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迟笑道:“你就放心罢,我和明珠定不会失手。”
闻静思点点头,嘱咐道:“你们也要小心。”
几人在船上说了会儿话,船靠近了桥尾,忽然听见岸上的喧哗声更盛,纷纷引颈去看。一群村民簇拥着一位身穿绛红色大衫,头戴逍遥巾,手持牛脊椎骨的男子朝桥头走来,看他衣饰及手持物件,定是此处的巫觋。
雁迟看了片刻,回过头来冷哼一声。“二品以上官员服紫,三、四、五品官员服红,他一邪道有多大的功勋以绛红为服色?真是胆大包天!”
吴三郎道:“他在昌南,那就是天皇老子,比谁都得民心。”
闻静思看着村民因巫觋到来而此起彼伏呼喊“天神”,双眸暗光涌涌,轻声道:“不是真心爱民如子,怎会得真正民心。”
渔船近桥,雁迟和明珠都站了起来,待渔船从桥孔中穿过,两人已飞身攀在桥底石墩内侧的缝隙上。临近村落的村民能来的尽来,都注目着巫觋的一举一动,谁也没留意这艘小船的情况。
时值正午,巫觋扬手示意,村民的喧哗声渐渐退去,四周归于安静,仅剩妇人断断续续的抽泣。他登上桥中心的祭台,手持牛骨,尖锐的声音时低时高地唱诺咒文,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仿佛和声。待他舞过一遍,将手中牛骨交给身旁的弟子,双手朝孩童处一扇,岸边即时有村民将孩童抱起送来此处,那妇人见状哭得更是肝肠寸断。一男一女两个幼童都是十岁龄,已知今日要被巫觋献给河神以求雨水,清早就沐洗干净,换上素色麻衣,捆紧手脚抬到河边。两人歪在一起哭过几场,现在被壮年男子抱着走向祭台,更是害怕的面如菜色,混身发抖,恐惧地连哭叫都不能了。
巫觋不管张着双手似要冲出人群的父母,淡淡一瞥两个孩童,眼中既无犹豫更无怜悯,待壮年男子将孩童抱至跟前,他伸手拂过孩童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双目怒睁,一声大喝:“时辰到!恭迎河神!”
那两个壮年男子屏息凝神,一个转身,双手猛地将孩童举过头顶,朝桥下的滚滚河水中掷去。岸边的百姓齐齐跪拜叩首,一时间,孩童的惨叫声,妇人的尖叫声,村民的唱诺声,此起彼伏,谁也压不下谁,谁也响不过谁。转瞬之间,孩童刺耳锥心的惨叫之声戛然而止,桥底只剩一艘黑蓬渔船,与翻滚不息的河水。
当雁迟和明珠一人抓了一个孩童躲进船舱,吴三郎早已备好干燥的薄被衣物。两个孩童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苍白着脸,颤抖不止,裹着薄被呆呆地看着几人。闻静思坐在他们面前,取出汗巾轻轻擦干两人面上的水珠,放柔了声音道:“别怕,我们不会害你们,等天下了雨,就送你们回家团聚,好不好?”
那男孩儿最先回过神,盯着闻静思瞧了片刻道:“你不像神棍的弟子,你是谁?”
闻静思笑道:“我姓闻,我的家在京城,家中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像你们这般大时,还什么苦都没有吃过。”
男孩儿此时已经缓过了气,脸色渐渐好起来。“为什么要等下雨才送我们回家,现在行不行。我娘没了我,我怕那神棍要欺负她。”
闻静思微微一愣,问道:“巫觋为何欺负你娘?”
男孩儿恨恨地道:“我娘在全村长得最漂亮,自从我爹病死了,神棍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找我娘给他浆洗衣裳。我娘推了好几次了,直到我放了大黄狗咬破他的衣裤,他才不敢再来。今年他要把我祭给河神,一定是想报复。”
闻静思眉头一紧,想起两个孩童缺人照顾,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唤来吴三郎道:“三郎,你再去一次村子,悄悄把这妇人接到客栈,千万小心,别走漏风声。”
吴三郎应声道好,细细问了男孩儿的母亲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闻静思见那孩童面露喜色,又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呢?”
