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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上——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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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来百卷斋的大半个月里,日日见萧韫曦在课堂上懒懒散散,或伏案睡觉,或涂鸦书本,或翻看野史,竟然有一次看到妙处大声叫好,把几人吓了一跳。任年当场黑了脸,罚郭岩站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闻静思问萧韫曦,才知道皇子有错,侍读先罚,既是杀鸡儆猴,也是以儆效尤。只要萧韫曦堂上不出声捣乱,任年都会听之任之。闻静思看看萧韫曦依然固我,又看看战战兢兢的张景和郭岩,心里不禁同情起来。可是这同情的人在一个月后,变成了自己。

前一日晚上萧文晟在东宫设宴,请了宗家的几个外戚来,恰好当日休沐,闻静思回家小聚。次日直接来百卷斋听课,却不料萧文晟昨夜醉酒,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忘记写了。任年把脸一沉,提起案上的檀木戒尺站了起来,沉声道:“闻静思来受罚!”

闻静思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任年又叫了一遍,他才走出书案,站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任年看了萧文晟一眼,喝道:“转过身去跪下。”

闻静思只好硬着头皮转身跪下,面前正对着萧韫曦的书案,看着那双惊愕的眼睛,不禁脸上万分尴尬。不及他多想,任年道:“不写课业,戒尺十下。”说罢,手中的戒尺狠狠地打在了肩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闻静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呻吟出口,不敢再看萧韫曦骤然冷峻的神色,僵着身子闭上双眼默默忍耐。好不容易撑过这十下,任年又道:“目无师尊,戒尺十下。”

从未挨过父亲伯父的家法,这二十下戒尺将一侧肩膀打得肿了一片。受完罚,闻静思抹去额上的细汗,重新朝任年跪下,恭敬地叩拜道:“谢太傅教诲。”

坐回椅子上时,闻静思仍然有些恍惚,既不信自己真的受罚,肩头的疼痛又真实清晰。他抬起头来,太子的背影依旧笔直,三位侍读目不斜视,只有萧韫曦半转了脸担忧地看过来,闻静思勉强地笑笑,微微摇了摇头。

午休的时候,闻静思照旧去藏书殿看书。肩头红肿的地方隐隐作痛,令他不能静下心。恍恍惚惚翻了几页,耳边听见一声门响,竟是萧韫曦找了过来。手上捏着一方巾帕,裹了一盒药膏,随手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脱了袖子,让我看看。”

闻静思放下手中书册,解松了腰带,抓着衣领小心翼翼地剥出个圆润的肩膀。窗外艳阳透过白绢的窗纸,照得散碎下来的发丝如刺绣的金线一般,细柔的都能缠紧人的心。而肩膀上白皙的肌肤看起来竟有几分透明,二指宽的尺印清清楚楚横在当中,异常刺目。萧韫曦怔怔地盯着闻静思的脸,他已许久未曾好好看看这个人。脱去稚气的容颜有着少年人的腼腆与羞涩,以往柔弱的身躯现在更是结实又匀称,仿佛再过不久,蕴含的成年人的力量就会展露出来,再也不需要父亲家人的保护。

闻静思见他看着自己久久不语,开口唤道:“殿下。”

萧韫曦回过神来,笑着揭开盒盖,用汗巾抹出一层膏药,均匀地涂在红肿之处,口中调笑道:“这几年我没留意,你倒是越长越俊俏了,说不定哪日连我也比了下去。”

闻静思被他这一逗,笑弯了双眼,注意力一转,肩上的疼痛减退了不少,接口道:“殿下与我隔三差五见一次,我变没变样,哪里逃得过你的眼睛。”顿了顿又道:“殿下怎么随身带着伤药?”

