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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下——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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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侧身避开他的探究,淡淡地道:“礼不可废。”

陆行舟一愣,顿时明了言下意思,躬身应道:“遵丞相命,奴婢立即去办,丞相请稍候片刻。”

闻静思垂下目光,自己的处境,哪里能瞒得过这些人精。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宫人抬来浴桶,闻静思躲入屏风中,待一切妥当,陆行舟将宫人遣得老远,才转出来致谢。陆行舟忙道:“奴婢就守在门外,丞相若有差遣,尽管使唤。”这一走,关闭窗门,隔绝尴尬,独留闻静思一人。

桶边皂胰香膏一应具全,闻静思解开衣裤,进入水中。胸前腰侧大腿零星几块红斑,浸过热水,在白皙的肌肤上,透出一股艳丽来。闻静思不敢多看,匆匆洗净身体,擦干水迹,在雾气缭绕中用香膏滋润每寸肌肤后,绕过屏风背面穿上新裁的冬衣,又用降紫朝服将自己裹成庄重,才唤来陆行舟。

寝室的被褥床帐都已撤换下来,闻静思坐在妆台前,任陆行舟为自己簪发戴冠,偏厅小桌已备下早膳,除七八样糕点米粥外,另有热汤两味。闻静思见伺候的宫女那双眼睛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瞟,便知有些事已破了例。“陆公公,陛下今日早膳用了些什么?”

陆行舟夹了三馅糖糕在小碟中,又将汤舀出半碗乘凉,这才道:“丞相这桌,和皇上吃的是同锅里出来的,只多了这两品热汤。这道葛花参汤解酒去头疼最好,这道橘皮甜汤清新爽口,最适合解腻。”

闻静思夹糖糕的手一顿,缩了回来。陆行舟见他眉间显露郁色,暗笑他愿意承欢不愿意承恩,轻声劝道:“丞相实在无须顾虑。皇上倚重丞相甚多,往后少不了同桌用膳,就凭皇上对丞相这份心意,丞相只管安心。”说罢,直接将糖糕夹至闻静思勺中。

闻静思如何听不出他意有所指,低垂目光思量片刻,不言不语继续用膳。

年初一,萧韫曦须先祭祀天地二坛,挥洒五谷以期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后的大朝会,无非是百官齐聚太极殿,向皇帝恭贺新春之喜,邦交之国的来使进献宝器美物,向皇帝致意和平友好。

闻静思立于百官之首,听木逢春宣读皇帝对臣子的新年贺词,又听礼部官员向皇帝献诗赋。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闻静思听的不少,此时华丽的文藻,恭维的语句入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几位先皇做到的勤俭自省,他要让萧韫曦做到,几位先皇未完成的盛世太平、富国强民,他也要让萧韫曦做到,绝不让这篇诗赋字字都落到虚处。

友邦的使臣献来许多异国宝物,在殿前一一让皇帝过目,其中不泛宝马华车,奇珍异种。京官大多都见过这等场面,与往年相比并无多少出彩之处。闻静思第一回经历这些,他喜爱宝驹,也喜爱异国花木,看到稀奇处,便带了几分欣赏,众多物品中唯有一件错金银铜板燕国兆域图让他目光流连忘返。

之后的大赦令,萧韫曦念在闻静思身体不适,又初尝情爱甘美,万分想与心爱之人私下共处,便省略了繁杂的虚礼名目,直接让礼部官员宣读了早已批下的赦免名单。除去谋逆等十恶不赦的大罪外,其余俱都赦免罪名,只宗氏不在此列。那些宗家姻亲,有心为宗氏开脱的,但凡提到一个宗字,萧韫曦就会沉下脸,一来二去,谁也不敢再提此事,以免受到牵连。

大赦令极为冗长,闻静思与父亲和雁迟回到家中已是未时。闻静云早已饿了,见他二人回来,即刻让仆从将热着的饭菜一一端上桌,昨日回来的闻静林也笑嘻嘻给父亲兄长拜年。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闻静思即便心中抑郁,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换过一身便服,来桌上给父亲弟弟夹菜,又询问二弟游历的酸甜苦辣。

闻静林看着碗中都是以往喜欢吃的,不禁万分感慨:“还是自己家好啊。”

闻静思笑道:“那你就不要走了,帮着阿云打理商铺如何?”

