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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上——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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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在他身旁坐下,连忙道谢,接过递来的酒杯。酒液清澈明亮,浅浅呷饮,入口芬芳绵长,入腹温软暖和,十分甘美,不由抬眼去瞧萧韫曦。刚才没有留意,如今细细看来,离上次见面时,竟瘦了一圈,可想而知他在殷州的劳心劳力。史逸君见他眼带怜惜之意,又见萧韫曦也是笑意吟吟,暗中偷笑不已,忍不住打趣道:“阿思,回神回神,不过几个月未见宁王,怎么弄得像数年未见一般失魂落魄的。”

闻静思大是尴尬,忙低下头去,耳颈泛起薄薄的一层粉色,灯火一照,别样的温润动人。萧韫曦笑意更深,在主位上坐下来,温声道:“静思想我不想,我不清楚。我却是相思成灾,夜不成眠啊。”

史逸君朗声大笑道:“这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啊!”闻静思脸红更甚,既觉得听着心酸,又怪萧韫曦胡言乱语。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正是另几人到场,无意中给闻静思解了围。

好友相见自是分外随意,好友别离也当比他人伤感。这几人都是心胸宽广,阔达坦荡的君子,言谈间虽有离愁别绪,更多的却是对为民尽责的殷殷叮嘱。酒过三巡,月上二更,几人便陆续告辞了。闻静思被史逸君挽留至最后,两人无言对坐,史逸君一杯接着一杯灌酒,闻静思看了片刻,伸手按住酒壶劝道:“史大哥,多饮伤身。”

史逸君神思恍惚中松开壶把,双目直直穿过闻静思的身体,落在左侧最后一位上,惋惜道:“阿思,我第一次见清涟,便是在诗琴坊。那夜他就坐在那儿,衣袂鲜艳,琴韵清婉。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多饮伤身’。”忽而惨笑道:“阿思,你是不是恨我此生负了他。”

闻静思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见他面露沉痛之色,想是触到心中痛处,略顿了顿,才温声道:“骤然收到你的喜帖,确实让我吃惊,心里也曾怪罪过。但清涟那样爱慕于你,又善解人意,若我是他,九泉之下必不愿你郁郁寡欢,孤苦一生,定祝你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史逸君长长地出了口气,双眼水汽氤氲,沉声道:“他在世时,我肯为他抛却责任名利,他不在世,我便以责任为先。人这一生除了爱情,还应该有抱负理想,责任义务。”他扯了扯衣襟,伸了伸案下的双腿。“阿思,此生你心里也会有那么一个人,想要为他抛却一切枷锁。人生如朝露,一霎数十年。到那时,不如放开些,对自己对他人,都是好事。”

闻静思闭了闭双眼,轻声道:“好。”

史逸君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暗道:“你比我幸运,却又比我坎坷。”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只拍了拍他的肩。“我再坐一会儿,你回去罢。”

闻静思收回按在酒壶上的手,深深地看了眼这位从小到大如兄如长的友人,温声道:“史大哥,多保重。”

史逸君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门外楼梯间。静坐了许久才直起身体,提壶斟满酒,也不饮用,怔怔地盯着清亮的酒液,伸直了手臂,将它倾倒在面前的地上。

闻静思出了诗琴坊,徒步走回家。闻静林正在院子里练习雁迟新教的拳法,见他回来,停了手道:“大哥此去见着宁王了么?他可还好?”

闻静思虽讶异弟弟忽然关心萧韫曦起来,却仍是如实道:“宁王身体还好,只是琐事操劳,瘦了许多。”

闻静林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好。父亲先时令我给你传话,让你回家后去他屋里一趟,要问问你成亲之事呢。”

闻静思心中大震,僵在当场,手脚阵阵发冷,双唇开开合合,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怕被弟弟看出端倪,转身出了小院。混混僵僵走在石径上,脑中一会儿是萧韫曦瘦高的身影,一会儿是他玩笑的胡话,最后史逸君临别的忠告越来越清晰。他心神不宁,走路便没留意身边事物,几乎与迎面而来的雁迟撞个满怀。雁迟将他一把扶稳,轻薄的夏衫下,肌肤触手冰冷,不由吓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许是酒喝多了,有些难受,过一会儿便好。”说罢,丢下雁迟,在路尽头拐了个弯,入了逸乐居的大门。

