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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饮冰 上——by谦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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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肆无忌惮,只是因为我爱他。

我只是这样想着,心里都要生出恨意来。

习惯了黑暗,视野都清晰起来,我侧过脸,郑敖就在我旁边安静睡着,就算这么暗,也隐约能觉察到他精致的轮廓,他的头发散乱着,我看到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再往上,是锁骨和脆弱的脖颈。

我抬起手来。

他仍然睡得很熟,没有一丝要醒的迹象,我的手靠近了,他仍然没有动,他的侧脸上盖着头发,嘴唇微微带着勾。

他这样信任我,他算准了我做不出这样的事,因为他知道我爱他。他这样放心地睡在我身边,在他放话要毁了我的人生之后,他说我的客户愚蠢,同事平庸,我的事务所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堆垃圾,似乎我整个人生的意义,就只是呆在他身边照顾他,甚至在他有了妻子之后,继续做一朵让人不齿的、可笑的解语花。

我恨得心脏都抽疼起来。

他的脖子裸露在空气中,这样脆弱,这样毫不设防。

只要掐下去,爱恨也好,恩怨也好,欺人太甚也好,统统一笔勾销。他是郑家最后一个人,郑野狐不会再出来,关映恨透了他,李祝融顾忌到我爸,也必须保住我,那么多人恨他,那么多人等着瓜分郑家,我不会被追究,不会有危险。我可以继续拥有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我的朋友和我的人生。

可我做不到。

在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之后,我仍然做不到。只要想到他会死,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再没有这个叫郑敖的人,我的心脏就像被撕成两半一样痛,我的手在发抖,心里却有一个怪兽在吼叫,像要撕破我的胸膛冲出来,阻止我疯狂而残忍的想法。

他对我这样坏,坏到我想杀了他。

可是我仍然爱他。

******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林尉做不到玉石俱焚,为什么爱得那么贱。

原来没有人想要犯贱。

只是心之所向,半点不由人。

我曾经以为爱是水,温润无声,却又无声流淌,没人听得见,却在你心里流成了九曲十弯。后来我以为爱是冰,带着尖锐棱角,想要吞下去,就得血肉淋漓,体无完肤。

今天我才知道,爱其实是石中花,冰中火,爱是你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你六十岁仍然记得的那个名字,爱是你心头的一点热血,饮冰十年,仍然在你心尖上烧灼,烧成了烙印,烧成了你骨头上的一点朱砂。

爱从来由不得你。

第48章:告别

整个春节,我一直在等。

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但最终也没有来。

没有消息,没有骚动,郑家老宅很深,管家一顿三餐给我摆饭,郑敖在的时候就摆去他书房和他一起吃,他春节里还没有那么忙,常常和我一起吃饭,我们坐在地毯上,郑家有张很漂亮的紫檀小几,很矮,可以摆下五菜一汤,我习惯吃米饭多过面食,他也跟着我天天吃。有次吃到鱼骨头,皱了半天眉头,自己去倒了杯水咽了下去,我在旁边看着,至始至终忍着没动一下。

等他放下杯子继续过来吃的时候,我问他:“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说:“我想要的只有你而已。”

后来我看到管家在回廊下扫雪,问他怎么了,他说先生走的时候让他扫的,要全部扫完。

看来他也不是全然没感觉。

******

关家最终没能撑到出春节。

正月十三,关家上了新闻,上的是关淮,关家家主,关映的亲弟弟。上次上是批评,这次直接开除军籍了,点名道姓带职位,连我这种从不关心政治的人也看出事态严重,东北似乎还在下大雪,当时新闻背后配的是军营门口的图,没有一个关家人。我却隐约想起红楼梦里面兵荒马乱的抄家场面。

当年那些在郑家客厅里无忧无虑说笑的年轻女孩子,一个个都有着浓密头发雪白皮肤,其中有个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眼睛里透着幽幽的蓝色,洋娃娃一样,一直在好奇地看着我。不知道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可有她们的安身之处。

那几天郑敖很忙。

我问过一次管家,管家不敢说,我想起当初在家里的时候,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关家要等到出节才会被清算,李貅说郑敖出了节有得忙了,我爸问为什么,李貅说“忙着捞人呗!”

树倒猢狲散,捞得一个是一个。这些大家族,真正会让他们被连根拔起的,很少是因为对下面犯的错误,多是在派系斗争中站错了队。

那几天郑家常有客人,我在后院,和郑偃面面相觑,郑敖也怕我趁乱逃出去,所以把最得力的郑偃留给了我,郑偃十分不满这安排,看我的眼神非常不善。我不以为意,专心和他套话。

跟着苏律师实习,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当事人,我就喜欢郑偃这种喜怒哀乐全在脸上的人,好懂,好套话。看来郑家也没怎么亏待他,能够活得这么坦荡也是一种幸福。

我问他:“你是不是想去保护郑敖?”