闻静林苦着一张脸讨饶:“鸿鹄安知燕雀之志。”看父亲嗤笑一声,忙转了话题道:“我在外听说大哥当了丞相,原本还不信,后来看到州府张贴的诏文才知道是真的。以大哥的年纪,也只有这位敢不顾资历委以重任。大哥可要时常讨好皇帝,才不辜负他的一片诚心。”

闻静林不知自己这段话正中了兄长的隐忧。昨夜一番颠鸾倒凤,萧韫曦几番表述爱意,对于相位,闻静思如今真不知这里面有几分是看中自己的才学,又有几分是因爱而生。他无意多谈此事,草草“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闻静云饿狠了,第一个吃完,闻静林只慢了几口,两人匆匆离席。如今父亲长兄,一个辈份高,一个官阶高,都不适合亲自去族中长辈处拜年,这事便落在他俩头上。

看着儿子们出了厅堂,闻允休忽然道:“阿谀奉承你必然不屑为之,将心思多放在黎民百姓身上罢,相位坐不坐得稳,还是要靠政绩。”

闻静思点头称是。

闻允休又道:“昨夜你宿哪儿了?”

雁迟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闻允休。闻静思却是心中一惊,稳住夹菜的手,故作镇定地道:“昨夜醉酒,何时离席,走到哪里并无印象,今早醒来才知道宿宫里了。”

闻允休将饭碗递给婢女,端了汤碗来暖手,过了片刻才缓缓喝上一口,淡淡地道:“你与皇上虽情谊深厚,但规矩不可破。夜宿皇宫之事虽小,也会落入有心人眼里,若拿来做文章指摘你恃宠而骄,你该如何自处?”

父亲语气平淡,对闻静思来说是字字如针,扎得整个心都疼起来,他虽有满腹委屈,却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道:“父亲教训的是,我记得了。”

雁迟起身夹来远处的羊肉放到闻静思碗中,目光意外落在他的颈旁,一小块红痕将将被衣领掩盖。雁迟默默地坐了回去,默默地夹了鱼,剔除利刺,舀入闻静思碗中。

这一顿饭吃得是各有心思。幸而饭后,族中晚辈前来给闻允休拜年,少不得也要恭祝闻静思平步青云,堪当族中下一辈的表率。人多一热闹,便稍稍冲淡了他眉间的忧郁之色。

申时半,前来拜年的亲友都陆续返回,闻静思得了空闲,一身疲惫便止不住的涌了出来。他回到卧房小歇片刻,身体虽劳累,精神却好,一时半刻睡不着。就在朦朦胧胧间,听见闻静林来敲自己的门,他坐起身撩开床帐应了一声,见弟弟表情古怪的走进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闻静林道:“木公公来了,听说你在小睡,吩咐我们不准扰你,父亲和阿迟陪着他在厅里说话快两刻了。这一出怎么看怎么有三顾茅庐的味道,那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静思愣了愣,木逢春来到家中,不外是奉萧韫曦之命给自己带话或是召见,能一直等着自己睡醒,不得不说皇帝已是相当体谅。他顾不得回答弟弟,匆匆下床穿衣。闻静林也不在意,一双明眸在兄长中衣上一扫,笑道:“大哥如今官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衣裳也当得起衣林丞相之位了,什么时候买了这么豪奢的料子,也送我几匹做件新衣?”

闻静思低头仔细一看,只见月白色绮上,密密绣着青梅竹马与瑞草,暗处看不分明,迎光一照,那丝线五彩缤纷,绣得纹样栩栩如生,将一件贴身的衣裳生生变成了如礼衣一般隆重。他早晨沐浴时心不在焉,内外衣物都是陆行舟备好,这一件新衣,定是萧韫曦的意思。闻静思深吸一口气,用絮衣将自己包裹起来,装作镇定地道:“若遇着陛下赏赐,都给你就是了。”

闻静林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看着兄长穿戴整齐,将长发梳理成髻,露出白皙柔和的脖颈,上前捏着他的衣领拢了拢,温声道:“天冷,小心着凉。”

