住过的客栈,有他们用膳的面馆,有打听消息的成衣铺,也有曾牵动闻静思心神的车马场。马车行至城南门,天边正好露出一道曙光,将门前站着的数十位百姓照得分明。明珠认出当先几位是车马场内领头的汉子,即刻让吴三勒停了马匹。那几位汉子走上前来,深深一鞠躬,其中一位开口道:“先生,江知府说闻公子这两天就要走,我们等了一宿,就为了见公子最后一面。”

闻静思在车中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颇为感动,不等明珠回话,稍稍提高了声音道:“明珠,你来扶我一扶。”

明珠应声下车,揭开车帘一角,小心地将闻静思扶下马车。那几个汉子只见过布衣文巾的闻公子,哪里想到今天一照面,竟是身披纯白狐裘,玉冠锦靴的打扮,若不是瘦削的脸上那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时常见着,几乎要将面前的人认作他人,因而一呆之后,齐齐围在他身旁嘘寒问暖,嘱咐东西。闻静思听着耳边朴实的关爱,心中感慨万分,缓缓道:“我身体已无大碍,让你们操心了。”

领头的一位男子哈哈笑了两声,叹了口气道:“今年大伙儿运气好,碰上闻公子,有口饭吃,明年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好运了。”

闻静思知道他们心中的担忧,柔声劝慰道:“禹州的旱情不仅是朝廷,也是宁王的一块心病,虽然不能一夜根治,只要有决心去做,总叫你们有生之年看见变化的。”

领头的男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身边几人齐齐为闻静思送行,看着两辆马车缓缓驶出建昌城门,沿着官道驶出禹州贫瘠的土地,驶向繁华富饶的京城。终其一生,他们几人再也没有见过闻静思,可他们在禹州这片故土,见到了闻静思的承诺。

离建昌越远,萧韫曦与闻静思的分别之日就越近。前几日两人还能有说有笑,或论朝政局势,或论野史诗词,越是靠近禹州边境,闻静思的话越是少,怔怔地盯着小窗外的景色。萧韫曦知他不舍分离,也别无他法,只得时时逗他说话分散心神。闻静思虽有伤感,可见他笑容里同样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心道:“他也不舍分别,却能忍着来开导我,我又怎么能让他操心。”想到此处,强自收起了离愁别绪,和萧韫曦说到一处去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马车到了三丰镇,再往前走就是云州境内,一行人早早寻了个干净的小客栈住了进去。为给萧韫曦饯别,吴三吴四买了酒肉回来,借店家的厨房做出两桌好菜。席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明珠豁达,与同门两人小声谈论殷州的大小武官,雁迟与徐谦这几日相处下来,多了份熟悉,正求教冬日的养生,闻静思夹了块羊肉放在萧韫曦碗中,温声叮嘱路上小心。

凌晨卯时三刻,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片刻之后传来明日轻轻地敲门声。闻静思睁开眼睛看着浓重的夜色,耳畔是细微均匀的呼吸,他翻了个身准备叫醒萧韫曦,还未张口,却听枕边人轻声道:“静思,我走了。”嗓音轻柔,不带一丝沉睡后的黯哑。闻静思暗道:“原来你也一夜未眠。”

萧韫曦半刻等不到他答话,微微提高了声音道:“静思,我要走了。”又等了片刻,仍不见他反应,只好撑起身子穿衣。不料他一动,闻静思也动了,带着衣衫上的梅花暖香密密地将他裹在臂弯中。萧韫曦心头一软,双手搂紧了怀中单薄的身体,忖道:“原来你心中也有我。”他大喜过望,不禁腰背用力,将闻静思压在身下。

闻静思将头埋在他怀中,过了一会儿才放开双手,强做镇定道:“韫曦,我在京城等你,多珍重!”

萧韫曦心跳如狂,慢慢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双唇,可闻静思仿佛早有预知,头偏了偏,让他这一吻落在了颊边。萧韫曦不急也不恼,长叹口气,暗自道:“也罢,静思,我给自己留个遗憾,等这天下尽归我手,就容不得你再逃避了。”

马车碾过泥泞的黄土一路向殷州驰去,飞溅的水花融入低洼处,又聚成一捧,平静地映出天边泛起的晨光。

闻静思披着萧韫曦留下的狐裘,赤脚依在门边,看向天空的眼眸竟是出奇的晶亮。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谁说鸿飞留指爪,不复计东西?

第十七章:赠君杨柳做春茶

十月三十日,京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薄薄的一层铺在青石街道上,和着尘土被来往行人踩踏成淡淡的灰黑雪泥,静静地堆积在道路两旁。

闻允休三日前的傍晚接到长子的书信,言明进城就在今日,可把三兄妹高兴的几日都合不拢嘴。早晨大开城门之前,三人连同林稳一起出城迎接去。

日当正午,小雪初晴。京城北门外,沿着官道行走一里,有个小巧的青瓦红柱亭。在这个亭子里,闻静思曾送走了杨丞相,也送走了史逸君,甚至连他自己也是从这里开始,雄心万丈行往禹州。如今一别近七个月,再见亲友,倒生出几分游子迟迟归的思情。

众人见闻静思披着狐裘被雁迟搀扶下车,眼尖的闻静心头一个惊呼出口:“大哥,你怎的瘦了这么多?”

闻静思拍拍靠过来的小妹的手背,笑着道:“我在禹州水土不服,走前病了一场,现在可不是大好了,你们不必担心。”

闻静林上前一步道:“小妹,今日天冷,快让大哥回车上,我们到家里再说。”他这一提,众人才收拾了担忧之情,催促闻静思重新坐回车内。

闻静心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钻入车厢,不料里面还端坐着一个男子,顿时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才认出是曾经照顾过兔子的徐大夫,不由疑惑道:“徐大夫也懂得给人瞧病么?”

闻静思尴尬地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解释。徐谦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竟是十分愉快:“闻小姐,在下是去禹州拜访故友,回程路上碰到令兄,正好盘缠用尽,就跟着回来了。”说罢,朝闻静思偷偷眨了眨眼。

闻静思如何不知其意,只好点点头糊弄过去。闻静心无意深究,坐在兄长身边问长问短。马车缓缓驶入京城,吴四控缰十分用心,将车赶得又快又稳,只用了两刻便到了闻府侧门。徐谦婉拒了闻静思的邀请,独自背上行囊回家。闻静思入门洗净手脸,来不及脱下狐裘,便急急去往父亲的小院问安。闻允休七个月不见长子,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掩不住一片欣喜,拉着闻静思上下打量许久,和声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他停了一停,忽然指着狐裘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件裘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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