萧韫曦冷哼一声,肃声道:“任年少时学过几手拳脚功夫,出手狠辣,打人从来不留情面。张景、郭岩还有走了的杨书鉴,不知被他打过多少回,伤药随身携带都成了惯例。”他抹完膏药,用汗巾将伤处小心裹了,在腋下松松系了个结。看闻静思整理好衣裳,又低声道:“他打你,不是太子不写课业,而是立威,打给我看,也是打给闻家看。”

闻静思一愣,不可思议地道:“怎么可能……”话未说完,萧韫曦伸手捏上他的下巴,凑过脸来沉声道:“你既然立志入朝为官,就摒弃这些天真幼稚的心思。任年是宗维的学生,宗家人他从来不敢打。这里不比四方书院,太子说你错了,你对的也是错。”看着闻静思凝重的神色,手上松了松劲,和声安抚道:“不过,你也放心,我找个机会把你要过来,皇祖母总是向着我的。闻静思,在此之前,无论多痛多苦,你都要给我忍着。”说罢,将手上的药盒塞在闻静思手里,站起身道:“这药你留着,恐怕会常常用到。”

萧韫曦转身就走,闻静思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轻轻喊了声:“殿下。”见萧韫曦停下脚步,半侧着身子看过来,疑问道:“殿下在课堂上虽然总是漫不经心,我却知道太傅的一字一句殿下都听进了心里,为什么要这样呢?”

萧韫曦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而深邃,他张了张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藏书殿。闻静思虽然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却知道那口型之下的意思——寝榻之边,岂容虎狼安睡。

萧韫曦说伤药今后会常常用到,果然如他所料。太子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出那么点事,或忘记写课业,或晚起迟到,或做的策论文不对题。这时,任年便会将闻静思叫到身前来,捏着檀木尺,或打手心,或打肩背,每次十下,不多不少。他臂力过人,十下顶四十下。闻静思旧伤才平,新伤又起,一时间真是苦怨难言。

闻允休知道了这事,细细问了他事情经过,沉着脸看了伤处,蹙眉肃声道:“三皇子说得不错,太子确实在向你伯父与我施压。宗太师想为皇后在怀安山修避暑的园子,向户部递了文书,索要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皇上拿到殿上来议,革新一派拉拢了史家反对,你伯父与我这次也倾向革新派。”闻允休叹了口气,将闻静思搂入怀中,心疼地道:“让你受罪了。”

闻静思贴在父亲的肩头,安慰道:“父亲不怕宗太师,我也不会怕太子和太傅。三殿下说找个机会要我过去,相信不会太久,父亲尽管安心。”

闻允休摇摇头,正色道:“三皇子的话,你听听便好,别往心里去。”

闻静思看着父亲认真的神色,心忖道:“他虽是皇家子弟,但一诺千金,总不会骗我的。”

闻静思满怀信任,萧韫曦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三个月后,皇太后从避暑山庄回到京城,才寻了个理由匆匆忙忙去凤慈宫拜见。皇太后凌嫣许久不见心爱的孙儿,十分想念,连忙吩咐侍婢侍奉果茶,一边将萧韫曦拉到身边坐下,细问这段时间学业,日常琐事。萧韫曦一五一十地答了,想到自己有求于皇祖母,便讨好着自荐来捶背。凌嫣瞥了他一眼,嘴唇一弯,心知肚明,也不戳破,端起茶盏舒舒服服地享受孙儿的服侍。

萧韫曦低着头苦思如何说动皇祖母为自己要人,目光恰好落在皇太后衣裳的喜上梅梢纹样,脑中灵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两年禹、弁两州不像前几年那样旱了。孙儿记得有一年旱得特别厉害,皇祖母带着一群朝臣的正妻前往清凉寺祈福。那是哪一年?孙儿好像才七八岁?”

凌嫣放下茶盏,拨弄着无名指上的镶玉戒指道:“正始十二年,那时你七岁。本宫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暴雨,山泥冲毁了车轿,闻家老太君和媳妇前来护驾,却英勇牺牲,本宫记得清清楚楚。”

萧韫曦捶肩的手不知不觉轻缓下来,惴惴不安道:“孙儿不是有意提这事让皇祖母难过。”

凌嫣笑着拍了拍孙子的手道:“这不怪你。”

萧韫曦又道:“孙儿记得当日跟父皇去闻家吊丧,闻翰林丧母又丧妻,难过得很。最可怜的还是他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依靠。孙儿没了母亲,还有皇祖母来疼,可他们几个连祖母也没了。”

凌嫣叹了口气,缓缓道:“是啊,本宫听说那四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最小的只有八个月。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是长得都不错。”