闻静思轻轻“嗯”了一声,匆匆走出门外。

木逢春正坐在花厅里和闻允休说话,面对老臣拐弯抹角的试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倒也游刃有余满面自信。见着闻静思从门外进来,略略收敛了笑意,起身上前致礼,轻声道:“陛下请丞相入宫相陪。”

闻静思一惊,下意识去看父亲,见父亲手捧茶盏低头嘬饮,根本没有注意这里,他才稍稍安心些许。两人才过了发乎情止乎礼的界,他有心趁着新年避开萧韫曦几日,好清理这团乱麻情丝,便小心回道:“请木公公代臣答复陛下,微臣需尽孝父亲,管教弟弟,不便入宫相陪,还望陛下体谅。”

木逢春犹豫片刻,嘴张了又闭,最后只道:“奴婢知晓了,奴婢这就回去答复陛下。”

闻静思顿时松了口气,亲自送木逢春出府。两人来到角门,木逢春谢绝了闻静思的虚留,一手扶在小内侍肩膀上,正要上轿,谁知他脚步一停,转过身来直面闻静思,脸上带了几分凝重,轻声道:“闻相,恕奴婢多嘴,您在家中有父亲兄弟良友相伴,皇上在宫中只能和老奴说上几句话,入夜之后,您府上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皇上的寝宫却是凄冷无声四顾无人,奴婢看着实在于心不忍。若闻相能稍稍体谅皇上,也不枉皇上这许多年无论远近,逢年过节都记得您。”

闻静思心中大恸,一想到那白日都寂静幽深的宫宇,到了深夜是何等的如死般沉寂,心底的怜惜与愧疚如水滴在湖面,顿时狂风恶浪,一波高过一波。他眼看着木逢春的轿子消失在街角,双足却好似灌了铅水,定在原处一动也动不了。

白日的那一点阳光随着夜幕缓降,终于消失在厚重的云层里。小雪星星点点落了下来,停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挂在光秃秃的花枝上,融在无声无息的人情里。

闻静思站在小窗前,双手背负呆呆地盯着庭院里盖了一树新雪的荼蘼,妆台上厚厚的两册是他在禹州写的手札。雁迟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状,不禁叹口气,从内室的衣箱里翻出萧韫曦赠的狐裘。“大人若想去,就去罢。”

闻静思回过神,见他将狐裘披在自己肩上,淡淡一笑。“我何时说要去。”

雁迟笑道:“方才吃茶,大人夹了姜丝入杯,三公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闻静思敛去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只要一想他一个人在那诺大的地方,无亲无友……”话到此处,难以再述。雁迟低头看向那一叠手札,温声劝道:“大人在禹州一直念着造渠引水,前阵子才忙完赋税革新的事,不如今晚借这个机会提上一提?”

闻静思深深吸入口冷气,寒凉的好似冰雪入口,又长长的吐出来,化成袅袅白雾,晕染了庭院中的夜色。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子,沉声道:“阿迟,备车。”皇城墙外,人声鼎沸,皇城墙内,灯火幽深。

木逢春送走了一批批或拜年或叙旧或献礼的臣工,伺候萧韫曦用了晚膳。他们二人忙碌了整整一日,白日热闹隆重,夜间更觉得冷清寂静,连满目喜庆的灯笼,都仿佛受不了这浓重的孤寂,随风摇曳的要飞出城墙,融入街巷百姓家。

萧韫曦早从木逢春处得知闻静思的婉拒,心中对此结果已有预料,但白天身处繁杂事物中的运筹帷幄,终归压不下空闲时生出的无奈与伤感。他心绪消沉,早早沐洗身体,让木逢春燃上辟寒香,躲在烧了暖墙的寝殿里翻看杂记野史聊以消遣。书还没翻几页,木逢春就来禀告闻丞相求见,人已到外宫了。萧韫曦一愣,神情恍惚的应了一声,皱着眉头盯着木逢春匆匆退下,好似刚刚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听不懂。过了片刻,门外进来一个雪白的人影,躬身叩拜口称万岁。萧韫曦放下书,慢慢在软榻上坐正身体,伸出一只手道:“平身,静思过来。”

闻静思站起身,迟疑片刻走上前去握那只手。他双手冰冷,这一握,倒把萧韫曦冻得一个激灵,脑子清醒过来,扯着闻静思坐在身边,抓着他两只手就往自己怀里暖:“这天寒地冻的,你外出怎的不带个手炉?府里的下人呢,弟弟呢,雁迟呢,个个都稀里糊涂!”见闻静思脸上绯红一片,扭着手就要挣脱,忙道:“别动,先暖暖。”

闻静思拗不过他,僵着身子回头去看,寝殿大门关得不透一丝风,殿内宫侍也都撤了个干净,这才慢慢卸了手上的力,可仍对昨夜之事心存尴尬,留着三分防备,不肯放松亲近萧韫曦。“陛下这样暖着,不冷么?”