“废话。”

“你告诉我郑敖在忙什么,我就告诉你怎么做能让郑敖把你带在身边。”我倒是想直接问他外面局势怎么样,可惜郑偃没傻到那地步。

“真的?”郑偃这三天来第一次用正眼看我了。

“你说了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不然我们只能在这耗着,现在局势这么乱,你在这里多一天,郑敖就多一天危险。”

郑偃思考了一下,然后告诉我:“关将军可能保不住了。”

“哪个关将军?”

“关淮。”郑偃知道的还不少:“可能是死刑,最好也只能无期,还是不准减的那种。”

关映年纪那么大,关淮估计也年轻不了多少,养尊处优的,在牢里估计活不了几年了。

“郑敖准备怎么应对的,有人帮他没有?叶家和李家什么情况?”我问道。

虽然我把李家排到后面,郑偃还是一脸警觉地看着我。

我当时坐在地上看书,在身边翻了翻,翻出块头最大的一本,放在手上掂了掂。

“郑偃,”我叫他名字:“你觉得这本刑法典能把我脑袋砸出血不?”

郑偃很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你威胁我也没用,先生不会相信我打你的!”

也是管家起的好头,一个个都跟着他叫郑敖叫先生,每次一叫我就想起鲁迅。

“郑敖当然不会信你打我,不过你猜猜,如果他觉得我不惜撒谎都要摆脱你的话,他是会继续让你来看管我,还是中计换一个看管人来呢?”

郑偃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把法典举了起来:“管家,郑偃他……”

“别叫!”郑偃连忙阻止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不可能跟你说李家的状况的!”

“我不问李家状况,你就告诉我有哪些人在帮郑敖的忙。”我告诉他:“我只是想知道郑敖的状况。”

管家已经屁颠屁颠跑了过来,推开门:“许先生怎么了?”

他对郑敖也是忠心耿耿,简直好像当初一脸同情地目送我离开的不是他一样,现在不管人前人后都跟我保持距离。大概是因为郑敖和叶素素订了婚,他觉得我留在郑家身份尴尬,所以日夜悬心,说不定哪天就会跑去跟郑敖冒死进谏,要他亲贤臣远小人,遣散后宫。

我朝他笑了笑:“没事,我想看看你跑太快假发会不会掉而已。”

管家深受打击地走掉了,不知道是不是会去买顶不容易看出来的假发。

我看着郑偃。

郑偃还在纠结。

我把刑法典又举了起来。

“管……”

管字刚出口,还没提高音调,郑偃就开口了。

“叶家有帮忙,李家也有,但是帮的是小忙。”他飞快地说完了。

看来我爸还不知道,不然李祝融就不会帮忙了。我不想让我爸知道这件事,虽然肯定能给郑敖更多压力,但是对我爸身体不好。而且光靠我爸,我也跑不出去。郑敖是郑野狐托孤给李祝融的,于情于义,李祝融都不会真的下狠手对付郑敖,这个倒不怪他。以大欺小和落井下石都不是李祝融的风格。

消息问出来了,郑偃又一副“我知道的都说了”的表情,我就继续和他大眼瞪小眼了。

郑敖是深夜才回来的,管家给我先开了饭,等他回来,又上了粥。

郑敖喝了酒,不过没醉。

他没有跟我要宽慰,我也没说,外面下着大雪,我们对坐着喝粥,他解酒,我是为了刺探消息。

可惜他什么都不跟我说,只是早早睡了,他自己跑去洗了个澡,头发都是湿的,他自己对这些事浑然不懂,倒头就睡。我趁他睡着给他包了几层干毛巾,又趁他醒来前全拿走了。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还会照顾他。

他做得太过分,理应受到惩罚。

第二天他没起来,不知道是太疲倦还是感冒了,用被子把自己卷在床上,管家准备了热汤让我喂他吃,我摇了摇他,没动,就把汤放温了。

他自己闷了一会,钻出来把汤喝了,不知道好了没有,又穿好衣服走了。

他是没受过委屈的人,我态度稍微明显点他就能感觉得到,但是我不理他,他也没法生气,只是心里不舒服,再加上外面的事,所以他有段时间很沉默,脸上连笑容都没有。

我问他:“你真的觉得我们现在比以前好?”

这次他没说什么只要我之类的话,而是反问我:“许朗,爱一个人是怎样的?”

我没回答他。

他又问我:“你现在还爱我吗?”

他问我:“爱是不是就算觉得这个人变了,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还是愿意呆在他身边,觉得和呆在任何地方都不一样。”

他简直句句都是我的写照。

我说:“但我很快就不会爱你了。”

******

我没能回去上班。

我在郑家后院呆着,偶尔看书,叶素素来过一次,因为是未婚妻,所以登堂入室,我怀疑她是不是奉了李貅的命令来搜查的,一间间屋子找过来,管家愁眉苦脸地跟在她后面,又拦不住。我藏得又不算深,像个客人一样,她直接踹开门就进来了。

她见我的第一眼是惊讶:“许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变成什么样子我倒没有察觉,倒是郑敖有时候晚上抱着我睡的时候说我瘦了,我自己洗澡的时候也照过镜子,感觉应该不是廋骨嶙峋那种,不至于让叶素素发出这种感慨。

管家也知道拦不住了,总不能叫郑偃把我们两个锁在两间房子里,毕竟叶素素是跟郑敖订过婚的,所以自己挨着墙溜走了,估计是偷偷出去打电话给郑敖求助了。

我用我最近在喝的绿茶招待叶素素。

“李貅叫你来的?”我先问她。

叶素素学我盘腿坐在地上,冷笑了一声:“我干嘛要听他的?”