男孩儿已然对他心生好感,说话都没了防备。“我叫李淼,小名麦秆,她叫林翠珠,小名芋头。”
渔船缓缓驶出二里,将石桥与百姓远远抛在后头。船舱内闻静思温和的声音与孩童清脆的嗓音一问一答,合着水波荡漾,安宁又舒心。
闻静思一行人在船中吃了些干粮果腹,回到原处弃船上马,吴三郎回村寻找妇人,吴四郎带着李淼,雁迟带着林翠珠,一路快马赶回建昌。顺利办完了事,心头略为轻松,回程的路上见到越来越多的难民,心又沉了下去。
一行人快马回到建昌城外,见百十个妇人幼童聚坐在一处,几十个壮年男子背着包袱围在城门外高声呼叫开门,城楼守卫的士兵挥手驱赶,却被城门外的百姓叫骂得缩回头,再也不敢出来了。
闻静思牵着马走近人群,拍了拍一名年轻男子的肩头,问道:“这是怎么了,守城士兵为何关闭城门?”
那男子回头见他一身衣衫干净,身上又无行李,不像是逃难而来,便将他当成建昌人,大发牢骚道:“关闭城门?还不是你们建昌仗着离江近,旱年也能吃到水,就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说什么救灾物资运送各个县,让我们又大老远跑回去,别吃建昌的救济粮。可你们建昌的官老爷也不想想,我们这一路怎么回去?你看看这里,哪个人不是饿了几天,吃米糠吃野菜吃树皮才走过来的,站在这儿的人,十家有三家死了父母妻子,你让我们回去,没水没粮怎么回啊,这不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么。”那男子说到后来,双目通红,哽咽欲泣。
闻静思这才明白缘由,看了看城楼上躲得远远的守卫,又看了看眼前情绪激动的人群,最后安抚男子道:“别伤心,我定会让你们留在建昌。”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略带嘲讽道:“求江知府都没用,关城门时钦差驸马爷下的令,你有何能耐让他们开城门?”
闻静思笑了笑,并不答话,由明珠和雁迟一左一右护着挤过人群来到城门前。雁迟见他神情凝重,心中担忧,压低了声音附耳道:“公子,若现在令城门侯开启城门,恐怕会被杨驸马暗地中伤。”
闻静思叹道:“我是不怕他上折告状,不过他毕竟是代表朝廷为赈灾而来,即便看法处事与我们相左,也不能当面反驳。他不愿临县难民占用建昌救济粮,终究也是为建昌百姓考虑,只是方法令百姓心寒。我试着同他讲讲,打消他的顾虑,他必然不会为难这些百姓的。”
雁迟点点头道:“也只有这么做了。”
闻静思笑道:“这次有劳你这位大将军让他们开城门放我们进去了。”
雁迟一路上只见他满面忧虑,忽听他语带玩笑之意,心中顿时云开雾散,无风无雨,只剩满堂光亮,不禁肃声回道:“末将遵命。”随即退后一步,从腰中荷包取出一枚令牌,喝来城头的守城小卒,将令牌投掷到他手中。那小卒俯身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的错金令牌,转身一路小跑向长官报告去了。不出片刻,两扇城门缓缓开启,那些百姓以为得到了放行,群情涌动,就要往里头挤,不料城门开了一丈半,从里头伸出一排对外的尖利长矛,逼退了百姓。长矛之中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浓眉长须,手持金令来到雁迟身前,上下打量了片刻,疑道:“这令牌是你的?”
