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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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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通明明在暗示太子之位,唐泛却偏偏按照他字面上的话意去解释,说得好像万通邻居家真要分家产似的,令万通无言以对,只能干瞪着眼。

幸好其他人也没有光坐在那里看着他倒霉,李孜省便道:“唐御史,这不过是茶余饭后一个消遣罢了,何故如此认真?”

唐泛笑吟吟道:“不知不觉便认真起来,见笑了,见笑了!”

万通哈哈一笑,也顺势下了台阶:“唐御史这一说,当真是令我豁然开朗啊,我回头便去告诉我那邻居,免得他对大明律一窍不通,到头来还闹出笑话来!好了,大家继续吃酒,来,为咱们大明万世永昌,为天子龙体康健,干一杯!”

“干一杯!”

“干一杯!”

他这一说,众人自然执起酒杯纷纷站起来道,微微僵凝的气氛登时又活络起来。

唐泛那一桌的人,都对他敢于当众驳万通面子的胆色表示佩服。

王鏊更是对他低声赞了一个好字。

谢迁也道:“这万通仗着他姐姐,由来嚣张,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还总连同其他人撺掇着陛下废太子,他今日这番话,摆明是在暗示太子与二皇子的事情,借此刁难你,幸好你随机应变,没有中了他的圈套,反倒又大大出了一回名了!”

唐泛微微苦笑:“人怕出名猪怕壮,这种名我宁可不要啊!”

谢迁拍拍他的肩膀:“祸兮福所倚,想想也不失为好事,你上次因香河县案一事出名,许多人都说你是侥幸,如今你敢于公然表明自己的态度,没有怯懦退缩,足以表明你的胆魄,日后非议你的声音必然少了许多!”

王鏊也跟着调笑道:“不错,润青,往后官场上,说不定就流传起‘剑胆琴心唐御史’的美名了!”

唐泛被挤兑得忍不住白了他们一眼,啥话也不说了,直接执筷吃菜。

左右都得罪万通了,还不赶紧大吃一顿,怎么弥补得上这一趟的身心劳损呢?

万通虽然当场表现得很豁达,可等到酒宴一散,客人走尽,他让人将门一关,禁不住就发火了:“那小子以为他是哪根葱呢!一个区区左佥都御史,居然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他还当自己办了点鸡毛蒜皮的案子,就天下闻名,谁也动不了了?!”

不过在场留下来的人,都是万通的死党,肯定跟他一个鼻孔出气,而不会反过来指责他的。

李孜省笑道:“万公不必为了这等人生气,依我看,这个唐泛就跟其他言官一样,好博虚名,方才那种场合,反倒是给了他发挥的余地,可他也只长了一张利嘴罢了,回头我让人寻他点毛病,将他赶出京城,给万公出出气也就是了!”

尚铭便道:“那个唐泛可不是一般的小官,他有隋州帮他说话,汪直与他关系也不错,自己是御史,还有个当右都御使的老师。御史是干甚的?还不是想咬谁就咬谁?他的官小,却不好轻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被反咬一口,虽不致命,可也疼啊!”

他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听得万通更是火冒三丈。

一想到原本高高兴兴的寿宴被丘浚唐泛师生二人败了兴,万通就觉得腻歪得不行。

他也不想想,明明是自己先去为难人家的。

彭华拈须道:“尚厂督所言甚是,小小一个唐泛,纵然牙尖嘴利些,也不足为虑,若是能由他身上找出什么把柄,顺道将西厂也给扳倒,那才是大功一件。”

尚铭虽然做梦都想着把老冤家汪直扳倒,闻言却摇摇头:“可惜陛下对汪直终归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饶是我们在他面前几次三番地说汪直的坏话,汪直至今也还好好地!”

李孜省不解道:“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那么多,这汪直都快两年没在陛下跟前了,怎么陛下还不冷落他?”

