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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上——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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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韫曦心中如何焦急,也不敢放开胆量在闹市中疾驰,小心束紧了缰绳,让白兔一路小跑到了闻府正门。他虽然不是常来,府中的仆役却个个精明,早已记熟他那张脸。见他匆匆赶到,一个连忙过来牵马,一个连忙将他引入府内。萧韫曦也不说话,跟着仆役穿堂过院,来到闻静思的小院内。房门半敞,隐约听见幼稚的童音呜咽哭泣,萧韫曦心头一跳,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冲进了房门。室内燃了火墙,暖如三月春,闻静思躺在床上,身旁趴着不住抽泣的闻静心,闻允休坐在床头,床尾坐着闻静林与闻静云。屋内之人不防他忽然来访,一时齐齐看着他。闻静心最先反应过来,拿袖子抹去脸上泪迹,大睁着红肿的双眼向萧韫曦冲了过去,挥舞着小拳头狠狠地砸在他胸口,厉声质问:“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你哥哥犯了错,要来罚我哥哥?”

萧韫曦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帝王的雷霆震怒他总能找出三分理来安然避过,皇祖母的戒尺他撒个娇就可以免于皮肉之苦,面对太子的阴晴不定他从来淡然处之,就算是宗太师的直言数落,他也是从容以对,他没有伶牙俐齿,有的是问心无愧。今日却被一个小女孩儿质问地哑口无言,那柔弱的拳头捶在胸口,如雷声阵阵,令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闻允休看他满面难过,不禁叹了口气,出声吩咐两个儿子道:“林儿,你们两个带心儿回房里去。”

闻静云头一回看见妹妹发那么大的脾气,正想着如何安抚,闻静林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闻静心一把抱了起来,道:“我们走,不要理他。”闻静云看看呆呆占着的萧韫曦,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大哥,撇撇嘴转身跟上二哥的脚步跑出了房。

三兄妹一走,萧韫曦心下一松,往床边走了几步。闻允休站起身,恭敬一礼,阻止道:“思儿尚未清醒,殿下请勿惊扰。若思儿醒了,臣会派人告知殿下。”

萧韫曦怎会听不出闻允休话中的送客之意,一言不发地坐上床边。闻静思裹在厚厚的被褥中,面色苍白,双颊却是潮红。他伸手探向额间,肌肤触手灼热,口鼻呼出来的气也同样烫手。萧韫曦收回手,目光落在闻静思的双肩,他知道在被褥之下,内衫包覆的肩膀上,有二十道戒尺留下的血印,而自己的书册上,已经画不下这区区二十道笔迹。

闻允休冷眼看他的脉脉温情,终是忍不住心头的怒意,淡淡地道:“殿下若还念及往日与思儿的一分情意,就请放过他罢。”

萧韫曦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闻允休,过了片刻,茫然的双眸骤然清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外。回宫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闻静心的责备,不禁去想今日的早晨,闻静思跪着受罚,一定是皱着眉头忍下疼痛,当任年要罚跪的时候,他一定会想着求助自己。萧韫曦快步走在凤慈宫的回廊里,收起了往常漫不经心的笑意,背脊挺得笔直,他在闻静思身上得到了真诚,得到了友爱,绝不能拿伤害去还。他第一次有了不顾一切也要守住一个人的决心,第一次渴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掌握天下的力量。

凌嫣轻轻拨弄着艳红的指甲,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孙儿,年轻的脸上有着似曾相识的倨傲与不甘,只是再桀骜不驯,见了自己,也要乖乖下跪。凌嫣的手已经不再年轻,皱纹满布。先帝爱她肤如凝脂,特别是这双手,纤纤十指,捏针掐线,宛如无骨。这样一双保养得当的手,后宫人人惧怕,因为她的手中曾握住了先帝的遗诏,今上的孝道,如果她愿意,还可以掐断一个太子的前程。萧长晟已跪了半个时辰,腿脚酸麻,依然等不到皇太后的一句平身。门外珠帘簌簌清响,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身燕居华服的皇后袅袅行至太后座前,恭敬地跪拜行礼,口称千岁。凌嫣淡淡一笑,道了声请起,便不再开口。

