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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下——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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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笑容一凝,想到萧韫曦到达封地报了平安之后一直没有消息通传,笑容之中也凭添了几分担忧。这担忧之情却如春芽萌生,尚未成长便被他强自压在了心底,话题重新回到林稳身上。“我虽与林子均来往不多,也知道他在城中的世家子弟里名声甚佳。林老大人教导晚辈极严历,子均虽是亲弟之孙,也不会放纵一丝一毫。你与他亲近,我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你总去打扰子均,唯恐累他学业停滞,于他并不是什么好处。”

闻静心虽不喜欢兄长的处处谨慎,也知道所说不假,无奈道:“唉呀,又不总是我邀约,大哥别都怪我头上嘛。”

闻静思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他看着小妹从粉嫩可人的娃娃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从咿呀学语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大方地将心事宣之于口,对比自己那未及开花便已埋没的思慕,真是令人羡慕不已。那一句情不自禁,何其真实,情到深处,谁能自持?即使自己夜里辗转难眠,苦苦压抑,又哪里敢说这些年从未逾礼半步,只是将相处的一瞬分成千万份,一份回味千万年罢。

送走小妹不及半盏茶时,就有仆从送来林稳的拜帖。闻静思看着帖上工工整整的小楷,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册,让仆从将人请至清霜馆的小厅。

林稳被人恭敬地一路带往内院,看着府中亭台楼阁之精巧,花草树木之丰美,心中的忧虑之情没有减免半分,反而将吊起的一颗心扯得更高了。因而,林稳在小厅门前见到闻静思一身华服,面带微笑亲自迎接,几乎羞惭的连头都抬不起。他这一紧张,呼吸不畅,喉咙更是发痒,一个没憋住,连忙止步,捏了衣袖捂着口鼻侧身咳嗽起来。闻静思稍稍敛去笑容,上前五指并拢轻轻叩击林稳的背脊。林稳发现是他,连连摆手,将咳嗽生生压了下去。闻静思见他涨得一张脸庞红润似果,双眼含着咳出的泪花,满面倔强与惊惶,不由引他入厅,柔声道:“好些了么?”

林稳小心吸了几口气,才缓缓道:“多谢闻兄。”

闻静思请他安坐,自己舍了主位坐在他身旁,笑道:“子均,我与你交浅言深,何必如此生疏。”

林稳见他如此真诚,心中更是难受,咬牙起身,朝他一揖到底,道:“闻兄,小弟此来是负荆请罪。”

闻静思微微一怔,盯着林稳的双眸闪过惊讶、疑惑、了悟等诸般神色,最终都化作了感慨,埋藏在了幽深的眼瞳里。林稳被他看得愈加拘谨,正要再说,从门外袅袅走进一个绿裙婢女,手捧茶盏,为两人奉茶。林稳被她一打岔,口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头却垂得更低了。闻静思待婢女退下,轻声道:“子均何罪,我怎么不知?”

林稳定了定心神,缓缓道:“闻兄,小弟此来,是与小姐有关。上个月小弟去诗琴坊观画,巧遇小姐,听她评说坊中柳清晨的《蟠桃寿宴图》是赝品,分析的有理有据,丝丝入扣。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令小弟十分佩服。后来与小姐相谈之中,才知道小姐在京城中是瓷画金石方面的行家,眼光独特,常能看出不一样的细节之处,平日喜好也与小弟十分相近。那次之后,小弟常约小姐,名为游玩,实为谈心,相处越久,小弟越是觉得小姐率真聪颖,豪爽开朗,更有一颗难得的玲珑心。因而……因而小弟对小姐,心生……爱慕之情。”他说到此处,扭头轻轻咳了片刻,也不知是羞赧还是身体不适,脸都红到了脖子根,连看都不敢看闻静思。“今日闻兄遣家仆寻人,小弟才惊觉常常邀约小姐出门十分不妥,特来向闻兄告罪,望闻兄切勿责怪小姐。”

闻静思听他所说和小妹虽有出入,往深处想,却是情人间的相互赞美,又见林稳坐立不安,又羞又惭,不禁心中一叹,道:“子均不必担忧,阿心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为人处事有几分男儿的豪爽,分寸掌握得也算得当。她已及笄,我虽是她兄长,却不能干涉太多。你若不是一时心动,有长久的打算,便慢慢和她相处罢。只是学业不能荒废,顾小失大就不是男儿所为了。”

这话乍一入林稳的耳朵,就直直堕入了心窝,真是又惊又喜,先前的惊惶全然换做了感激之情,冲着闻静思一揖到底,道:“多谢闻兄成全。”声音都带着细细的颤抖。

闻静思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将他扶起。“子均是不是要改口了?”