雁迟微微一笑,从荷包中又取出一枚兽首四方官印,印面朝向男子。那人定睛一看,吃了一惊,抱拳行了个军礼,双手奉上金令道:“建昌守将赵检见过雁将军,请将军入城。”
雁迟道了声好,微微侧身对闻静思道:“公子先行。”
闻静思对上赵检惊疑的双眼,淡淡地道:“有劳赵将军了。”
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阻绝了百姓通往城内的道路,但那些谩骂声,怒吼声,嚎哭声依然透门而入,阵阵冲天,声声刺耳,不绝不息。
驿站就在城南,与城门相隔四条巷子,三进院落,两个厅堂,二十多个客房。杨暇带来的人不少,排场更是大,十几个随从将整个官驿占得是满满当当。闻静思让明珠与吴四郎安顿好两个孩童,和雁迟一起去驿站拜会杨驸马。
闻静思来得匆忙,未带拜帖,由雁迟亮了官印,被邀入厅堂会见。杨暇正与府尹江淮一道喝茶,见他二人粗布衣衫随着侍卫进来,“噗”的一声,笑喷了满口的茶。闻静思遇到他这般反应,微微一愣,待看清次座上身着灰袍的老先生,正是前几日在城外茶铺吃早点的那一位,更是惊讶不已,但只片刻间就镇定下来,躬身揖道:“杨驸马。”
杨暇放下茶杯,用汗巾拭去嘴边的茶水,站起身摇摇手中的折扇,忍住笑意道:“哎呀,闻大公子,要不是在宫宴见过你,就你这一身布衣,我还真不敢认,就连雁将军穿得都比你这一身值钱哪。”
雁迟眼神一冷,闻静思笑了笑,淡淡地道:“驸马说笑了。”
杨暇笑着将他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番,弯着嘴将手一比道:“这位是禹州府尹江淮江大人。”又向江淮介绍道:“这位是忠武将军雁迟。这一位么,是门下省侍中闻允休闻大人的嫡长子,宁王身边的大红人。”
三人相互礼见,小侍上来奉茶,雁迟让出次座下首,闻静思安然坐定,江淮看在眼里捻须不语。杨暇正色道:“闻公子此来,恐怕是为关闭城门之事罢。”见闻静思点头称是,又道:“闻公子觉得我做得不对?”
闻静思道:“朝廷按各县人口分配了物资,若建昌广迎难民,定是僧多粥少的境况。驸马下令关闭城门,确保建昌百姓衣食温饱,此举并无不妥。”
他这一席话令杨暇大感意外,不禁奇道:“那你是为何而来?”
闻静思又道:“驸马为建昌百姓关闭城门,我明白,雁将军明白,可城门外的百姓明白么?他们现在无粮归家,心中绝望愤怒,将这一切都怪罪在驸马身上,一传十十传百,若是引发动乱,唯恐在朝在野都有伤驸马的声誉。”
杨暇心中一跳,收起轻松的神色,脸上带出些严肃来:“闻公子既然如此说,定有良策应对,说说看。”
闻静思微微笑了笑,道:“驸马爱惜羽毛,何不让他们进城,分出一部分建昌的物资暂时接济他们,等朝廷的第二批物资运到,再从中扣取各县的?这样,驸马既赢了名声,又得了民心,何乐不为!”
一旁的府尹江淮忽然插口道:“此计甚好。”
杨暇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哈哈”笑了两声,口气略带讥讽地道:“闻公子,朝廷的物资只发一批,你手眼通天怎会不知道?”
此话一出,不仅江淮眉头紧蹙,闻静思心中更是大吃一惊,雁迟忽道:“杨驸马,我与你同时出京,为何不曾听闻这道消息。”
杨暇笑道:“我是半路接到公主的信件,才得知此次的救济只有一批。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闻静思暗道:“救济物资共有两批,原本是与薛大人商议好的。朝令夕改,朝中定是有了变故。”他垂眸沉吟半晌才道:“驸马,物资之事,我会请薛大人上折说明此处情况。当务之急是稳定百姓的情绪,既然有粮食在,城外荒土就不能再添无辜的亡魂了,还请驸马三思。”
杨暇“啪”地一合手中的折扇,叹道:“好罢,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今日卖你一个人情。只是建昌百姓的粮草不能白给,我借你三千担,一个月后你要如实还给建昌百姓。”
闻静思就算再大的本事,也无法在一个月内上书朝廷,说服枢机大臣再调物资,车马劳顿运到禹州。杨暇这一有借有还看似合理,实为刁难。闻静思除了答应之外没有一点办法。杨暇唤来小侍备下笔墨,闻静思提笔写好两份借据,江淮与雁迟作证,两人签章为凭,各持一份。待此间事毕,闻静思刚要告辞,杨暇摇摇扇子,笑道:“闻公子,城外难民众多,少不得混进绿林盗匪扰乱建昌安宁。这样吧,靠城门处有一车马场,看现在的情况用得也不会多,我叫人腾出来给你收留他们,免得在城中乱走。”
闻静思心下一沉,垂下双睑道:“多谢杨驸马。告辞!”
