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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上——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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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二日,礼部贡院外挂起了杏榜,长长的榜单上会元的位置写着史逸君,从第一名至最后二百七十六名,果然没有“闻静思”这三个字。榜下熙熙攘攘的学子们有互相道喜的,也有默默离去的。大小客栈一时间挤满了各路报录人,铜锣声响彻了大街小巷。

闻静思早知道如此,便躲在家中清理账务。闻静林和雁迟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一个脸色黑过一个。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闻静思的书房,雁迟在椅子上坐下,沉着脸不知想什么。闻静林却烦躁地走来走去,嘴上一会儿数落林显偏私自家人,林溪之这样的学识也入了榜,一会儿又叨念着质问史逸君,史逸君只摇头不语。闻静思被他扰得算珠都拨错几回,不禁放下笔道:“你走得我头都晕了。这次会试幸好是林大人主持,尚算公平。若是宗太师,恐怕更多有学之士要落榜。”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闻静林更是一跳三丈高,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吼道:“说你犯父讳,闻家人听了都觉得可笑。弄这么一个腌臜名目将你剔除榜外,你便不去问上一问,争上一争,任这些年的努力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静思叹了口气,凝视着弟弟愤怒地双眼道:“问谁?争什么?林大人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批下的卷子,怎么会有差错。”

闻静林嗤笑道:“他没有错,难道你犯讳就是真了?”

雁迟忽然道:“林大人没有错,你大哥也没有犯讳。”

闻静林道:“既然都没错,谁那么大胆将大哥剔除出来?”

雁迟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惋惜地看向闻静思。闻静思却怔怔地盯着书房外那一架绿意幽幽的荼糜。闻静林见他两人对这事闭口不语,心中骤然一寒,试探道:“若是太子所为,皇上身为主考,难道对这事便不管不顾了么?”

雁迟无声地一笑,轻蔑之意尽显。闻静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透亮,闭上嘴安静地坐下来。过了片刻,闻静思回过头来,问道:“今日出文科武科会试榜,阿迟的武科考得如何?”

雁迟微微一怔,答道:“宁王交代下来的事,我必会用心办好。”

闻静思笑道:“我听史大哥说,若无意外,三天后下午的殿试,你必得金榜魁首,我却不知道你身手竟然这样厉害。”

闻静林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二人交谈,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

到了晚膳,闻允休从官衙回家,一家人围成一桌,菜肴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十分的丰富鲜美。闻静林见父亲神色自若,不禁开口问道:“父亲,大哥落榜的事,宫里有没有消息?”

闻静思默默一叹,与弟妹们一起停了筷。闻允休慢慢吞吞咽下口中的饭菜,又用茶水漱了口,不答次子,却向长子道:“你怎么看?”

闻静思微垂眼睑道:“父亲,实现抱负不只依靠科举这一条路。”

闻允休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同样的目的,等你老了回头来看,过程便不那么重要了。”

雁迟面无表情地将勺中剔净刺的鱼肉夹入闻静思碗中,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闻静林看看雁迟,又看看兄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宁王来。晚膳之后,他邀了雁迟去园子里散步,东扯西扯聊了半个时辰,才说起正题:“阿迟,说说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雁迟不料他会问起这个,思索了片刻,道:“师父曾与先父结拜,对我如待半子。教武艺时十分严厉,平常却是一个慈父。”

闻静林又问:“你师兄弟呢?”

雁迟道:“我入门晚,排行第四,后面还有一个师弟一个师妹。大师兄尽得师父真传,行为举止十分像师父。二师兄爱莳花弄草,和师母学习医术居多。三师兄和小姐脾性很像,心思单纯又爱作弄人,小师弟对他又敬又怕。小师妹轻功最高,师父曾说假以时日,小师妹轻功定会超越他。”

闻静林听得心中生出一片向往之情,回想兄长这几年,不由道:“大哥看着无事,我却知道他心里极是难受。都说伴君如伴虎,朝中处处都是陷阱,他考不中,未必不是福。看看父亲,再看看他,真是觉得负尽韶华一生休,可怜得很。只是各人有志,也怪不得。”