萧韫曦勉强笑了笑,一手捂着他的手背贴在胸口,一手揽着他的肩膀道:“你的手再冷,又哪里比得上这空荡荡的皇宫冷。”

闻静思难得听他言语之中流露苦闷,眉头骤紧,心如刀绞,三分防备变成十分难过,反手握了上去,双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两人靠坐了片刻,萧韫曦又道:“不是要陪父亲弟弟么,怎么又来了?”

闻静思道:“臣去禹州,探查清楚干旱的根源,也有了应对之法,今日想和陛下说说。”

萧韫曦叹道:“可朕,今日不想和你说政事。”

闻静思被他一口驳回,并无任何不快,笑了笑应道:“好,不说政事就不说政事。臣刚才进门,陛下心不在焉的想什么?”

萧韫曦感觉他冰冷的手在怀中慢慢回暖,一寸一寸地从手背摸到手心,又从手心摸到手指,细细的纹理、关节上的薄茧、修剪圆润的指甲,每一寸都摸了个遍,又好像每一寸无论如何都摸不够。“朕刚看完一篇狐精报恩的志怪小说你就来了,当时朕便想,是不是你不肯来,这书中的神仙鬼怪看朕孤身一人可怜,幻化成你的样子来陪朕。直到抓住你的手,朕才回过神。”

闻静思深深吸了口气,低头不语。萧韫曦放开他已暖和过来的手,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宝盒出来。他面容庄肃,神情慎重,双手稳持宝盒递给闻静思,沉声道:“朕昨夜所言,绝无一字作假。朕爱慕你十年之久,如今身登大宝,愿以大燕半壁江山聘你为后。今后爱你敬你,惜你护你,若违此誓,天地不容。静思,你可愿意与朕携手共创盛世?与朕同治万里河山?”

那金银宝盒上镶嵌了红蓝宝石,珠玉玛瑙,珍贵之极,可再如何珍贵也不及盒内那一枚万千女子争之后快的凤印。萧韫曦目光灼灼逼视过来,闻静思无处可避。他若是世家女儿,自是满心愿意,双手接过叩谢皇恩,可横亘在他二人之间,又岂是男女伦常可比。闻静思心中痛苦,却不敢显露半分,默默站立片刻,轻声道:“陛下是难得的圣明君王,臣愿倾尽全力辅佐陛下开创盛世。但这后印,臣不能接,也不敢接。”

萧韫曦沉下脸色道:“朕不信你这十多年对朕没有一星半点情爱。你若担忧后宫,那大可不必,朕这一生只娶你一个永不纳妃。若是担忧相权,那更要安心,朕对你的许诺绝无反悔的先例。你还有何顾虑,一一说来,朕都为你解了。”

闻静思心道:“我的顾虑,你哪里明白。皇家条规,世家名声,流言诛心,青史鞭笞,我若是平民百姓,何须顾虑这些,可我若是平民百姓,又哪里能与你相识,得你青眼。”他静默片刻,见萧韫曦仍不肯妥协,似是今日就要逼他点头答应,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愁苦之色。“臣以为陛下之情,不在后印而在相印。陛下之爱,臣心有所感,只是为何因陛下有爱,臣便要出嫁?陛下所求不过国泰民安,生死相许,可臣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国泰民安,陛下圣名百世流芳。陛下与臣并非殊途,为何不能君臣和乐,相伴一生?”

萧韫曦静静听完他一字一句,久久无言。过了半刻,才长长吐出口气,将宝盒放在一旁桌上,喃喃低语:“是朕,自私了。”

闻静思胸口抽痛不已,又不能退让半步前功尽弃,只好拉着他的手坐上软塌,温声劝慰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输给臣金匕首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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