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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上——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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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兄弟并肩走进后宫,大小官员则带着家眷去往千碧湖。

宴场盛大奢华。数百颗明珠悬挂在廊灯上,与宫灯相映,烨烨生辉。官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低声谈笑,佳节面前都放下各自的立场与政见,话题便多是雅玩与趣闻。熟识的女眷处在一起,口中总是离不开子女与衣衫首饰。而各家公子小少爷,笑闹玩乐的,暗自较量才学的,相互邀约游玩的,总能找到合意的狐朋狗友或知己良朋。闻静思刚一露面,就有几个旧友缠了上来,众人皆知他会试落榜,却被宁王重用,或真心或假意都要恭祝一番。话未说上几句,木逢春从一旁凑近,微一躬身,轻声道:“闻公子,请随奴婢来。”目送两人远去,几人面面相觑,木逢春是宁王的心腹,然而面对闻静思态度恭谦,毫无仗势倨傲,心中不禁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闻静思本以为是宁王要见自己,不料木逢春竟将自己带到了长明宫。看着他从萧韫曦的旧衣箱内翻捡出一件宝蓝底冰梅纹样的宋锦棉袍,不由疑道:“木公公,这是做什么?”

木逢春指着闻静思的腰际道:“王爷见着公子衣衫有损,特让奴婢带公子来更衣。”

闻静思低头一看,腰带上三分处有一道一指宽的破损,幸而洁白的棉絮在天水碧的衣衫上并不鲜明,才没闹出笑话。想来是宗岳那一撞,手中金钗锋利所致,不禁暗赞萧韫曦心细如发。他看着那件精细华美的棉衣,问道:“王爷还有其它旧衣么?”

木逢春往箱中张望道:“有是有的,只是太过素净,不够喜气。”

闻静思笑道:“木公公,不妨事,将最素淡的借我一穿。”

木逢春微微一怔,边翻看边道:“今日是大年夜,又是君臣盛宴。闻公子穿得太过朴素,唯恐落个怠慢的把柄。”

闻静思接过衣衫道:“木公公大可放心,圣上奉行节俭,必不会责怪的。”双手抖开棉袍来看,只见素白的底,青梅竹马的暗纹在昏黄的烛火下温润明晰,银线绣成的芝草与云纹,在两襟袖口的湖蓝色滚边上,异常生动夺目。闻静思微微一笑,对木逢春道:“木公公,这件借我穿罢。”

木逢春道:“王爷要奴婢一切依随公子,既然公子觉得这件好,奴婢就侍奉公子更衣。”

闻静思道了声多谢,将衣袍交给木逢春,转过身去,解下腰带,让他为自己换上。虽说是萧韫曦的旧衣,穿在闻静思身上不长不短,彷如量身新裁。

木逢春看着他系紧腰带,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件冬衣送来的时候,王爷嫌它太过寡淡,只穿了一次就压在箱底了。今日穿在公子身上,倒是比王爷当年多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闻静思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心中暗道:“宁王虽不奢侈,毕竟生长在皇家,华美之物看多了,便习以为常。这等显不出尊贵的淡雅之物,自然不得青眼。”待他换好衣袍,木逢春灭去烛火。两人穿廊过殿,回到千碧湖畔。

萧佑安已祝完词,场中上了歌舞。御膳房的太监宫女手捧盘碟鱼贯而入,为官员一一上菜。众人目光都被外邦的胡旋舞吸引,因而闻静思悄悄坐回父亲身后,在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闻允休一半心思用在儿子身上,他一靠近,就有所察觉,见儿子换过一身衣裳,也只微微一扬眉毛,并不多言。

闻静思坐定之后,借着歌舞的遮掩打量对面的武将。 萧佑安前倾上身,去拿桌上的酒杯。一旁的宗皇后穿着华美的盛装,发鬓与身上的各类金银宝石琳琅满目,斜斜地靠在后座扶手上,捧着玉瓷手炉,似笑非笑地盯着场中歌舞,神态倨傲轻慢,全无闻静思第一次见她的端庄与矜持,恭谦与顺服。

