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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上——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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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脸色瞬间刷白,全身一颤,如遭雷噬,惊得站起身来。他这样的反应倒把萧韫曦吓了一跳,忙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去,柔声安抚道:“最后一句我是说着逗你玩儿呢,你可千万不要当真。”感觉手下的身躯僵硬又颤抖,连忙松了手,感叹道:“你这样的心性,不要说入朝为官,就是做个地方知县,也要吃亏。还是适合修修国史,整理文集,若在国子监,最高也就做到博士而已。你父亲连这些人情世故,为官处事之道也不教授于你,想来也是不愿让你去趟官场这条臭水沟。而我,也不愿看到你慢慢磨去无邪之心,满心的纯良沾染上半点腌臜风气。”

闻静思坐了好一会儿才三魂归位,听他这样说,勉强笑道:“身为世家子,怎能置之度外。”

萧韫曦挑眉哂笑道:“你父亲又不是迂腐之人,既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还是知道的。纵览朝中重臣,也就是他,史传芳,薛孝臣,孙毅几个神魂清明,其余的不是畏惧宗家赵家权势,不敢抗争,就是隔岸观火,想坐拥渔利之人。你平安幸福,怎及得上这些破事重要?”

闻静思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默默坐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认不如史大哥年轻有为,支配家中金银也有限,若有殿下看中之物,不妨说来,我定办到。”

萧韫曦闻言朗声大笑,看着闻静思那一双月一般温润的眼睛,心中不禁一片柔软,轻声道:“危难之中,你能想到求助于我,便是讨我欢心了。”说罢,笑容微收道:“今年秋天来得晚,父皇准备过几日令礼部办河西围场秋狩之事。届时我们再来比试射艺,你赢过我,我便替你向父皇求情,如何?”

闻静思不料他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虽然摸不透他的意图,却也有一丝希望,当即便应承下来。萧韫曦见他爽快答应,心下也十分高兴。正事至此说完,他话题一转道:“我闻着你身上的熏香不同往日,怎么忽然换了?”

闻静思微微一愣,稍稍避开萧韫曦的视线道:“或许季节转换有些不适应,近来总是睡不着,这香安神镇静,用得久了,这味道便洗不掉。”

萧韫曦心中一动,不再追问下去。两人又聊了些秋狩之事,闻静思便告辞回府。他前脚刚走,萧韫曦就唤来自己的影卫,看着低头跪拜的忠心死士,想起自己按在闻静思肩上时,掌心感觉的僵硬与颤抖,面色如霜地问道:“太子这几日又对他出手了么?怎不见明珠来报?”

面对主人的怒意,明月肃声回道:“昨夜明珠来报,未提闻公子被罚。”

萧韫曦双眉微扬,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沉思片刻也不得其解,终是点头让影卫退下。

果然次日朝会,萧佑安授权礼部办秋狩各项事宜。萧文晟管着礼部,有意要将这事办得漂亮得体,在父皇面前讨回些颜面,日日来往东宫及礼部,无心再去管闻静思。

秋狩尚未开始,卢敏的弟弟卢惠便向萧韫曦投了拜帖。宗家这一招隔山打虎,自然不能再指望出手相救,卢惠只有转而求助皇帝眼前最受宠的皇子。萧韫曦收了拜帖,微微一笑,派人将闻静思请来,捏着帖子笑得狡黠:“你晚上随我去赴宴,见识一下何为官场做派。往后若进行吏治,给皇帝写策论疏表,也好有的放矢。”萧韫曦有意避开闻静思已有一年,今日要求随同身侧,竟是一派无惧无恐,胸有成竹之色,叫闻静思怎能不疑惑。萧韫曦见他犹豫,笑道:“尽管放心,太子日日忙礼部的事,暂时管不到这里,秋狩之后他想管也分身乏术。”

闻静思听他这样肯定,不由淡淡一笑,答应下来。

是夜,两人锦衣玉冠,只带随从三人,于西市并辔而行。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百姓夜游集市之时,熙熙攘攘,密密匝匝,热闹非凡。两人骑着马匹缓缓行走其间,衣冠华美,气质高贵,一见就知不是池中物,游玩的百姓便纷纷让道。因此,骑马穿越闹市到达诗琴坊,比平时步行竟快了许多。