林稳这才解开心中郁结,笑着唤道:“君谨说的是,我往后定加倍用心读书,绝不辜负君谨和小姐的一片心意。”忽而想起一事,又蹙眉道:“闻大人那处,我晚上再去请罪罢。”

闻静思见他心中之事丝毫藏不住,一喜一忧全映在脸上,可谓心无城府,一片坦然,不由道:“父亲那边,我试探下他的口风,以你名声之佳,也不是难事。”

林稳略略思索了片刻,正了脸色道:“如此,多谢君谨成全之恩。”

晚上,闻允休回来之后,闻静思趁着与父亲商讨朝中事物的空档,将小妹近来与林稳走得颇近一事略略提了两三句话。闻允休脸上并无多大惊讶,似是早有所料。边低头整理书信,边道:“我迟早都要将这家业交到你手中,阿心又是你照顾着长大,这件事,你做主看看罢。”

闻静思不料父亲是这样的打算,只觉得双肩上的担子之重,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担子虽重,也是他做为长子绝无旁贷的责任。于是,唯有点点头,淡淡地道了声“是”,便将话题又转回朝廷的繁杂事物当中去了。

闻允休既然答应了萧韫曦教导儿子立足于相位,就没有懈怠承诺的理由。虽然凭心而论并不认为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儿子,能够做到以仁善有余钢断不足的性子胜任丞相之位,但是对于宁王的维护协调之力,却从未质疑。因而每日将朝野大事拿来与闻静思细说,从中分析不同的处置方法,各方势力的平衡。这些事他从前也在做,如今不过讲得更深更透彻,让闻静思看到这个权利的顶峰,那些被光鲜外表覆盖着的黑暗与龌龊之处。

五月初五端午节过后,闻允休接到升迁诰敕,正式接任门下省侍中之位。虽与尚书令李洵,中书令王榕这两位老臣同为外相,却比身处刑部要更为艰难。一则,李洵与宗维是多年同窗老友,尚书令之位也是靠宗维提携得来,职责上是奉旨行事,朝中上下皆知他奉的是谁的旨。二则,王榕看似立场中立,不偏不颇,但紧要关头上,不白就是黑,虽不会给闻允休带来麻烦,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帮助。三则,门下侍郎宗承是宗维长子、宗岳之父,闻允休胜过宗琪坐在侍中的位子上,真可谓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然而这侍中之位越不好坐,越是需要闻允休去坐,既是因为他处事周全细致,又是因为平衡两党的权力。闻静思眼见父亲身处在夹缝中,未及半百便已生华发,心疼又气恼,恨不得天降神兵,将朝中污秽一扫干净。

闻静思这边正忧心父亲,殷州那边却来了奏章。

殷州首府锦屏每年端午的龙舟都在玉龙河上举行,今年连日暴雨,只能一延再延。雨停之后,百姓盼望补回龙舟赛,宁王视察河岸堤坝,发现许多年久失修之处,劝回了附近城乡的百姓后,当即上折朝廷,望下拨白银十万两用以修补堤坝及观景台。这一折层层上报,到了李洵处便停了下来,近十天也未见动静。他不动若山,闻静思却等不及了,一大早便候在户部官衙长官的房门外。薛孝臣上朝回来,见他神色严肃,心中对他所想之事有几分知底。果然,两人一坐定闻静思便提起殷州上折一事。薛孝臣缓缓捋了把胡须,沉吟片刻才道:“贤侄既然问到此事,我也就实话对你说。十万两是外相便宜之权,无需过问皇上即可下拨。李大人按下不表,有对宁王警示之意,也有对户部掌控之心。”

闻静思叹道:“果然如我所料。薛大人,若宁王在朝中,可否直接批示?”