雁迟站在原地,看着闻静林披着一身的月光渐走渐远。园子里有微风轻轻穿过,竹叶沙沙,花香氤氲扑面而来,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低吟道:“负尽韶华一生休,弹指解却半枕愁。”

闻静思既已定下心,便不再去挂念科举之事,反而关注殷州传来的消息。三日后的殿试,殷州没有动静,史逸君和雁迟一举夺魁,锦衣游城,设宴琳琅苑时,殷州还是没有消息。直到五月初,史逸君请调殷州为知县,雁迟赐封为忠武将军,在辅国大将军凌崇山手下任职,闻静思才听到有关萧韫曦在殷州的只字片语。

萧韫曦一到殷州,便开始着手调查与马庆平往来的各路人马,上至家中亲眷,下至同袍酒友都细细梳理了一遍。闻允休派遣的刑部官员则查验马庆平的尸体和寻找师爷的下落,翻箱倒柜之际发现卧房内恭桶下的一个暗格,撬开之后竟是一叠书信。至此,萧韫曦才算拿到了所有证据,带着府衙的差役,当着百姓的面抄了马庆平和几个地方官员的家,从府内抬出数十箱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着实让城内百姓大吃一惊。城门张贴的官榜告示历数马庆平等人的十余条罪状,罪重致死的秋后问斩,罪轻的原地坐牢。马庆平在城内经营多年,又擅长收买人心,起初还有不少不明事理的百姓聚众围堵萧韫曦的车轿,却被他淡淡的三言两语道破了大义与小利。百姓得了他择清官替补的承诺,又见他衣食住行皆不扰民,且言出必行,为人低调,都心生好感。萧韫曦查案进展顺利,马庆平之死因也显山露水,师爷虽还未找到,但已不再重要。三月底,萧韫曦和刑部官员一同将案子结了,四月初启程回京。刚走出殷州驻进驿站,便遇上了客房走水,有几个醉酒的官兵不及逃走,被火烧死,萧韫曦和刑部官员不曾沾酒,因而毫发无损。侍从清点物品时却发现放置马庆平那一扎信件的箱子被火烧去大半,信件证物付之一炬。

五月初十深夜,萧韫曦总算回到了宁王府,稍作清理整顿,便只身面圣去了。皇帝听到几个月未见的儿子前来请安,并无多少意外之色,直接就在寝宫宣见。萧韫曦在外奔波数月,饮食不调水土不服,瘦了许多。乍一见面,还不及下跪请安,便听萧佑安诧异道:“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快过来让我看看。”

萧韫曦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御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着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胡须,脸上虽尽是服散后的红润之色,心中酸楚难耐,紧紧握上父亲的双手,颤声道:“父皇,保重身体啊。”

萧韫曦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御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着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胡须,脸上虽尽是服散后的红润之色,心中酸楚难耐,紧紧握上父亲的双手,颤声道:“父皇,保重身体啊。”

萧佑安淡淡一笑,道:“近日鹤道人为朕新炼了火云丹,服之身轻如燕,朕自觉身体比十年前还要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驿站失火,可有损伤?”

萧韫曦摇了摇头,轻声道:“幸亏儿臣早有准备,火烧的是赝本,正本被我藏了起来,完好无损。”

萧佑安拍拍儿子温暖的双手,欣慰道:“难为你如此周到。朕听暗卫来报驿站失火,现在见你毫发无伤,才算放心。”随即将他从足乘上拉了起来,面容肃正道:“这失火一事若是人为,必要查出背后主谋。大燕亲王之尊,岂容他人冒犯。你坐下来,将殷州一事细细说给朕听。”

萧韫曦心中连连冷笑,谢了赐坐,从随身木匣中掏出一叠书信递了上去,又将在殷州查案的细节叙述一遍,最后才道:“父皇要查办,有此证据,以罪论处并不算难。难在牵扯众广,此事一经公布,必然会引起朝廷动荡。”

萧佑安眯着双眼仔细地看信中的一字一句,一页翻过一页。那些词藻语句,熟悉又陌生,记载着人性的贪婪、狂妄与倨傲。萧佑安原以为自己在位近二十载,早已看透了各种嘴脸,却不料被这几张薄薄的信纸,激起胸中滔天的巨浪。萧韫曦眼见父皇从惊讶到愤怒,憎恨到无奈,最终化作长长的叹惜,刚想张口,被萧佑安摆手阻挡道:“这些数目和历年下发殷州的数目可相符?”