闻允休在房中等他已久,此时见他面色不佳匆匆而来,只装做没看见,将手中画卷往前一递,道:“这是为父替你挑选的适婚女子,你来看看。”

闻静思不得不接下来,捧在手中,却无意打开去看。他犹豫片刻,终是避开父亲探究地双眼,咬牙婉拒道:“父亲,我想先立业再成家。”

闻允休微微一叹,心道究竟敌不过天意。也不再多加坚持,点头笑道:“你这样想,也好。此事就暂且放下,何时成家,由你自己决定罢。”

闻静思没想到父亲如此爽快就答应下来,心中万分感激,只觉得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忽而想起自小就立下的誓言,又觉得千山如一发,压在肩上,沉重又漫长。

第十一章:轻舟越过万重山

史逸君择了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带着妻子前去殷州上任。闻静思折柳相送至城外五里亭,返程的路上,接到了萧韫曦过府一叙的邀请。

两人在书房内喝去三盅茶,闭门两个时辰,倾诉一腔诚意,毫无半分虚伪。至此以后,王府内的杂役侍从,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这位闻家的长公子来到王府,与主家共同办理殷州和朝中的各类公务。开始以为是进士科落榜前来投卷,渐渐地发现主家设宴、游猎,甚至是一日三餐都会让他陪同身侧,就连木逢春这样的随身心腹都待其毕恭毕敬,这位闻家长公子在主家心中地位之重,便不言而喻。王府的杂役侍从哪个不是擅于察言观色之人,通常闻静思前脚刚入书房,茶水果点后脚就到,夏日暑气重,消暑的汤羹与冰块更是没少过。

八月中秋前,王府的一位厨娘想要回乡探望公婆,府内管事以中秋宴人手不足为由婉拒了。那厨娘心眼多,用莲藕做了精致的小点,摆成“思乡”二字送到闻静思案前,果然引起了注意。闻静思心中明白那厨娘设法求助,却不敢干涉宁王府半点内务。萧韫曦在旁看得一清二楚,笑嘻嘻地招过了厨娘让他来断。闻静思推辞不过,只能问清了缘由,又承萧韫曦的许诺,当面允她一个月的假期,期间王府若设大宴,便从闻家挑选适合的人手。此事在王府的下仆中传了开来,私下都说王府欠个主母,却多了个有权管事的先生。萧韫曦从木逢春处听到这些话,只抿了口茶,但笑不语。木逢春跟随日久,心中透亮,这些事只怕早在萧韫曦掌握之中。

闻静思对王府下人间的传言毫不知情。他承萧韫曦的信任,以布衣之身参与朝中之事,又为殷州的百姓出谋献策已属万幸,便全心全意的投入来报答知遇之恩。而萧韫曦所经手的各类公文,无论是否缓急,是否机密,都拿出来与他一同商议,甚至是每日的奏章,下发到管辖部衙的政令,都由他一手草拟。在这种刻意的教授中,闻静思的才学像一株终于受到春日阳光沐浴的新芽,大量又快速的吸收着养分,生机勃勃地展现出来。他在殷州发来的密报中,看清了贪污腐败,欺上瞒下,看清了百姓有苦难言,也看清了廉政的官员贫困潦倒,屡屡被上司压制的失意与愤慨。而朝中的公文,更多的见到了党争,维护己方利益的不择手段。

这些密报与公文,让闻静思看得更多,想得更远。而萧韫曦拿着呈上来的建议,细细与他分析各种利弊,当前必须执行者有之,推后二三年施行者有之,属于短时政令的有之,长时有效的改革有之。萧韫曦看着他的文章越来越成熟,思路越来越敏锐,考虑的越来越周密,只余仁爱慈善的心十年如一日,毫无更改。闻允休与儿子的闲谈中,看到了这种成长,自然明白萧韫曦的用心,他无意去干涉,便是另一种的支持。