薛孝臣微微一怔,扬眉道:“职责所在,自然可以。只是从未有自奏自批的先例。”

闻静思心中暗嘲:“宗家所破之例还算少么。”表面上只缓缓摇头道:“既然是职责范围之内,便好办了。请薛大人令人拟下文书,我持宁王私印盖之。”

薛孝臣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过一卷空白绢轴,提笔酎墨,边写边打趣:“贤侄这一盖,可是要把李阁老给得罪了,往后少不得要过五关斩六将。”他写得极快,话说完不过片刻,就已拟好了文书,轻轻吹了一吹,翻转摆放在桌案对侧。

闻静思从衣襟内袋中取出贴身收藏的锦囊,捏着玉印轻轻压过朱砂台,在署名薛孝臣的尾处,郑重地盖了下去。“堤坝之祸,每朝都非常重视,三年一小固,十年一大修。既然李大人不惧得罪殷州百姓,父亲与我又何惧他设下的重重关卡!”

薛孝臣心中大叫了一个“好”字,抚须微笑。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如今,处事越来越果断,越来越显露出他品性中美好的一面,仁爱、坚韧与正直。

时至傍晚,闻静思与父亲一同回到家中,用过晚饭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雁迟沐洗之后寻过去,只见他端坐书案后,双目怔忡,面前铺着一张君子兰暗纹信笺,笔尖墨汁饱满,迟迟未落一字,心中一阵长叹。悄悄走上前去,轻手为他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水。闻静思耳听盖杯交接的声音,看了他一眼,放下笔,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雁迟被他这幅窘态逗乐了,笑道:“写个信而已,又不是写情书,怎么还要打腹稿?”

闻静思瞪了他一眼,双颊绯红难消,镇定了心神道:“宁王只在到达禹州来信报过平安,之后一直没有书信。我忽然去信打扰,实在不知该不该。”

雁迟笑道:“这有什么该不该,思念可写,叮嘱可写,连公事也可写。一般交情都会三言两语问候几句,何况你们这般的青梅竹马。”

闻静思盯着信笺上的兰花暗纹,缓缓吐尽一口气,舒展开眉目,提笔酎墨,将一腔心意尽数托附在这一片薄纸上。雁迟偏头去看,开头竟是“韫曦”二字,眼皮一跳,闭了闭眼,悄悄退出门外,独留一室清静与安宁。

户部公文与闻静思的信一前一后发出,却同时到达宁王的书案上。萧韫曦憋着一口气赌闻静思先给他写信,本以为这呆子要让自己望穿秋水,没想到耐心未消,信已来到。他轻笑一声,拆开书信,看着熟悉的笔迹在开头规规矩矩写着“宁王”二字,心中又欢喜又无奈,笑着从头看到尾。洋洋洒洒三张信纸,殷殷叮嘱冷暖劳逸,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淡淡的温情,直叫人如沐春风,通身舒畅。萧韫曦看完了书信又拿起公文,发现末尾处是自己的私印,不禁大笑三声,连道“好极”。

如此这般,鸿雁传书,鱼传尺素。荼糜奉献了一季的芬芳与繁华,枫叶洒得满山遍野都是鲜红。朝廷的天平稳稳当当,似覆盖冰雪的土地,潜藏着生机的春芽,殷州替换了几个官员,益发欣欣向荣,展现盛世景象。光阴便在这细微的变化中悄悄流逝,唯独千里红尘一骑来,风雨不肯改。

这一年末,北风来得比往年要早。

闻静思持宁王私印涉足尚书省三部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宗维数次上折,明里指责闻静思布衣之身滥用亲王私印,暗地斥诉宁王纵容他人插手政事,顺带拐弯抹角嘲讽闻允休教子无方。萧佑安不知出于何故,对这类折子留中不发。宗维即便在早朝上当众拿此事说道,也被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句“闻静思所涉政事,未有纰漏,何须多虑”,给打回了头。皇帝表态的次数一多,朝臣也就闻出其它的气味来,从跟着宗太师联名上折,到慢慢都偃旗息鼓。宗维看清了境地,又有下属一旁劝导,也就暂时安份不动。

中秋佳节,宫中设宴,萧佑安亲点闻静思入宫伴驾。会场上吟诗作赋,猜谜赏灯,闻静思应付的恰如其分。群臣看着宁王薄面一一来敬酒,他也对答得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真真是一幅宠辱不惊的姿态。而今日萧佑安的兴致十分高昂,端着酒杯在臣子的拱卫之下流连于五光十色的各类灯谜,时而眯眼沉思,时而朗声大笑,乍一看,真是一幕君臣和谐,其乐融融的好景象。酒宴至尾,萧佑安终于脱出身,走到一角,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壶,冷不防身侧冒出一个人,温温和和的劝道:“陛下,多饮伤身,保重龙体啊。”

萧佑安笑着给自己堪满酒,放到鼻下闭眼轻嗅,过了片刻才笑道:“你管了三部还不够,还要来管朕的事?”