宗孺芷道:“今日大寒,妾身来带皇儿给皇上请安。不知皇儿哪里冲撞了太后,妾身叫皇儿给太后陪不是,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凌嫣拿起策论递给宗孺芷,道:“皇后来看看你的好皇儿,好一篇锦绣文章啊。”

宗孺芷展开卷面,一目十行地看下来,又看看跪在一旁满脸求救的太子,不敢开口。凌嫣双目一扫,冷笑道:“先帝名讳有个华字,雍华门为避君讳改名雍宁门,皇上为避父君之讳,不敢走雍宁门,次次绕过半个皇宫回自己的东宫。而太子倒好,父君之讳全不避忌。皇上以孝治国,这篇策论若是传出去,天子威严往哪里搁?皇家尚且如此,士族百姓如何教化,孝道又如何传扬啊?若皇后平常事务繁忙,哀家倒愿意替皇后多加管教管教。”

萧文晟腿脚冰冷,想要向母后撒娇求情,又怕太后责怪,只好伏地讨饶道:“孙儿知错了,孙儿下次不敢了。”

宗孺芷也顺水推舟道:“看在太傅已经罚过的份上,太后就原谅皇儿一次罢,凉他下次也不敢再犯。”

凌嫣端来茶盏轻呷一口,淡淡地道:“错在己身,罚在他人,有什么用,要罚就罚正主儿。太子从今日开始,将这篇策论抄写一百遍,抄完之前,哀家供他一日三餐,文房四宝。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宗孺芷看着儿子欲哭的脸,心中又是恨他自作主张让自己失了脸面,又是心疼儿子久跪的双腿,再三忧郁,终是咬咬牙,狠心道:“那就依太后的意思罢。妾身还要服侍皇上,妾身告退。”

凌嫣看着宗孺芷远去的身影,放下茶盏,刚要说话,从外间进来一个侍婢,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凌嫣点点头,挥手谦退,才对太子道:“起来罢,好好抄,抄在手上,记在心里。”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萧韫曦坐在太后佛堂的一角,静静地等候,见到皇祖母走进室内,微微一笑,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皇祖母,孙儿,要这江山。”

凌嫣一愣,看着那张像极了侄女的脸庞上,明亮的双眼有着先帝的坚韧与疯狂,惊喜霎时溢出了胸腔。她紧紧抱着萧韫曦的双肩,低低笑出了声:“好孩子,祖母等你这句话,等了十五年,等得都老了。”

萧韫曦闭上双眼,祖母的怀抱不如闻静思的平淡与柔弱,却激烈温暖,安全又可靠。他今后,也会用同样的胸怀去保护值得保护的人,他要用双臂为这些人撑起一个天下,再没有阴谋与诡计,再没有戒尺与痛苦。

第四章:乱我心者多烦忧

闻静思昏厥在百卷斋门外一事,被闻允休一本奏到了皇帝面前。萧佑安事后传了任年入宫,斥责了半个时辰,又罚了三个月的俸禄才算了事。等闻静思修养好身体,再次出现在百卷斋门外,已是过了半个月。萧文晟面带笑意地将他请进门内,萧韫曦却支着下巴看他入座,取书,执笔,见他一双眼眸望了过来,又神色淡淡地扭过头去。闻静思不知这半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心细如发,过了两三日,还是察觉出各人的变化来。

任年原本就心高气傲,对课后提问不屑一答,但课堂上对答得好,也会点头给予肯定。如今教完便走,对于学生学到多少,有什么疑问,一概不理。反而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将学生们的疑问接了下来,一一讲解,条条分明。而萧文晟,闻静思从来都看不懂他,虽是侍读的身份,课堂之外除非传召,几乎见不着一面。这几日晚,萧文晟夜夜遣人来请他同席用膳,有时旁敲闻家的现状,有时侧击他对三皇子的看法。闻静思心思虽纯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儿,避重就轻,态度恭谦,萧文晟即使有心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变化最大的莫非萧韫曦,满是涂鸦的书本都换了新册,上课也不再随心所欲,坐姿端正,言行审慎,身上再也没有当初肆意狂妄的影子。然而课后,闻静思若与他眼神相交,萧韫曦便会首先移开视线,练习马球时,若闻静思刻意接近,萧韫曦则策动马匹缓缓避开。这样看似无意却有心的疏离,闻静思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心中苦闷,终是不敢去问。苦闷的人并非只有闻静思一个,萧韫曦心里也难过之极,既想亲近,又怕无形之中的伤害,只好竭力克制,面上装作处之淡然。

