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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下——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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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眼皮一跳,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萧佑安身体虽病重,头脑却清醒过来,看出他犹豫不决,直言道:“既然知晓为何隐瞒,欺君犯上让朕如何留你!”

闻静思脸上一片惊愕,只得咬牙如实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宁王现已在城内。”

萧佑安闭上双眼,神色安详。“好,好极!”

闻静思不知其意,试探道:“皇上,凌将军今早就会接走皇上,几位太妃与贵妃也会一起出宫。”

萧佑安双眼睁开一线,衰老的眼珠却仍有君主的锐芒。“朕,不走!朕要看看那逆子,会为了皇位,如何狠心。”见他张口要劝,截道:“把窗打开,气闷得很。”

闻静思只得听令,开了窗,撤换熏香,将炭盆挪出室外。恰好小太监来送膳食,闻静思佯托红花香膏已用磬,让他将余言请来。那小太监年岁尚浅,比起侍候半死之人,他更喜欢跑个腿耍耍威风。即刻放下托盘,应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去了。闻静思捧了米粥,双膝跪在足乘上,一勺一勺给萧佑安喂食。

萧佑安看他手法熟稔,摸摸自己的头发胡须,又揉揉腰背,心理有了底。喝下一碗稀粥,身上才有了些许暖意。“你坐罢,朕有事问你。”

闻静思见皇帝神态从容,似对自己的遭遇全然不顾,也不知他私下与萧韫曦有何谋划。皇帝并不知闻静思心中的忧虑,细细将他端详一番,记忆中的如沐清风如今不见分毫,只余满面疲倦。“你如何进宫?仲优没让你躲避风头?”

闻静思道:“臣不欲做独善其身之事。”

“荒谬!”萧佑安低声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你那个老狐狸父亲没有教你么?”

闻静思低头笑了笑:“皇上,父亲只教过臣人生自古谁无死。”

萧佑安也笑起来,重重咳了几声,在嘴边的帕子里吐出两口带血的脓痰。闻静思还未来得及慌张,门外便传来徐谦的声音:“草民奉召前来给皇上看诊,闻公子可在殿内?”

闻静思忙不迭的走了出去,整肃了心神,请徐谦一人进门来,又吩咐那领路的小太监烧壶热水备着。徐谦刚一进门,就被闻静思拉入内室。“皇上醒了,你快来瞧瞧。”

徐谦只觉得抓着自己手不仅湿冷,还微微颤抖,抬眼去看人,却见一贯冷静自持的人竟是满脸惶恐,暗暗笑了一笑。“闻公子莫要慌张,草民这就为皇上诊脉。”

两人来到床前,徐谦还未来得及下跪行礼,门外竟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连通报也没有而直入大门。闻静思怒目而视,当头一人身高八尺有余,甲胄整齐,一手提刀,满脸肃容,正是禁军总教头江以深。身后紧跟而来的萧文晟阴沉着脸,一双恶毒的眼睛看过徐谦、闻静思最后落到床上的萧佑安,脸肌轻抽,沉声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我死,你们也要陪葬!”

江以深冷哼一声,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最近的闻静思。不料他手伸出一半,眼前金光一闪,朝大开的胸膛直射而来。他顾不上闻静思,连忙飞身后退,险险避开这当胸一剑。雁迟在粱上将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软剑脱手而出,一击不中,钉在地上,入石三分有余,剑身嗡嗡作响,仿如怒斥。

雁迟既已出手,就没有不战的道理。他持剑横在胸前,冷声道:“胆敢上前一步,拿命来抵!”

江以深见到是他,紧了紧手中刀柄怒斥道:“黄口小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雁迟不欲做口舌之争,软剑一振,直刺上前。江以深与他同为武官,多少知道他武艺超群,不敢大意,提起全副心神来迎战。萧文晟见他二人刀光剑影斗成一团,一挥手,命令身后的侍卫道:“将他二人拿下!”