御座之下,是萧文晟的桌案,身侧太子妃与太子嫔比邻而坐,三人并无交谈,即便太子妃偶尔上前为夫君斟酒布菜,也不得半句言语。太子之后是身居京城的皇室宗亲。先皇的皇子女夭折在襁褓中的便有三个,能平安健康长大的只余下三个皇子,两位公主。明王久居他乡养病,明湖公主远嫁边关守将,两人难得回来一次,留居京城的,只有安王与广湖公主。萧韫曦作为晚辈,坐在广湖公主之下,两人虽不是十分熟稔,倒也敬酒谈笑,一片和乐。之下的几位太妃年迈失色,衣裳却是年前新裁,既美且尚,几人时而轻笑,时而低头吃菜,由此可见,晚年岁月也并非十分难过。

闻静思淡淡一笑,饮下半杯清酒,抬眼去看对面的武将。皇室宗亲下首第一位,自然是辅国大将军凌崇山,一身漆黑的便服,身长八尺,鹤发美须,就是端坐不动,也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不容他人轻视。凌崇山之下是长子镇军大将军凌孟优,身后是长孙凌云,两人相识已久,来往不多,却是互相欣赏。此时凌云一双利眼直直看过来,相隔甚远,虽看不清面上神色,那举杯相邀之意,闻静思绝不会弄错,连忙回敬,相视一笑,酒到杯干。再下一位是凌孟优的族兄凌秋阳,身后两家女眷坐在一起,神情亲昵,谈笑自若。他之后是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魁梧男子,低头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对场中歌舞毫无半点兴致,看得一旁的怀化中郎将江以深直摇头。闻静思凭着过往记忆,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在过一位,是身着文士衣袍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质儒雅,侧着半边身子和雁迟低声说话,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时而轻笑,时而互敬美酒,看在闻静思眼中,既惊讶雁迟官位之重,又欣慰他未被朝中武将孤立。

怔怔地看了许久,闻静思才将目光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官员亲眷只享用二十四道菜,面对满满一桌的佳肴,他也只捧了碗饺子。那饺子七八种馅儿,面皮薄透如纸,入口鲜香无比,气味十分浓郁,竟是闻静思十分喜爱的荠菜。这个时节本不适合荠菜生长,想来是农户将幼苗种子栽在暖室中,才能在除夕夜宴上入菜。闻静思想起幼年时,每逢生辰,总要让父亲在长寿面外另做一碗荠菜饺子,以至于护送祖母和母亲的棺柩回故里,沿途也要备上荠菜馅饼,当年与雁迟分别时,也是将一叠馅饼放在包裹里,让他路上充饥。而这小小的馅饼,竟让他一直记得这浓郁的味道。想到此处,不禁去看雁迟,恰好雁迟也捧了碗饺子看向自己,两人目光相遇,一同笑了起来,都知对方忆起了往事。他正暗叹与雁迟心意相通,不料一旁的郭岩凑近了轻声道:“宁王看着你呢。”闻静思吃了一惊,连忙扭头去寻,只见萧韫曦面朝这边,一手持筷,一手捧银碟,碟中是半只饺子。心中一动,耳边歌声琴声都再也听不见分毫,舞女官员都渐渐隐去,大千世界仿佛只留下了远处的萧韫曦,再也没有其他能夺其锋芒。两人默默对视许久,又同时移开目光。闻静思心神激荡,脸色却一如往常,后来的歌舞杂技,都再无心思去观看了。

宴席过半,萧文晟令人在湖边燃起了数堆庭燎。长短粗细相若的沉香木垒成整齐的井字,烈焰冲天,高达数丈。将千碧湖畔照得一片亮堂,宴会上的明珠在这火光中,似星辰遇着阳光,暗淡失色。那沉香皆是海南诸国的贡品,气味绝佳,经火一烧,浓香四溢,随着夜风轻拂,把整个皇宫都笼罩在香气之中。大燕立国至今,庭燎多用松柏,极少焚烧沉檀,许多官员从未见过如此豪奢的场面,纷纷离座,走近了去观赏。

闻静思袖手立在远处,阵阵热浪滚滚扑来,带动衣裾猎猎翻飞,彷如乘风欲归。他静静地看着大小官员挤在庭燎前,哄闹之举、兴奋之色、赞美之词溢于言表,一时间,真不知该喜该忧。他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去寻萧韫曦,不料萧佑安此刻就在身旁,心中一惊,提了袍角俯身叩拜,却听身前人道:“免礼!”闻静思恭敬地道了谢,垂目敛袖立在一旁。

萧佑安看了看庭燎的烈焰,又看了看面前人一身的素洁,不禁问道:“朕见你脸上略有忧色。怎么,这等普天欢庆的盛世场面,还有何忧心之处?”