话虽刻薄,闻静思却听不出语气中一丝一毫的讥讽,低眉敛袖躬身道:“陛下,今年早寒,而烈酒至热。两相冲突,恐有伤龙体。”

萧佑安侧身看着他一头乌发整齐的盘在发冠里,衣衫素洁如昔,低垂着头让人瞧不清眉目。他打量了许久,最后将目光落在闻静思腰间的玉佩上,白玉无瑕,润泽以温,专以远闻,不挠而折,恰如其主净人心目。他闭上眼,酒意微醺,身体晃了晃,被闻静思小心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待一阵头痛过去,才放下酒杯挥挥手道:“去取杯热茶来。”

闻静思恭敬地退下,不一会儿就将一盏热茶奉至萧佑安面前。看着皇帝一口饮尽,露出满面疲惫,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他们成长的时候,也与父亲一样,逐渐花白了头发,默默衰老。萧佑安抬眼便见闻静思怔怔地凝视着自己,明亮的眸子中是显而易见的尊敬与惋惜,心中一动,不禁低声叹道:“朕真的老了,这天下迟早都要交到后辈手中。你这几个月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曦儿相中你,不是没有道理。”

闻静思忽然听他这样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谦虚道:“陛下过誉了。”

萧佑安慢慢起身,淡淡笑道:“好马还要配好鞍,宝剑还需赠英雄啊。”说罢,一抖衣袖,负手向内宫走去。

闻静思目送萧佑安孤单的身影渐渐融入精致的楼宇宫阙,想到往后萧韫曦也会如他的父皇一般,被重重深宫锁在寂寞之中,心中只余一片绞痛,再无其它。

北风来得早,大雪却姗姗来迟,直到十二月中旬,京城才下了第一场雪。

当人人都棉裘裹身,烧炭取暖时,殷州传来关于宁王的一道道消息,直如三月阳春,越来越令人心暖,越来越令人喜悦。巩固河堤,查处贪吏,核对税收这等大事自是不必说,在乡镇设立正规的学宫,每月初一十五让医馆为孤寡老残义诊,又以亲王之尊带领众多官员亲自下田劝课农桑,等等等等。这些事虽小,却正中老百姓的心窝。以至于宁王到殷州未及一年,名声之佳连临州偏远处都有所耳闻。这些事传到朝廷上,不一样的党派自然有不一样的看法。认为这是宁王应尽的本分有之,觉得这是宁王爱民如子,仁统礼治的有之。无论朝廷是如何评价宁王,他在百姓中的威信与声誉,是越来越好,反而正统的皇储,在民间几乎听不到赞颂的声音。皇太子萧文晟在早朝听着那一条条似捷报般的讯息,偷眼看皇帝隐含欢喜与满意的面容,垂下头,将一脸的肃杀与阴沉密密藏在顺服之下。

冬日雪少,意味着到了春天,河道的水也不充沛。闻静思见形势不对,让父亲请禹州与弁州熟悉的同僚留意雨水多寡,好及时防范来年出现旱情。他这边全神贯注两州的情况,而一直热衷修道服丹的皇帝却意外病倒了。太医院宣称皇上因操劳国事夜不能寐,引起寒风入体,调养月余就能康复。次日,内宫传来皇帝的口谕,令三省长官协同太子处理政务,宗太师领礼部尚书宗琪主持今年有关科举的一切事务。闻静思在饭桌上得知了消息,脸上无喜无忧,好似科举与自己再无关系一般。闻静云面对家人总藏不住心事,皱着眉头为自己兄长打抱不平。闻静林用筷尾一敲弟弟的脑袋,笑道:“大哥若是荣登这一榜的榜首,未必是个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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