闻静思掩着徐谦一退再退,退至御床边。上前的四个侍卫还未走两步,只听“噗噗噗噗”连续四声,四个侍卫齐齐手捂脖子软倒在地。萧文晟仔细一看,四人颈侧各插了枚银镖,伤口乌黑泛青,显然浸过剧毒。他与剩下的侍卫大惊失色,抬头去寻。明珠稳坐粱上,居高临下处惊不变,两手指缝各夹了三枚银镖。镖尖闪着冷光,仿佛毒蛇的利齿,只要他们妄动一下,就会刺穿脖子,将毒液溶入血脉。

跟在萧文晟身后的太监抖了抖身子,几乎要蜷缩成一团。“殿下,殿下,咱还是快逃吧。江将军就要不行了。”

萧文晟哪里想到闻静思身边还有这两个高手在暗处护卫,如今算是功亏一篑。他混身冷汗,大气不敢喘,挟持闻静思与皇帝这条道已经不能再走,正要准备转身弃逃,门外又是一阵整齐的脚步逼近。萧文晟面色瞬间惨白,一咬牙,右手抓来那内侍掩在身侧,左手抽出侍卫的腰刀,径直冲向闻静思。明珠神色一凝,一抽腰间软锁,足尖一蹬,人便飞了下去。闻静思正面对着冲来的萧文晟和哇哇惨叫的内侍,心跳如鼓汗出如浆。他还不及反应,窗外一只羽箭飞射进来,正中萧文晟的脖子。而明珠的软锁此时也缠上两人的腰腹,他内劲一吐,五指一扯,竟将两个成人甩在了三尺开外。萧文晟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瘫软在地,一旁的太监额头朝下,一动不动昏死过去。

江以深被这一场动静分了神,一个不慎手中刀飞脱出去。见雁迟软剑架上颈间,自知再无活路,反手一击天灵盖,血液脑浆四溅,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剩下的几个侍卫见两位主事都是这般下场,纷纷丢下武器求饶。闻静思对此起彼伏的痛哭声充耳不闻,双眼紧紧盯着门口那一身银白甲胄,手持长弓的宁王。

箫韫曦向他颔首安抚,将长弓交给身旁的凌云,直径向御床走去。越过萧文晟身旁,对他的挣扎翻身也视若无睹。

闻静思见他神情冷肃,双眉紧蹙,眼中三分怒意七分忧心,便知他日夜兼程赶来,也定是担心父皇安危。他退让开来,轻声道:“王爷,皇上今晨才醒,龙体尚虚。室内血气污浊,唯恐冲撞皇上。”

箫韫曦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凌云令道:“都拖出去,叫人将此处洒扫干净,不得有一丝血气。”

凌云抱拳称是,指挥着身后士兵将江以深的尸体抬至门外,又把叛逆的侍卫押解出去,最后来拖萧文晟,萧佑安伸手一指,道:“留下他,朕有话要问。”

凌云领命,让士兵将昏死的内侍拖走,亲自压着萧文晟来到御床前。萧文晟后颈中了一箭,入肉三分,鲜血止也止不住,被拖行过来,地上全是血迹。

萧佑安狠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痛惜道:“晟儿,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何来歹毒心肠要致朕于死地?”

萧文晟喉间一阵“嗬嗬”声,似笑非笑:“你一日不死,皇位一日不会是我的。”

萧佑安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用交宗人府了。曦儿,念在他做了你二十六年兄长的份上,留个全尸罢。”言毕,闭上眼睛,再不看他。

箫韫曦摆了摆手,凌云会意,将人压了出去。他遣走多余之人,御床旁只余闻静思与徐谦二人,才对着皇帝叩拜下去:“父皇,儿臣……儿臣……”一贯冷静之人,此时竟哽咽难言。

萧佑安笑道:“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萧韫曦膝行至床沿,握上皇帝干枯苍老的手,安抚道:“父皇,有神医在,不怕除不了余毒。儿臣还记得父皇答应过,母妃三十冥诞要为她造个园子,儿臣连样子都想好了。”

萧佑安挣脱了儿子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寻常百姓家的父亲,在宁王高挺的鼻子上捏了捏:“曦儿长大了,会哄人了,可朕不是三岁小儿。”

萧韫曦哑口无言,将头埋在皇帝身旁。闻静思跪在他旁边,见皇帝容色疲惫之极,却强撑着陪儿子说话,心道:“即便皇上久处至尊,也未消减半分父子亲情啊。”

萧佑安拍拍儿子的肩膀,劝说道:“朕累得很,小睡一会儿。外面那些杂事,你自作主张就好,不要来烦朕了。”

萧韫曦看了皇帝片刻,整了整被褥,带着身后的两人叩拜,离开了内室。三人来到外堂,徐谦撕下脸上薄薄的一层人皮面具,对萧韫曦恭敬地行了大礼。萧韫曦轻声道:“父皇可还有救?”