闻静思微微一怔,没想到心中之情竟被皇帝察觉,猛地问到此处,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如实道:“臣不敢说。”

萧佑安挑眉道:“今日大节,朕只奖不惩,你直说无妨。”

闻静思无法,应了声“是”,思索片刻,淡淡地道:“宫中以往焚庭燎,多是松柏槐楠,即便使用沉香檀木,也是极为少数。今日宴上明珠代替灯烛,庭燎烧去十二车,金银玉器铺了满桌,其奢纵过于以往,盛况空前。臣只觉得太过奢侈,不和陛下勤俭治国之道。”

萧佑安轻哼一声,指着眼前密密匝匝的人群道:“若非如此,怎能显出帝王之尊。崇饰宫宇,游赏池台,正是帝王之所欲。如今四海升平,在此载歌载舞如何不妥?”

闻静思垂首道:“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尊为帝王,富有四海,事事亲定,如能自节俭省,凡百姓不欲其事,必能顺应其情。”

萧佑安直直盯着他看了良久,才缓缓摇头,长叹了口气道:“你适合做谏官。”

闻静思听他这样一说,知道自己的对答正对圣意,心中一松,轻声道:“陛下允许臣进谏言,是以臣才敢直言进谏。若陛下不愿听臣的规谏,臣又如何感违逆陛下。”

萧佑安淡淡一笑,惋惜道:“时不予待,可惜可惜。”边说边向后宫行去了。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萧佑安的背影慢慢模糊,在深沉的黑夜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来,直到萧韫曦走近,打趣道:“父皇就这样吸引你?”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陛下之苦,让人心忧。”

萧韫曦静默了片刻,轻声承认道:“虎狼环伺,难为父皇了。”又瞧了瞧闻静思一身衣袍,奇道:“我留下的衣裳虽旧,也不至于没有一件像样的,怎么逢春偏偏给你穿这件,好看是好看,不似豪门世家子弟,倒像个贫寒学子。”

闻静思笑道:“王爷的衣裳哪里有半分贫寒,色泽虽素淡,衣料和绣工在这夜宴中也是上佳。王爷喜节俭,陛下也不是性好豪奢之人,我自然不敢有所逾越。”

萧韫曦也笑了,边走向凌崇山的席案边道:“虽是投其所好,但也利于名节,正是一箭双雕之事啊。”

闻静思笑而不语,跟了上去。

凌崇山正与儿孙坐在一处吃酒,雁迟不知何时坐在了凌云的身旁,正是话到佳处,说得眉飞色舞,见闻静思前来,忙停了口。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满目的素洁之色在一片灿烂锦衣之中,彷如一道清流淌过心田,浑身上下连毛孔都舒畅起来。他眯了眯眼,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边将二人引入座位,一边斟满美酒。

萧韫曦淡淡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凌小将军见多识广,爱好臧否他人,常能言约旨远,本王十分欣赏,不知这次如何品评静思?”

凌云不急着答话,将二人引入座位,一一斟满美酒,才慢悠悠地道:“我评他人多看劣处,而王爷择人多看其优。甲之砒霜乙之良药,不如不说。”见萧韫曦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又道:“我原以为雁将军和闻公子是意趣相投的好友,今日听雁将军讲起往事,才得知闻公子竟然还是雁将军的救命恩人。少时便心存仁慧,往后也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

闻静思拱手谢道:“承将军吉言了。”

凌崇山微微一笑,饮酒不言。反而坐在一旁满脸络腮胡须的魁梧将军朗笑道:“三岁未必看到老,且看那位。”持酒杯的手一指远处,众人就算不扭头去看,也知道他指的是宗维。“少年神童,金榜状元。呸!”他满脸的鄙夷之色毫不遮掩,凌孟优无奈地干咳一声做警示,凌秋阳却笑道:“敢当着此人面说长道短的,全天下也只有你严谷容大将军做得出。”