萧韫曦双手捏了捏皇太后的肩膀,微微一笑,道:“闻大人丧妻之后,一直未娶,真是当爹又当娘,辛苦得很。还好他那几个孩子都争气,特别是长子,样子俊秀不说,性子也温顺,知书达礼,志向远大。孙儿本想将他讨在身边做个侍读,偶尔照顾一下,不料晚了一步,被太子要了过去。”他停了停,语露惋惜地道:“孙儿想啊,他在太子那里做侍读总比在孙儿身边强,东宫的人以后做官更容易些,就随他去了。结果,皇祖母,你都想不到发生什么事。”

被萧韫曦引到这里,凌嫣只好顺着他问:“发生什么事啦?”

萧韫曦按着皇太后的双肩,狠狠地道:“太子根本不是为了他好才讨他做侍读。他看孙儿不顺眼,看孙儿要帮的人也不顺眼。杨书鉴一走,任太傅没人可打,太子就是找个人给他练手的。太子打闻静思,不给孙儿面子事小,可他娘和祖母救了皇祖母,太子打下去,不是连皇祖母的面子也不给么。”

这一段话,萧韫曦说得振振有词又惶惶不安,既怕说得轻了皇祖母不以为然,又怕说得重了适得其反触怒皇祖母。正在等皇祖母的话时,门外传来细细的几声猫叫。两人扭头去寻,只见一只肥大的白猫从门外一边叫一边跳进来。凌嫣见了淡淡“哼”了一声,唤过侍婢吩咐取蜜瓜来。萧韫曦见被一只猫岔开话题,心中极不舒坦,扬声叫道:“哪儿来的畜牲,跑这来撒野。”就要走过去赶跑它。

凌嫣笑着阻止道:“那不是什么野猫,它是皇后的心肝宝贝。”见孙子不满意地望过来,扯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来,指着那吃蜜瓜吃得正香的白猫淡淡地道:“皇后虽然胸襟气度不如你娘,坐后位却没什么大的过错。她爹又是太师之尊,统领一个世家。这猫儿虽然常常淘气,抓伤几个宫女太监,可打猫也要看主人,只要在我这儿规规矩矩,我也就给皇后几分面子,善待这只畜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萧韫曦心中一阵惊,一阵寒,仿佛三伏天气忽然淋了三九的冰雪,浑身湿冷。皇祖母话中之音他怎会听不出来,闻静思的身后只是个小小的朝臣,而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太子想捏扁搓圆都在一念之间。自己身后是皇祖母,太子就算要整自己,也要看皇祖母的面子。

凌嫣看萧韫曦低着头若有所思,轻轻一笑,扶了扶发间的金簪,又道:“皇后爱惜猫儿,也只能在宫中护它一时,若它逃出了宫门,遇上几个调皮孩子,可就要当野猫来欺负。皇后要想一辈子保住它,只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白猫是皇后养的,以后万一丢了,也有人为了讨好皇后颠颠地金车玉轿送回来。”

萧韫曦双手扯着衣裳下摆,紧紧咬着嘴唇。皇祖母虽然没有为闻静思说一句话,可她哪一句话不是在教自己长远的道理。

萧韫曦从凤慈宫里出来,天色已晚,婉拒了皇祖母留用晚膳,混混僵僵不知要去向何方。在长明宫门前徘徊了小半个时辰,步子一转,从马厩里牵出白兔,走出宫门,直直向辅国将军府奔驰而去。

萧韫曦在皇祖母那里碰了个软钉,外祖父及舅舅处也说得模拟两可,他第一次觉得无助与困惑,皇子的身份,凌家的血脉,看似尊贵无匹,可伸手出去,连一个闻静思都抓不住。即便他如何烦忧,也改变不了当前的境况。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秋叶落尽最后一片,雪花盛开了遍地。宗维在朝中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萧文晟在课堂的表现也越来越随意。而闻静思,则变得沉默寡言,性子益发内敛,清亮的双眸里再也不见盈盈的笑意。萧韫曦低头看着书本上渐渐稀少的涂鸦,渐渐画满的正字。那正字的每一横每一竖,都是任年手中的檀木尺落在闻静思的身上的次数。

萧韫曦心中烦闷难解,身边的事务便甚少留意。下午与太子一方比赛马球之后,忘记换下汗湿的衣裳,又吹了冷风,第二日起床头重脚轻,浑身难受,只好由宋嬷嬷代为告了假。任年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翻开太子交上来的课业。那是一篇关于百官言行的策论,萧文晟在朝素以仁慈亲和称道,文中自然要求百官言辞谨慎,行止谦逊。任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淡淡扫了闻静思一眼,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太子仁善之下的冷酷,皱紧了眉头将策论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为臣民者避君讳,为人子者避父讳。太子这篇策论,共用三个‘安’字,为何直写其字,不避父君之讳?”