两人刚下了马,便从正门迎面走来一位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见了萧韫曦,满面激动之色,深深躬下身行礼,道:“草民卢惠,拜见贵人。”他不敢在外唤萧韫曦为殿下,便以贵人称呼。萧韫曦也不介意,笑着抬手虚扶一把,道:“卢公子客气了。”

卢惠直起身,一抬头看见萧韫曦身侧的闻静思,愣了一愣。他虽未见过闻静思,倒见过闻允休。两父子五官有五六分相像,卢惠不清楚闻静思的心性,却对闻允休这位刑部尚书看似圆滑实际凌厉的作风心有畏惧。不知他今日跟着萧韫曦一起来,是何目的,又不好当面询问,双眼看着闻静,口中却向萧韫曦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萧韫曦扬眉道:“他是何人,卢公子看不出来么?”

闻静思躬身一礼,道:“在下姓闻,双名静思,见过卢公子。”

卢惠抱拳还礼道:“幸会幸会,原来是闻家长公子,身姿玉立颇有乃父之风。”说罢,伸手邀请道:“快请进,酒宴已备下多时,只等贵客驾到了。”

萧韫曦微微一笑,当先走入诗琴坊。这诗琴坊原本是王公贵族买卖字画,金石古玩的地方,因其清静幽雅,别树一帜,也招来许多达官贵人们在此处设宴款待客人,坊主刻意将四楼隔断成雅室,以便宴请。卢惠今日便包下了整个四楼,酒菜也是请京城最好的百味居老厨子掌勺,做好了即刻送来。菜色繁多又极其精致,只在规制上稍逊皇宫。

卢惠请萧韫曦就座主位,自己与闻静思一左一右坐了。宾主坐定后,卢惠拍了拍手,即刻有侍女一一奉上美酒佳肴,琴师将饮宴曲目轻轻奏来。闻静思心中一动,想起前一日萧韫曦与自己说的官场风气,竟是一点不差,不由看了过去。萧韫曦恰好也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了然一笑。卢惠不知前因,还以为两人喜欢这琴音,便将这琴师的技巧夸赞的非同凡响,又细说古琴的来历与旧主往事。只讲得头头是道,分毫不漏,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一般。萧韫曦边吃菜喝酒边半眯着眼听他海天胡地,闻静思偶尔夹菜入碗,对一侧的酒壶碰也不碰。卢惠时而劝酒,时而旁敲侧击萧韫曦的习惯喜好。萧韫曦看他瞻前顾后,心里既鄙夷又可怜。闻静思对两人冷落了自己全不在意,细细去听你来我往的客套与虚礼,慢慢揣摩话外之意。

这一顿盛宴,卢惠吃得战战兢兢,萧韫曦是随心所欲,而闻静思,置之度外又身在其中。

晚膳近尾,已是亥时一刻。

卢惠指着案上古琴,向萧韫曦道:“以琴表意,区区忠心,还望贵人笑纳。”

萧韫曦了然一笑,用瓷盆中的温水洗净了双手,接过侍女递上的巾子擦拭干爽,慢慢地道:“静思,卢公子的好意,你收下罢。”

闻静思与卢惠都是一愣。卢惠最先意会过来,萧韫曦不敢明面上收授赠礼,落人把柄,带闻静思来,是让赠礼有个安全的着落,过后再取,毕竟谁也料想不到,三皇子收下的礼,都在对头太子的侍读处。闻静思对这些弯弯曲曲的事一时还看不分明,不由疑惑地望着萧韫曦,见他向自己点头微笑,只好坐着对卢惠微微一揖道:“多谢卢公子好意。”

卢惠摆手笑道:“闻公子何必客气,我即刻派人将琴送至府上如何?”