萧韫曦并不满足于此,他在朝会上,或与父皇私下的谈论中,有意无意地提及闻静思参与公文草拟一事,语带敬重之味,言及赞美之词,毫不掩饰他的推举之意。时间一长,萧佑安自然对闻静思参与的政事特别关注,就连太子一派,也开始防范起来。而近年政绩平庸的萧文晟,数年前被闻静思御前答辩比下去的那股恨意,又“蹭蹭蹭”地冒了出来,心中既惊讶他的才学,又气恼他头顶太子舍人的名号却屡屡与自己做对。萧文晟心胸狭隘,极是记仇,既然惦记上了,便时刻寻找机会报复。

正值年底,萧佑安接受了太子的请求,将君臣和乐的新春夜宴一事交给礼部办理。萧文晟领了差事,既要在夜宴上显露皇家的尊贵与无上的权力,又想体现父皇亲近臣工的仁慈和善,便令众位入宴的大臣携带儿孙家眷前来,又将菜谱定得十分繁盛,一百零八道菜,分冷盘、热菜、小菜、主食、汤粥、点心、瓜果,尽是山珍海味,奇珍佳肴。就连千碧湖畔的宴场,都布置得金碧辉煌,极尽豪奢,桌椅非紫檀不设,帐幔非官锦不挂,碗勺非金银不用,又令礼官赶制了烟火十万枚,从库房提出了南海诸国进贡的沉香十二车。他这一讲排场,全然不知触怒了厌恶奢侈的萧佑安。萧韫曦将太子的炫耀,父皇的隐怒不语都一一看在了眼中,当人面什么也不说,回头却在闻静思跟前直笑他拍马拍在马腿上。

皇家与群臣的春节夜宴,闻静思不是第一次参与,只是这次与往年不一样。萧韫曦欲借此机会,将他以幕僚的身份介绍给凌家的众位将军,也是为他参政取得支持的必经之途。闻静思知道此宴之重,便处处谨慎,早早选好了衣衫鞋袜,玉佩饰物,力求给诸位将军留下一个忠孝贤臣的好印象,不让萧韫曦有损一丝的颜面。

年三十傍晚,雁迟先行去往凌将军府,闻允休只带了长子同行。两人的小轿穿过喧闹的街道,停在了皇宫门前。阶下已聚集了许多臣工,熟识的相互作揖恭贺,不熟的便互相夸赞同行的发妻和子女,笑面晏晏,妙语如珠,其中不乏平日锋芒对立之人,场面既热烈又有种说不出的讽刺。闻静思当先下轿,替父亲揭开轿帘,轻扶出来,尚未说上两句话,便被熟识的官员围了起来,免不了礼尚往来的迎合奉承。两方刚道了恭贺,准备入门,此时身后窜出一对追打不休的少年,头一个一边跑一边朝后看,挤眼歪嘴,口中更是连连挑衅,正是得意忘形之际,一回头撞上闻静思腰际,冲力之大,将他直直撞向行走中的轿子,一侧胯骨压在突起的抬杠上,即便有厚厚的冬衣阻隔,也疼得他脸色都有些白了。而那轿夫都被他这一撞,紧握的抬杠都几乎脱了手。带头的少年见撞倒了人,不仅毫无悔意,竟板着脸训起话来:“哪来不长眼的,小爷的路也敢挡!”后一个少年倒是识趣,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闻静思回头去看,那少年手上捏着一只女子的金钗,衣冠佩饰极是奢华,五官虽好却带着一股煞气,横眉倒竖地瞪过来。刚要开口辩驳,肩上一暖,回头一看,正是父亲面露笑意地站在他身旁。少年似是认出了闻允休,露出一丝惧意,抿着唇不说话。

闻允休笑呵呵地道:“原来是宗小少爷。”闻静思微微一怔,记起萧韫曦曾说宗家的长孙宗岳刁蛮跋扈,品行极是恶劣,如今看来,倒没有一分偏差。

宗岳盯着两人来回看了几遍,眼珠骨碌一转,叉腰笑道:“听爷爷说闻大人早年丧妻,今日太子殿下要大臣们带上妻子儿女入宴,怎么闻大人只带来女扮男装如花似玉的小妾,不见几位公子?”他此言甚为恶毒,围观的臣工纷纷倒吸了口气,另一个少年却是想笑又不敢笑。