闻静思本以为萧文晟态度转变之后,堂上的戒尺会少挨几下,不料十天半个月依然被任年找出茬来。萧文晟事后总会一脸愧疚,用膳的时候夹了块肉权作赔礼,笑嘻嘻地道:“闻侍读辛苦了,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每夜完成课业之后,闻静思独自一人坐在偏院内,看一豆灯火,窗外的新绿染上了枯黄,耳听夏蝉叫出了秋意,即便再如何不舍过去的时光,他也清楚的意会到,日月如江水,奔流不复回。

闻静思的一方天地静谧如水,不起波澜,萧韫曦这一边却是波涛暗涌,步步攻心。他时常去父皇处理政事的正德殿内室复习课业,默背文章,练习书画,又留了一窍心眼去听外间父皇与大臣的言谈。他本就聪颖过人,悟性又高,课业学得也好,加之常年与几个武将表兄谈论兵法军权,对兵部的事便能侃侃而谈,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办法去解决难事。萧佑安对他一贯宽容,说错了便亲自耐心地一一解释,说对了也不吝啬夸奖,乐得见儿子在挫折中慢慢成长,对兵部的事越发冷静顺手。历练近一年后,终于在萧韫曦十七岁生辰当日,将兵部大权交到了他手中。

萧韫曦得到了兵部,是手握江山的第一步。他并不因此为喜,反而愈加谨慎,事必三思而后行。他重视武将,却不怠慢文官,赏罚分明,以德服众。他在朝中的评价慢慢地从懒散消极,到蕙心纨质,才思敏慧。他时常去外祖父府中探视,与舅舅表兄弟赛马比试射艺,结识去拜会的各路将领,听他们分析边疆忧患状况,军队物资的缺少,朝中党派的纷争。回到宫中之后,便潜心研究,拿出解决的方案,直呈父皇面前。于是,受命去边疆嘉奖慰问的安抚使由三年派遣一次变成了年年派遣,守卫京师的将士衣食丰足,兵器精良,每一个将士在正旦与冬日都会领到额外的俸禄,每一个将士都有回乡探望父母妻子的假期。他用心对待这些战场上能为自己拼杀的将领,尽量满足合理的要求,得到的回报则是将领全心的拥护。

闻静思本以为萧文晟态度转变之后,堂上的戒尺会少挨几下,不料十天半个月依然被任年找出茬来。萧文晟事后总会一脸愧疚,用膳的时候夹了块肉权作赔礼,笑嘻嘻地道:“闻侍读辛苦了,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为了能减少受罚,闻静思尽量每晚以解惑为名,请求阅看萧文晟的课业,若发现未写,只好一遍遍劝告。萧文晟一开始还会满口答应下来,次数多了,干脆将卷纸丢在闻静思面前令他代写。闻静思若是拒绝,第二日任年面前萧文晟的课业总是一片空白,若是写了,任年会以代写为由再罚一倍。一来二去,闻静思便不敢再去干涉萧文晟的课业了。

每夜完成课业之后,闻静思独自一人坐在偏院内,看一豆灯火,窗外的新绿染上了枯黄,耳听夏蝉叫出了秋意,即便再如何不舍过去的时光,他也清楚的意会到,日月如江水,奔流不复回。

萧韫曦的成长与转变,自然让太子感到了危机。应宗太师之邀赏花的次日,闻静思又因太子之过受了十下戒尺。萧文晟斜眼去看萧韫曦,却发现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心中的希望终是成空。