徐谦正色道:“皇上久服五石散,强身健体只是一时,过后衰败极快,加之甲子桃毒难清,也就这三五个月。”

萧韫曦面色冷峻,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徐谦,医不好父皇,不怕我将你碎尸万段!”

徐谦在宁王震怒下,竟笑了一笑:“若是太子,我还怕一怕他,宁王素来公正无私,我既无过错,何来畏惧!”

萧韫曦被他反驳地连连冷笑,却又抓不到把柄,只好一挥手,怒道:“本王公正,绝不无私,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脑袋!”

徐谦不再激他,躬身退出门外思索新方子去了。堂内只剩下萧韫曦与闻静思,一坐一立。两人许久未见,面上也并未表露出多少思念之情。闻静思堪满了热茶递到他手边,萧韫曦一把抓上手腕,沉声道:“我令你父亲嘱咐你离开京城,你为何不走!”

闻静思任他握着自己,心中早知他要问罪,腹稿打了不知多少,临了什么理由也说不出口,只有老实道:“皇上一人涉险,我实在放心不下。雁迟和明珠都在,断不会有半分意外,王爷就莫要追究我背弃约定之罪了罢。”

萧韫曦看了他半刻才道:“今日我们偷潜入宫,惊动了江以深的眼线,万幸父皇与你都安然无恙。也是我思虑不周,父皇身边还应再多做安排才是,萧文晟与宗芷孺既然敢毒害皇祖母与母妃,又怎么没有胆量毒害父皇。”

“毒害太后与贵妃?”闻静思一惊,反问道:“贵妃当年不是产后血崩么?”

萧韫曦摇了摇头道:“对外宣称如此。皇祖母一直觉得事有蹊跷,便将母妃生我当日的食物置于冰窖存留下来。我让徐谦查验过,确实有甲子桃散。想来是宗家当年想要母妃一尸两命,却没想到我提前生了下来。”

闻静思听到这般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心中阵阵发冷。他看了一眼门外,一把反握上萧韫曦的手道:“太子若不救治,恐怕就要不行了,皇后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韫曦冷笑一声:“他们二人今日也算走到底了,欠了我的,我要他们百倍偿还。静思,走,我带你看场好戏!”说罢,竟拉着闻静思走出门外。

此时的院子里,侍卫退走干净,太子躺在地上犹自挣扎,江以深的尸首也未曾遮盖白绫。凌孟优、凌云、雁迟、明珠都还在,史传芳、闻允休与中书令王榕三人奉召赶至,站在一旁。闻静思不料出门就与父亲打了个照面,见父亲面沉如水直视两人交握的手,混身一震,忙轻轻抽了出来。

萧韫曦环视众人,点头道:“好,文武重臣都在,那么,凌云,带皇后上来!”

闻静思是见过宗皇后的,为君王添酒夹菜的高贵温雅,远坐在另一端的漠无表情,嫔妃来敬酒的冷傲无礼,可是他从未见过现在的宗皇后。被凌云亲自押解到场,秀美之下也掩饰不了的苍老,繁复的华服也遮盖不住下腹的凸出。明眼人一看便知内情,唯有闻静思和王榕两人齐齐盯着皇后,目瞪口呆。宗芷孺脸色苍白,混身抖个不停,既不去看萧韫曦,也不去管重伤的儿子,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地上江以深的尸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萧韫曦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将宗皇后审视了一番,冷笑一声,道:“难怪江将军会叛出凌老将军一派,原来是为护心上人与腹中子。”

宗皇后乍一听“腹中子”三个字,脸色白的泛了青。萧文晟虚弱地连唤几声母后也未能让她神游天外的魂魄归位。萧韫曦又道:“毒害贵妃,皇太后还不肯收手,竟敢毒害父皇。你们当真以为世上有万无一失之事,人定胜天之谋?”