闻静思早已沉下脸来,而闻允休面不改色,揽着儿子肩膀的手示意地捏了捏,笑道:“宗小少爷倒有一双利眼,不但能分男女,恐怕连鬼神也不在话下。”

围过来看热闹的臣工面上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闻静思头一回听父亲说话充满了讥讽,正暗暗吃惊,却不料身后传来一阵朗笑。“闻大人教训的好!宗岳,还不多谢闻大人。”

众人纷纷回头观望,萧文晟身着皇太子的黑色衮冕,缓缓行来,容貌虽俊朗,眉目间的一股阴翳始终不散。他对官员与家眷的致礼全然无视,一手指向闻静思,盯紧了气鼓鼓的宗岳笑着沉声道:“你道这位‘小妾’是谁?他在宁王身边正红。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撞了他,仔细宁王扒你的皮!”他这话讲得一清二楚,毫无半点遮掩。宗岳虽骄横,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发作,正手足无措时,宫门前的礼官高声唱道:“宗维太师到!”他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声“爷爷”还未喊全,人就像只利箭,冲了出去。朝臣皆知宗闻二家对立之势,宗家长孙撞伤了闻家长子,老一辈相遇,又会如何针锋相对?四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之声愈发地大,或忧或喜,都似在等一场好戏上演。

宗维刚一下轿,便被宗岳扑了个满怀。他两手搂着撒娇的孙儿,笑得合不拢嘴,半天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爹呢?”

宗岳撇了撇嘴道:“爹爹先入宫看望皇后姑姑了。”又回头看了看太子,忙摇着宗维的手道:“爷爷爷爷,孙儿正和表哥玩得开心,那人挡着道,偏要诬陷孙儿撞了他,好不讲理,太子殿下也来教训孙儿。爷爷爷爷,你可要替孙儿做主啊。”

宗维“哦”了一声,抬眼去看。闻允休远远地微一点颔首,回头柔声地道:“疼得很么?撑不撑得住?”

闻静思放下捂着腰胯的手,感激道:“父亲不必担忧,已不疼了。”

闻允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这就好。”

两人说话间,宗维已走到跟前,和萧文晟互道恭贺后,又与闻允休相互致礼,最后看着闻静思落落大方的一揖到底,微眯了双眼捻着胡子悠然道:“小子无礼,若有得罪闻舍人之处,老夫替他赔个不是。”

闻静思心中一惊,连道不敢。

宗维轻轻一笑,转了身,扬手致意萧文晟道:“太子殿下,请!”

远远围观的官员渐渐四散而去,几人未走两步,只听礼官高声唱道:“宁王到!”众人只能停下脚步,等在原地。

萧韫曦今日着了亲王的礼服,在宫门前袖手而立,隐隐地便有一股为我独尊的气势。他与萧文晟同父异母,年少时还有一二分相似之处,成人之后两人连半分相似之处也无。他一双利眼从萧文晟一路看到了宗岳,在闻静思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太子身上。未语先笑,眉目间的凌厉便全然化作了亲善。“人这么齐,真是难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亲人相见,分外热络。

萧文晟快步迎了上去,握起萧韫曦的双手道:“宁王许久不入宫,父皇想念地紧。宫宴尚未开始,先随本宫去拜见父皇母后罢。”

萧韫曦淡笑不语,等受了宗、闻二家的礼后,才边走边道:“本王忙碌马氏贪案,未曾尽到孝道,真是有罪。父皇身体可好?”

萧文晟挑眉道:“有鹤道人日日相陪,皇弟何出此言?”

萧韫曦笑道:“我上一次面会父皇,便见干咳不止,休养了这些天,还没有好个彻底么?”

萧文晟道:“鹤道人已奉上灵丹妙药,早就好了。父皇的干咳不仅好了,身体比之往常更健壮。皇弟操劳日久,唯恐身体有损,不如请鹤道人赠药调养,也算劳逸结合?”

萧韫曦神色一凝,微一沉吟,拱手谢道:“这便有劳太子了。”

他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听在旁人耳中,真真是兄友弟恭的楷模,可入了宗维和闻允休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暗中较量的情境。闻静思看多了萧韫曦对人的各种面貌,听多了各种说话的口吻,对于话中的真真假假,也有几分辨识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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