萧文晟站了起来,抚平了衣袍,谦逊地躬身,慢慢地道:“学生一时忘记了。”

闻静思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他清楚地听到任年的冷哼,然后他睁开眼,一如往常,被任年叫到案前,生生挨了二十下戒尺。

打完之后任年仍然觉得不够,指着门前石阶道:“去那儿跪着,直到叫你起来。”

闻静思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萧韫曦的书案,空空如也的座位只留着几本画满涂鸦的书册,找不到半分的安慰与期望。他静静地走出门外,在百卷斋前的青石阶上跪了下来。冬日的地面又冷又硬,寒意透过棉裤与皮肉钻进骨头,散至四肢百骸。他怔怔地看着前方,那是皇子们进出百卷斋的正门,再远是太子的东宫,更远处是萧韫曦的长明宫。他看不见宫墙之外的萧韫曦,一如他看不见自己的理想与抱负。闻静思微微低下了头,面前的青石阶上,积雪混着黄色尘土,仿佛那一年身在莲溪的祖宅,幼年的自己披着厚重的皮裘站在门外,看长街上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顶着风雪佝偻起身子紧紧贴成一群去讨一碗薄薄的粥水,他们脚下的土地,也如今日这般冰冷。太阳渐渐移到头顶,积雪融成了冰水,渗入厚厚的裤腿中。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从身前换到了身后,太子与侍读出门吃了午膳,又进来换上甲胄练习骑射。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任年去了哪里。这段时辰他心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四周寂静无声,寒风也停了下来,忽然之间闻静思想起两年前的一夜,萧韫曦领着自己去取匕首,告辞的时候,那个高贵的皇子独自站在黑夜之中,那时,周边也如现在这般寂静,夜色也如眼前这般漆黑。

萧韫曦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汤药的苦涩还留在唇齿之间,神思恍惚中像是听到门外郭岩的声音,再仔细去听,依稀分辨出“闻静思”三个字,心中骤然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扬声喊道:“郭岩,进来!”

不出所料,门外正是郭岩。萧韫曦冷眼看着一贯木讷的侍读犹豫地走近床边,规矩地行礼,沉声道:“什么事?”

郭岩沉默了片刻,小心措辞道:“回殿下,今日太子殿下的策论未曾避君讳,闻侍读被太傅打了二十尺后,罚跪百卷斋门外,直到傍晚,力竭而昏,被送回了闻府。”

萧韫曦心头一紧,强自镇定道:“太子的策论呢?”

郭岩如实道:“还在太傅的书案上。”

萧韫曦冷笑一声,闭上双眼,后背往枕头上一靠,道:“去取来,交给木逢春。”过了片刻,挥了挥手道:“去吧。”

郭岩走后,萧韫曦躺了一会,唤进宋嬷嬷,按了按昏沉的额头道:“嬷嬷,给我更衣,叫人牵白兔过来。”

宋嬷嬷拿下屏风上的棉衣,边为他穿上边劝说道:“太子有意罚自己的侍读,殿下何必参和进去呢?”

萧韫曦伸手拢齐长发,侍女前来帮他束好。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被锦衣玉带包裹起来,真真是英姿勃发,气势过人,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脱去这一身锦服,有几个人愿意正眼来看?不由自嘲地笑道:“是啊,为了一个小小的侍读,何必呢?”伸手推开两人,自己系好腰带,快步走出门外,恰看见木逢春正捧着卷纸走过来,命令道:“将这锦绣文章送到凤慈宫去,皇祖母会喜欢的。”说罢,竟不顾宫内禁止骑马一条,翻身上了白兔的背,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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