宗芷孺听他这几句话,慢慢冷静下来,神色中三分惧怕七分冷漠,颇有楚楚可怜的味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十七岁进太子府,到我二十二怀上晟儿,皇上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他平常忙政事、忙修道、忙清谈,我病了,也只来看上片刻就走。后宫嫔妃都说皇上冷情,可我见过他对太子妃殷勤备至,满脸讨好。每年太子妃冥诞,他都要焚香祝祷沐浴茹素。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他连一点心都不肯分给后宫,你又知道不知道!”

萧韫曦讥嘲地弯了弯嘴角,皇后的话并未激起他心中半分怜悯,直视地上两人的双眼,是毫不掩饰的憎恨与无情。“你说的这些事,本王都听太后提过。你怎么就不说当年父皇拒绝纳妾,是你父亲到先皇面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为你争得太子府一席之地。你毒害本王母妃,得了后印,掌管后宫不止,还妄想父皇一片真心,你不觉的你想要的太多了么。若你们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为了大局有些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你们贪得无厌,本王替父皇收回恩赐,又有何不可?天道轮回,天理昭彰,你要怨恨,追溯前缘,先问你爹!”

宗芷孺动了动唇,究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萧文晟呵呵地笑了几声,嗓音嘶哑道:“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抬起头对三位文臣道:“几位可还有话要说?”

王榕连连摇头,额前冷汗淋漓,摸着胸口道:“王爷,老臣胸中气闷之极,容老臣先行退下。”

萧韫曦点头应允。史传芳也找了个理由退避,闻允休脸色如常,镇定自若道:“王爷,臣与长子分别多日,容臣将其带回。”

萧韫曦回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闻静思,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府休歇,晚上我再招你来详叙这些天的事。”

闻静思向他拱手到底,跟着父亲走出这片困了他近半个月的琼楼玉宇,心中既无欢喜也无悲怆,而是一片难泛波澜的宁静。

萧韫曦看着明珠跟了出去,雁迟也匆匆告辞,开满秋海棠的庭院里只剩下几位心腹武将与自己并肩站立。他笑了笑,长叹道:“新仇旧恨,国仇家恨。皇兄,你欠我的,今日都还了吧。”忽而转头对凌云道:“将皇后押入宗人府,太子……”他顿了顿,眼中的无情与恨意瞬间消散无踪。“留全尸!”

这个秋节,注定了多事多烦忧。

那一日之后,苏醒的皇帝命学士承旨林显拟诏,太子谋逆未遂,已被当场处死,皇后有连带之罪,念其有悔过之心,皇帝特许她见老父最后一面。而宁王平叛护驾有功,即日起代为掌管政事。这一诏令颁布的第三日,王榕辞去了中书令的官职,带着全家连夜返回故里。

如今,没了太子,宁王大权在握,可皇宫上下依然没有半分喜气。徐谦日日给皇帝诊脉,汤药亲手熬制,用的一根一叶都无不珍贵之极。萧佑安却仍然像一棵腐败了根的苍天大树,不可抑制的衰弱下去。闻静思暂别了父亲弟弟,日日陪着萧韫曦看护皇帝。两人同在寝宫的偏殿食宿,殿内原来的内侍与宫女都换了回来,旧人分外熟悉皇帝的起居饮食,他俩少操心许多。

萧韫曦上朝,闻静思便陪着萧佑安或诵读野史小说,或挑了近日的趣事细细说来。萧佑安睡了,闻静思无事可做,便寻来宫内的珍本书籍翻看。

冬至的第三天,宗维与宗琪终于赶回了京城。面对早已站稳了脚跟的宁王,他二人一言不发,由内侍带领着入了宗人府的地牢。半个时辰之后,出来的两人皆是脸色青白,再不复当日统领群臣的风采。

闻静思从萧韫曦口中知道此事,并无多少看法。“皇上留皇后的性命,就为了让他们父女见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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