她这话里情绪太重,我没有接,只是把果脯端过来给她吃。

她却没有换话题的意思,吃了两块果脯,又推了我一把:“喂!你是不是以为我还喜欢李貅?”

我被她这么突然地一推,茶水直接呛进气管里,咳得如同夏季暴雨打荷叶一般,简直像要把肺都咳出来,叶素素给我拍了两下,就很没耐心在一边说:“你这不是肺痨吧,怎么咳这么久的?我进门就觉得你不对劲了。”

我咳得累了,把头靠在榻上,暂时没有说话的力气。

叶素素没有继续说话,没心没肺地吃着东西,北京这么冷,她上面穿着毛茸茸的白色外套,下面穿了个半膝袜,一双皮鞋,一副“这是两条假腿”的样子。

我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问她:“你真的和郑敖订婚了?”

她的脸红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其实看起来再没心没肺,心里都是敏感的。

“关你什么事?”她瞪我:“你不会以为郑敖不跟我订婚就会和你在一起吧!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有这个想法,郑敖就是个人渣!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那你为什么要和一个人渣订婚呢?”我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阶层的夫妻关系因为掺杂了太多东西,所以反而难有真感情了,就这么些人,这么可能那么巧你爱上他他也爱上你,更多的是家世相当,对家族有帮助就结了。他们这样的身世,要面对的诱惑太多了。对于男人来说,这世界上有一百种美,除非是有了真心相爱的人,否则谁能在这世界最美好的面孔、最姣好的身段都呈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却无动于衷?一次或许能行,百次千次呢?何况是完全不需要任何责任,连你周围的人都从小告诉你,这是你应得的享受。

男人先玩,女人也开始玩,婚姻多是一纸空文,更多的是充当一个权力的纽带,玩归玩,没人会威胁到这个纽带。但是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也好,我冷眼看了这么多年,始终觉得这种关系是一种病态。

玩得再爽再精彩,锦衣华服,夜夜笙歌,终究不过是玩而已。这世界上有很多比玩更好的东西,比如爱情,比如神圣的婚姻,喜爱的事业,还有能够掌控住自己人生的自由。

叶素素这样的女孩子,为什么要自己跳进这个火坑里呢?她脾气不好,说话也直接,但她是真切鲜活的,有着自己的情绪和喜恶,也拥有好好恋爱生活的能力……

我看着她,她不说话。

也许她觉得我在无声地谴责她,于是昂起头来,不服气地说了句:“我姐姐能订婚,我为什么不能?”

这句话换了别人,也许听不懂。

但我是懂的。

当初都说叶家父母感情好,结婚二十周年纪念弄得很盛大,广发邀请函,我爸拖着一脸不爽的李祝融去了,回来还感慨不已,要给李貅和我灌输正确的爱情观,免得我们长歪,李祝融在旁边只是冷笑。

后来我长大了,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是叶家没有儿子,长辈和亲戚一直在施压,又说叶岚子和叶素素的父亲在外面养了一房,生了个小儿子。

如果是真的话,就不是做戏的问题了。

我见过那张请柬,叶夫人是非常漂亮的妇人,看着自己丈夫的眼睛满是崇拜和爱意,她丈夫回握着她的手,也温和地看着她。

可是如果以后继承叶家的是另外一个女人生的孩子呢?如果叶家最终会以这样的形势昭告天下,所谓的夫妻恩爱,不过是最大的一个笑话呢?

当初叶岚子订婚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早,现在又加上一个叶素素。

我隐约想通了什么,但又觉得悲伤。

“你想证明什么?”我轻声问她:“你不知道这是一辈子的事吗?”

叶素素一直垂着头,听到我的话,忽然抬起头来。

她的脸很光洁,有着青春期特有的稚嫩和锐气,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几乎要溢出来,她这样锋利而愤怒地逼问我:“不就是一辈子吗?我姐姐能,我为什么不能!他们说养女儿没有用,说我妈妈有错,说她错在生了我们,百年之后财产都要归外人!我为什么不能证明我有用!”

我无言以对地看着她。

“可是你的人生这么办呢?你还这么年轻,可以去谈恋爱,去和相爱的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如果我一个人去过自己的幸福生活,不就是证明了女儿没有用吗!”她的声音这样清脆,却句句都带着尖锐棱角,仿佛她把那些情绪化成了刀子,割得人的心口疼:“我偏偏要证明自己!我姐姐嫁周家,我嫁郑家!谁敢动我妈妈,我就跟他们拼命!那个女人养的儿子想进家门,除非我死!”

她这样决绝,又这样坚强,明明眼睛里闪着光,但又冒着火,这点火似乎可以烧光一切,烧得她的脸上浮出两抹红,米粒细牙咬得紧紧的,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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