两人走出驿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中都不是滋味。雁迟见闻静思紧抿的双唇泛着青白,原本对杨暇的不满更添几分憎恶之情。“朝中有人说杨暇好大喜功,心胸狭窄,今日一见,此人果然是伪君子真小人。公子真心为他,他却处处刁难,说话尖酸刻薄,毫无风度,实在令人憎恶。”
闻静思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道:“我看似为他着想,其实也为了取得物资。不说了,先安顿好城外百姓罢。”
江淮坐在堂上看着两人走出大门,微一沉吟,问道:“驸马,这位公子在朝中身处何位?”
杨暇拿杯的手停了一停,双眼冷冷看向门外,讥讽道:“闻静思?他借宁王的力,白衣出入内阁,权力大得很哪。可此人身为太子侍读,却效忠宁王,一臣侍二主犹如一女侍二夫,谈何忠义仁信!”
江淮听闻此话,面上沉静下来,看了看整理锦衣悠然品茶的杨暇,又回头看了看闻静思离去的座椅,捋着胡须的手偷偷遮掩止不住上弯的嘴角。
第十五章:但使百姓尽温饱
建昌城门口的车马场原本是各路车马停留建昌城的场所,里面有马厩,有茅房,还有洗刷车马的蓄水池。禹州干旱,商道上的大户除了议定的货物必须押运,与民间传递来往的文书信件不得不送,谁都不愿在这个关节上出门,因而此处来往的车马比平常少了五六成。
闻静思与雁迟到时,只有两三辆马车停在场内,空出了好大一块地。他看着空空荡荡的车马场,叹道:“这块地容纳城外的百姓是足够了,若是投奔的人越来越多,便不够用了。阿迟,你能指挥守城士兵么?”
雁迟点头应道:“军中等级严明,身处下位须得服从长官指令。我与建昌守将同为四品武官,但我手中有凌大将军的令牌,他就算不愿,也不得不听命而为。”
闻静思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如此甚好。你请他令人清理此处,备好水缸锅碗,再令人去粮仓领取粮食熬成米粥。我与你去城门,将前来避难的百姓一一登记入册。”
雁迟见他处事有条不紊,轻重分明,越来越成熟,心中欣喜又感叹,淡淡地笑道:“好!”
关闭了四个时辰的建昌城门,终于缓缓开启。叫骂到绝望的百姓席地而坐,听到开门的声音纷纷仰高头看过去。闻静思与雁迟一前一后走到众人跟前,见人人面上都是恍惚不解,暗叹了口气,提高了声音道:“建昌城从今日起,打开城门迎接各方避难的百姓,确保人人有饭可吃,有衣可穿,帮助大家渡过这个旱年。凡进入城中避难的百姓,须登记身份文牒入册,集中居住。大家可有异议的?”
眼见能有一方土地蔽身,提供温饱,哪里还有二话,纷纷表示愿意听从安排。然而当群情激动,叫好连连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年轻男子,走到闻静思身前,正是方才在城外大吐苦水之人。那男子上下打量了闻静思一番,满脸惊异地问道:“你说能说服驸马开城门让我们进城,果然做到了。你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此话一出,人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
闻静思微微笑了笑,双眸乌黑,清婉坦荡,闪着夺人魂魄的自豪光芒,柔声缓缓道:“我只是宁王府中的一个小小食客。”
霎时,人群沸腾起来。
“你一个食客心里都想着我们,宁王这个主儿教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