闻静思点头道:“有劳了。”

酒足饭饱之后,卢惠请萧韫曦至椒兰阁小坐,他不知闻静思会来,只备了两顶轻便小轿。萧韫曦也不责他思虑不周,领了闻静思钻进狭窄的轿厢内。卢惠随后万分歉意地亲自送来一个软垫,放在座位之下,方便闻静思跪坐在上。轿中的软椅只容得下一人安坐,萧韫曦理所当然占了位子,闻静思刚撩高衣袍要跪坐在软垫上,被他一把扯了手臂,一手搂住了腰间,微一用力,整个人跌坐在了萧韫曦的腿上。他心中大惊,刚要挣动,萧韫曦双手骤然搂紧,平静地向外喊道:“走。”小轿稳稳离地,慢慢悠悠地朝椒兰阁行去。闻静思却心急如焚,心跳如鼓,压低了声音央求道:“这如何使得,殿下快放手。”

萧韫曦看他的脸在轿中风灯下羞红一片,想挣扎又不敢的样子,笑裂了嘴,轻拍他的背脊,安慰着低声道:“安心安心!这小轿狭窄,只容一人坐,我又不忍心让你一直跪着。你若不愿,抱着我坐也是可以的。”

闻静思哪里见过他如此无赖的样子,一时又好笑又好气,见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便慢慢卸下手上力气,只身体仍旧放松不下来,腰背僵硬地挺直。他微微侧脸,见萧韫曦的头仰靠在软枕上,双眼闭合,面容庄肃,沉浸在思考之中,鼻息温热,扑面而来带着微醺的酒气,醉人心房。闻静思看着看着,心中泛起阵阵酸楚与感慨,难以启齿又难以言喻,只怔怔地盯着那一张近在眼前又远在天涯的脸。萧韫曦似是有觉,睁开眼来,四目相对,痴痴凝望,眼中唯有一人,再容不下其他,一时间谁也不愿移开双眼。

好景总有终,小轿在椒兰阁稳稳落地。闻静思率先转开目光,轻轻从他腿上下来,揭开轿帘走了出去。萧韫曦稍稍皱了皱眉,一言不发,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折痕,跟着走出小轿。

椒兰阁在京城的名气数一数二,阁中男女形色各异,或妩媚,或清秀,或矜持,或浪荡,或吟唱一绝,或舞冠京城,各花入各眼,总能让人趁兴而至,惬意而归。卢惠将萧韫曦请进大门,即刻有女子迎了上来。闻静思略略一扫,竟是景玉带着碧卿与另一位红衣女子福身行礼。碧卿还记得初见时的玩笑,扑萤小扇半掩玉面,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看向闻静思。闻静思心下无奈,只好点头致意。萧韫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双眉微挑,却不说话。景玉将三人引至三楼一间挂着“扶瑶”竹牌的内室中,待主次坐定后,又传来清茶瓜果陈酿,欠身柔声道:“阁主远游未归,景玉代阁主致意三位公子。扶瑶梳妆未毕,清涟与芷英已至,不如先听几支小曲助兴?”

卢惠见进来两位轻袍缓带的秀丽男子,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强作镇定笑着向萧韫曦解释道:“扶瑶乃兰阁头牌,天魔舞跳得一等一的好,最受人宠爱,性子也娇惯些,寻常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也不肯接待,但今日在贵人面前还要惺惺作态,实在不该。等阁主回来,卢某定让阁主好好说说她。”

萧韫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闻静思乍一听清涟这个名字,不由想起尾随史逸君来此处时,就是在这位清涟公子房中撞破两人好事,也是那一夜,明了心底绝不可触碰的那一个人。他心中黯然,神色却平静,抬头去寻这位清涟公子。只见面前的两人,一个稍矮,莫约十七八岁,容颜精致秀美,青黛细眉,面敷玉女桃花粉,双唇涂水红色口脂,着了一身乐人尚穿的玉色锦伎衣,缀以金花玉镜。另一人稍高,似是年纪渐长,容貌有股成年男子的英气,浅螺黛,淡胭脂,双唇是一抹杨妃色,白素为下裾,丹霞为上襦,虽穿了女子样式的衣衫,也不觉分毫异样。闻静思在两人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清涟公子。

这时,景玉着人抬来琴案,年纪稍小的那位向众人一礼,垂下的手悄悄握了握腰际的玉佩。闻静思眼尖,一眼便认出了那玉佩是史逸君随身所带,喜爱非常的生辰之礼,心头一震,再仔细去看,更是吓了一跳,那男子抬手操琴的指间,竟然戴着史逸君绝不离身的翠玉戒指。