任年这一次不单打了肩膀,背上也有几道血痕。午膳之后,闻静思照例躲进藏书殿,关好门窗,坐在鼓凳上,脱下上衣裸露出半个身子。萧韫曦送的膏药早已用尽,盒内是父亲找了仁心堂的舒老大夫配制的伤药,已添加了第三次。药膏色如碧玉,气味微苦,抹在伤处淡淡的凉意能稍稍压下几分疼痛之感。双肩他能自己上药,背上几处却够不着,正垫好汗巾以防药膏污了衣裳,不料身后骤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他的手臂。闻静思吓得全身一跳,腿上的药盒震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洒出半盒膏体。他回头去看,正是一脸淡漠的萧韫曦,两人近半年毫无交谈,忽然相对,一时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萧韫曦掌中的肌肤柔软细腻,温暖紧实,他首先错开视线,拾起药盒,弯下腰来,将残余的膏药轻轻涂在闻静思背上的红肿处,又取出自己的汗巾,捏着对角折成一条,双手从后背环至胸前,紧紧系上了结。系完却不收手,双手交错腰间,俯下身体,竟是将闻静思半裸的身躯抱在怀中。闻静思即便和父亲弟弟也未如此亲密,又是羞赧又是尴尬,连忙去掰他双手。萧韫曦看他红透的耳朵,轻声一笑,反手抓住他两只手腕,低声道:“静思,你怨不怨我?”

闻静思停下挣动,抗争的手腕也卸下了力气,这句话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萧韫曦。皇家之人他怎敢怨恨,可是心中又极是委屈他的冷漠以对。萧韫曦见他沉默下来,叹了口气又道:“那你信不信我?”

闻静思闭了闭眼,这半年来萧韫曦的变化他看在眼中,听进耳里,既不敢想象他是为了自己,又深深期望能有朝一日仗着他的势力脱离太子的掌握。犹豫许久,才缓缓地道:“我知晓殿下接管了兵部,有了势力,慢慢成为一个强者。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如殿下这般,变得强大……”

“静思。”萧韫曦忽然出声,打断了闻静思的话,深深地道:“天下可以有无数个争权夺势的萧韫曦,但是天下只能有一个闻静思满心为民。”他放开手,抓住闻静思背后的衣服慢慢为他穿好。“君子诺言,重于千金,始之于心,践之于行。你再忍一忍,为了我,再等一等。”

萧韫曦这一番话,闻静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淡漠疏离,忍耐蛰伏仅仅为了这样一个渺小的理由。半年来的委屈与失望终于找到了决口,凝做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滴落在衣襟上,化为乌有。当闻静思平静了心绪,萧韫曦早已默默离开,想到自己未及答应他,连忙整理好衣衫追了出去,门外空空荡荡,和风穿廊而过,仿佛刚才的一切均是梦幻泡影。闻静思回到屋内,在案边坐下,慢慢研了磨,铺上纸,提笔写下“燕雀知鸿鹄”五个字,折成四方型,又点了蜡烛封上口。他于郭岩,杨景都不熟悉,只能请史逸君转交萧韫曦。

打定了注意,晚上以伤药用罄为由向萧文晟告了假,匆匆领来腰牌出了宫,向史府走去。刚转过一道弯,眼角便瞥见史逸君一身华服从对街走过,刚要出声去喊,几辆马车拉着棺木迎面驶来,他退后几步避让,等马车过去,史逸君已走出老远。闻静思只能快步跟上,看着他穿过集市,走入一条挂满五彩灯笼的街巷,转角进了一座大门。闻静思几乎是小跑着跟了进去,入了门顿时傻了眼,里面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或坐在一旁听台上的人唱曲,或勾肩搭背拾级而上。他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也从不知道男男女女可以这样肆意搂在一起,不顾礼节,任意调笑。正呆在原地手足无措,迎面走来一位绿衣女子,巧笑着来拉他的手臂,闻静思吓了一跳,赶忙避开。那女子一愣,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扑荧小扇掩住嘴,轻声一笑道:“小公子为何怕我呀?我见小公子样貌俊俏,心里十分喜欢,小公子这样避我,不怕伤了我的心么?”

闻静思不妨她说得这样直白,羞红了脸,呐呐地道:“小姐恕罪,我是来找刚才进来那位公子的。”

绿衣女子走进一步道:“他呀,我知道去了哪里。若小公子肯为我唱个曲,我便立即带小公子去找他,如何?”

闻静思退了一步,犹豫道:“我不会唱曲。”

绿衣女子又上前一步,欲再调笑,楼上一位白衣女子探出半个身子,笑着喊道:“碧卿,别捉弄人,带他去椒阁清涟哪儿。”

那白衣女子似是地位较高,颇有威信,碧卿放下小扇,瞥瞥嘴不情愿地道:“景玉姐就会欺负人。”说罢,向闻静思福了一福,稍稍正色道:“小公子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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