闻静思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严谷容无谓谤誉,又要去倒酒,一旁曾与雁迟交谈的中年文士伸手拦了下来,笑着劝说道:“军中禁酒,憋了你两年,一回京城就放开大喝,未战死沙场,难道要醉死酒桌上么。”严谷容只好不耐烦的将酒杯一推,闭口不语。

萧韫曦指着那文士对闻静思道:“严将军今年调回京城,你是第一次见。这位大人随严将军一同调回,他是谁,身居何职,你可以猜上一猜。”

闻静思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用猜了。”随即缓缓起身,对着那文士一揖到底,谦恭道:“晚辈代伯父给卫将军赔罪了。”

闻静思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凌崇山停了酒杯,直直看向案前这位略显拘束的年轻人。卫桓是大燕的一位儒将,出身文臣世家,最终投身军旅,凭借出色的谋略和胆识,在凌家独大的武将中站稳了脚跟,十分得凌崇山的赏识。去年禹州春季滴雨未下,太守写了奏折请示皇帝希望临州送粮救济,折子一来一返足足用了十天,将批下的公文发给临州又花去五天时间。卫桓当时正奉旨镇守殷州,从逃亡而来的禹州百姓口中得知旱灾甚重,要闻叙义开仓放粮救济禹州,广开城门接纳逃亡百姓。闻叙义以未接到正式公文为由再三推脱,卫桓只得一边快马通知宁王,一边调配军粮至禹州。结果闻叙义非但不感谢卫桓,还以私调军粮参了他一本,幸好宁王全盘主持殷州事务,既不赞扬卫桓的私自处理,也不责备闻叙义的见死不救,这事到了最后,便不了了之。今日闻静思一揖到底的赔罪,倒是清楚地表明了他在禹州一事的处置上,站在卫桓这一边。

卫恒见闻静思作揖赔礼,既不惊讶也不慌忙,笑意吟吟地将他扶起,温言道:“不见门下省公文擅自动用粮仓实为大罪,此事若是深究,你伯父并未有错,而我私调军粮却有违军纪。宁王一不责二不赏,实在公平得很,闻公子大可不必替你伯父向我赔罪。”

闻静思淡淡地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晚辈心中也有纲纪。若非卫将军出手相救,禹州会有更多的百姓死于饥饿。与安民仁政,千百条性命相比,国法与军规又是何等的冰冷无情。军中有阵前见机行事之意,朝中也有便宜行事之旨。卫将军当日所为,晚辈他日同遇此事,自当效仿。”

卫桓哈哈一笑,朝萧韫曦道:“王爷这位小友,真是妙人。”

一直冷眼旁观的凌崇山这时忽然插道:“仁慈有余,刚断不足,瞻前顾后,难成大事。”

严谷容一拍大腿,朗声道:“我看他是进退分明,郎心如铁。”

萧韫曦双眉微蹙,凌孟优只笑不语。闻静思转身向凌崇山恭敬一礼,谦逊道:“晚辈谢过凌大将军教诲。”

凌秋阳一听,笑弯了嘴,一个箭步来到闻静思身侧,一手提起桌上酒壶,一手抓紧了他的手腕,逼视道:“既然要谢,就要按军中规矩,以酒代茶敬大将军三杯才算数。”

闻静思微微一怔,点头道了声“好”,取来空杯,待凌秋阳堪满酒,对着凌崇山一礼,举杯便饮。酒水入口,三分冷冽,七分热辣,让喝惯了软绵清酒的闻静思一时间十分难忍,一口酒含在口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偏偏凌秋阳在一旁笑嘻嘻的等着倒第二杯。面对文臣的七窍心思,武将自然更愿意亲近豪爽之人,看着闻静思的一对对目光俱是满怀探究与戏谑。闻静思心中暗叹一声,将口里酒液徐徐咽下,喉间腹内仿似燃起一股烈火,焚烧着五脏六腑,三杯酒下肚,直如饮了三十杯。

凌秋阳见他一一亮过杯底,连连叫好,不待他放下酒杯,伸手拦道:“这只是谢过大将军,卫将军的赔罪酒还未饮哪。既是赔罪,哪有用小酒杯的道理。”张了头朝远处的宫女喝道:“取大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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