萧韫曦又取出整理完毕的账目,一一指给父皇看道:“儿臣调取了户部以往下拨殷州各类款项的卷宗,又搜集了马庆平衙门的账册,出入一对比,多出来的就是信件中的数目。”

萧佑安冷笑道:“下拨二十万两重筑河堤,他只用了二万两。三十万两救济雪灾灾民,他扣下十八万两。送一尊玉雕佛像花去五万两,给宗家建祠堂竟花费十万两之巨。就算如此,你抄家还能抄出一百二十万两之余。他马庆平就算十世为人,也花不完这么多钱。”他将手中账目重重合上,静默了片刻,忽然道:“皇后上个月还提议要在清凉山修建新园子,真是贪得无厌。”

萧韫曦道:“父皇息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皆是如此。”

萧佑安默默不语,思索了许久才道:“依你所见,这事如何处置?”

萧韫曦心中一笑,面上却低垂眼眸,淡然道:“儿臣不敢说。”

萧佑安冷哼一声,将手中账本朝儿子劈面砸了下去,恨恨地道:“混账东西,从小到大,什么事你不敢说!真要你说,给朕摆架子。”

萧韫曦这才挺直了腰背,揉了揉前额,正色道:“依儿臣浅见,主谋杀是一定要杀,但不是因这事。贪污受贿只惩其人,可享尽了好处的家眷却不能一并处罚。儿臣认为,罚得太轻,不如不罚,任其做大,届时数罪并罚,便可诛族。其余同党因牵扯广泛,一动便牵制朝廷运作,甚为不妥。儿臣觉得按轻重之分,将重者另寻名目抄家,为官清廉者替补之,轻者暂且不动。这样一来,既追回了大部分赃款,又不打草惊蛇,且避免了朝廷动荡。父皇以为如何?”

萧佑安听他说得如此顺当,便知他早已想好了对策,思量一番后才道:“你去封地之前,把这事办妥罢。”

萧韫曦愣了一愣,没想到父皇会这样放权,不由道:“这事让儿臣来办,恐怕有逾矩之嫌。”

萧佑安又道:“找人错处,你不是最在行么?执掌吏部,谁升谁降,你不也是最清楚?”

萧韫曦心中一动,深吸几口气平稳了心绪才起身恭敬地跪拜道:“儿臣领旨。”

萧佑安又道:“找人错处,你不是最在行么?执掌吏部,谁升谁降,你不也是最清楚?”

萧韫曦心中一动,深吸几口气平稳了心绪才起身恭敬地跪拜道:“儿臣领旨。”

事到如今,都在萧韫曦掌握之中,假以时日,必能一步步铲除所有障碍。他从寝宫出来,直接入了礼部的官衙。那值班的官员正在享用夜宵,数个小菜,一壶清酒,与两个侍卫行拳猜枚,好不欢欣。萧韫曦在屋外就已听到唱和的声音,推门入内,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那三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见是宁王驾到,一个个心惊胆战猫着腰前来行礼。萧韫曦提袖掩住口鼻,皱眉道:“免礼!你将会试落榜的卷子都给本王取出来。”

那官员俯首称是,入内堂取来钥匙就去库房寻找。两个侍卫见事不关己,小心翼翼地告了辞,一前一后溜之大吉。萧韫曦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散残留的酒气。不过片刻之间,那人就捧着一个卷轴回来,恭敬地递给萧韫曦,谄笑道:“学士承旨林大人吩咐过,若宁王来查会试的试卷,就将这一份呈上。因此微臣将它单独放开,细心保管,不敢大意,只等宁王殿下来了。”