清涟琴奏至一半,芷英张口轻和道:“凝云没霄汉,从风飞且散。联翩避幽谷,徘徊依井干。既兴楚客谣,亦动周王叹。所恨轻寒早,不迨阳春旦。”他嗓音清朗圆润,雌雄莫辨,唱至动情处,婉转低回,一字三吟叹,十分绝妙。一曲唱毕,闻静思已是沉醉其词曲情感之中。

卢惠见闻静思凝神倾听,萧韫曦也面有诧异之色,心中稍稍安定,使了个眼色给景玉。景玉微微一笑,道:“清涟擅操琴,芷英擅唱曲,加上扶瑶,是我阁中三宝。”

萧韫曦扬眉嗤笑道:“扶瑶梳妆还未好么?”

景玉神色一凝,欠身道:“妾身这就去催她出来。”

萧韫曦挥手道:“既然她如此作态,就让她不用来了,我对天魔舞没什么兴趣。闻公子似乎喜欢听曲,就让他们唱着罢。”

景玉面露尴尬,欲再开口相劝,萧韫曦已是将脸转向闻静思问道:“你喜欢听什么?尽管让他们唱来。”

闻静思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擅这些,随意唱罢。”

清涟听他说话,从声音认出了人,侧脸看过来,正对上闻静思探究的双眼,微微一笑,点头为礼。手下五指一拨,换了个调子,竟是一曲《猗兰操》。芷英启齿轻吟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竟是温柔清亮的女声,而唱到“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时,换成低沉婉转的男声,“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一句女音如溪水悠扬轻柔,最后一句:“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的男音清朗如皎皎明月。

芷英露了一手绝技,萧韫曦只是恍然大悟,闻静思却听得入了迷,唱罢许久才回过神来,击掌赞叹道:“果真是好嗓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唱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卢惠朗声笑道:“闻公子既然喜欢,芷英,还不赶快上前伺候!”

萧韫曦脸色微变,还未出声,闻静思连忙摆手道:“这个不必,我听他唱曲就好。”

卢惠又道:“闻公子请随意指使,就怕卢某招呼不周,怠慢二位贵客。”

清涟手腕一转,换了首《游春辞》。卢惠见闻静思专注于琴曲之上,挥手谴退了身侧的女子,微微向萧韫曦侧了侧身,低声道:“殿下,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韫曦心道:“终于忍不住了。”端了茶盏放到唇边,轻呷了口,叹道:“忠君之内,不知当讲不当讲,便不要讲,不知当做不当做,就不要做。记着这两条,总不会错的。”看卢惠瞬间哭丧了脸,忍下笑意道:“讲吧,你请我来此处,花费这许多,不就是为了这几句话?”

卢惠看他愿意听,心中大石放了一半,更靠近萧韫曦了。闻静思余光瞥见两人低声说话,知道是在谈卢敏之事,便悄悄坐远了些,景玉轻提酒壶给他堪满。虽是陈年佳酿,却用果子酿造,甜美温润,并不上头,闻静思也能喝两杯。卢惠与萧韫曦密议,闻静思专心听曲,清涟与芷英又不必陪酒卖笑,一时间各自惬意。

芷英唱完了《游春辞》,便是《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这一首全用女子音色唱出,一字三叹,低回往复,情真意切。闻静思被这一首触动了情怀,眼睫微湿,颦眉黯目,独自伤神。景玉不知内里,以为他听曲入了戏,责怪地瞪了清涟一眼,提起衣裙赶他离位,自己坐了下来,随手一拨,便是一首轻快的曲子。清涟笑着跪坐在闻静思身边,捡了葡萄剥去皮就要喂到他口中。闻静思吓了一跳,脸上腾地冒出两朵红云,腰背一扭躲开清涟的手。清涟却不管不顾,举着手追过去,笑道:“闻公子,清涟喂你葡萄,别躲呀。”

闻静思见他双眼满是捉弄人的意味,心中了然,伸手一捏,将清涟指间的葡萄抢了过来放入口中,低声道:“那次真是对不住。”

清涟笑着将拇指与食指上的果浆舔舐干净,轻声道:“多亏了你,史公子憋着一口气可全撒在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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