萧韫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一手接过试卷,翻转至封口处,只见封条上清楚地写着“戊戌科会试第一百二十号卷四月初十封”,正要将封条撕去,那小吏嘿嘿笑着连忙阻止,轻轻捏着封条的一角,抖动了两下,竟是完好无损的揭了开来。萧韫曦也不说话,将试卷放在一旁画案上,缓缓推开。烛光下隽秀的小楷渐渐显山露水,他十多年来见着这字从幼嫩到成熟到颇有风骨,他见过这字给画题诗,见过这字给书批注,更是见过这字大段大段地叙述百姓的哀苦,豪门的不仁,为官的腐朽。萧韫曦舒眉展颜,在将来,他还要看着这字在奏章上批注,发出各项政令,让这万里江山,都如他的字一般,没有污浊腌臜,只有丰神秀骨。闻静思的卷面十分干净,一气呵成,无修无改。答题条理清晰,毫无半句赘言。诗赋文章用词大气明丽,时务策用典恰如其分。萧韫曦默默的在心中一字一句慢慢读来,只觉得写尽了大燕的近忧与远虑。

那礼部官员跟着萧韫曦从头看到尾,不住地拍手称赞。“真是好一篇锦绣文章!上一科微臣有幸跟随宗太师整理会试试卷,三甲之内也见不到这样的好才思啊。”忽而又万分感慨道:“只可惜败就败在一字之误,犯了父讳,被林大人取消了成绩。”

萧韫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将一张卷子从头至尾连看三遍,才一字一字地去寻那个“父讳”。果然在答第一道时务策时,有个整整齐齐的“允”字。他盯着这个字良久,脑中纷乱异常,直到身旁的官员再三呼喊才回过神。将试卷慢慢收卷起来,看着封条被重新贴好,一言不发地走出礼部官衙。

木逢春一直在宫门外恭候,见萧韫曦双眉紧蹙地出来,知他心情不佳,小心伺候他登上马车。听着马蹄得得,车轮辘辘,不禁忧心道:“王爷,皇上那边是不是碰了钉子?”

萧韫曦自从上了车,就袖手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听见心腹问起,摇头叹道:“我终于明白为何父皇放权于我处理此事,乃是为了静思处的诛心之举啊。恩威并施,我离父皇,差得太远。”

木逢春见他满脸疲惫,心中大痛,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马车缓缓行走在街道上,纵然只有三五个随行的护卫,车身外饰华贵精美,也使得路人纷纷避让。车角的风灯淡淡地一抹苍白,在繁华的街市上更是黯然无光。临街楼上有客居的学子,敞开了窗,摇头摆脑地对月朗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殷州的消息自萧韫曦回来之后,便在京城传扬开来。各种流言纷纷攘攘,有说马庆平后院的妻妾娈童近百人之多,有说师爷刺杀之举实为嫉妒之下的情杀,有说马庆平与手下贪污了半个国库。过了几日,宁王贴了公榜,撇去马庆平背后的权贵不谈,将他与手下官员贪赃枉法,买官渎职之事说得一清二楚,这才止了流言蜚语。闻允休事先与萧韫曦通了气,上折皇帝时,只写马庆平死于师爷仇杀,而师爷逃亡路上销声匿迹,刑部已发下海捕通缉榜文,快马加鞭送至各个州郡。

五月底,史逸君接到吏部下发的上任公文,虽是穷乡僻壤的一个知县,却是全新的开始。史逸君临走前一晚,在诗琴坊雅间设下小宴请来三五知己话别。闻静思第一个到达,敲门入内,只见史逸君跪坐在次位上翻看一本小册,主位空置,窗前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含着笑意凝视过来。闻静思心中一动,竭力按耐下翻涌而起的思念,躬身致礼道:“宁王安好。”

史逸君合拢书册笑道:“阿思来得正好,快来尝尝王爷从殷州带回的屠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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