万通与彭华听到这句话,俱都看了他一眼,心里骂了声草包,没吱声。

李孜省以道术幸进,不单是在丘浚这样的大臣心目中是个佞幸之徒,连万通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其实不大瞧得上李孜省和继晓这种装神弄鬼之辈,只不过皇帝对这两个人信任有加,万通等人觉得这一点可以被自己利用罢了。

这就是小人与君子的区别。

像丘浚和怀恩等人,就算知道李孜省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屑于通过这种人来巩固太子的地位。

但万通他们就不同了,但凡能够达到目的,手段是什么并不重要。

尚铭是宦官,对李孜省倒没什么歧视,就笑着与他解释:“李大人在京时日不多,不了解也是正常的,这汪直自小在宫中长大,伺候陛下与娘娘的时间比我还长,算是陛下与娘娘看着他长大的,是以陛下才对他多几分宠爱。”

万通闻言就哼了一声:“那有什么用!吃里扒外的畜生!我姐姐对他恩重如山,他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我!早日除掉也好,免得夜长梦多!”

只要一想起南城帮被捣毁这件事,他心里头就恨得牙痒痒的。

尚铭则对汪直向来比他受宠这件事一直酸溜溜的,逮着机会就要黑老对手一把:“不过他自作孽,好端端地自请驻边,结果出去容易回来难,眼看陛下已经逐渐对他不喜,只要首辅肯上疏请罢西厂,树倒猴狲散,他的死期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万通摇摇头:“不必指望那个老狐狸了,没好处的事情,他跑得比谁都快。方才寿宴刚散,我便想让他留下来与我们共商大事,谁知他借口家中有事提前溜了,如果能够确定陛下的心意,他肯定乐于锦上添花,但如果陛下还对汪直有所信任,他一定不肯蹚浑水的!”

彭华问:“尚公,我听说汪直近来与怀恩眉来眼去,此事可是真的?”

尚铭道:“我没亲眼见过,不过听我在宫中的孩儿们说,他们确实见过汪直与怀恩碰头过几回,两人每次交谈的时间都很短,他们离得也远,不知道那两人究竟在谈些什么。”

彭华奇道:“先前不是听说怀恩与汪直不和么,他们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

万通阴着脸:“什么时候搭上线不重要,怀恩那老家伙一心向着太子,若是汪直再倒向他们,那太子可真是如虎添翼了!大同那边到底什么情况,咱们必须得想个法子了,等他又立了军功回来,还有西厂在手,只怕更难对付!”

他说罢,又望向在座诸人:“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彭华想了想:“听说这些日子,大同战事颇有些不顺,他估计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找两个言官上疏列数西厂之罪,先罢了西厂,断他一条臂膀!”

这在场众人,要说最讨厌汪直,巴不得他死的,除了万通之外,还有一个人。

只见尚铭阴阴一笑:“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直接一箭三雕,把万公看不顺眼的人,通通除了去!”

另外一边,唐泛自然不知道有人正酝酿着一场很可能波及到他的阴谋。

宴会散了之后,连着几天他去都察院上班,都听见同僚在谈论这场寿宴,而唐泛在筵席上,先是为老师解围,而后又机智地应对了万通故意刁难他的问题,果然如同谢迁所说,又扬了一回名,连带着都察院里同僚们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大家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对万通这种人,大都是不以为然的,唐泛做到了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他们对唐泛自然也多了几分佩服。

再加上唐泛的老师也坐镇着都察院,所以唐泛如今在都察院的待遇,那与在刑部时,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了,这种始料不及的待遇,令他很是啼笑皆非。

抛开这些朝堂上的纷纷扰扰,唐泛的生活较之以前,不仅规律了许多,而且悠然惬意。

唐瑜母子安顿下来之后,贺澄的读书问题也被提上了日程。

唐泛自己就是金榜传胪,拿来教外甥当然绰绰有余,可问题是他有官职在身,没那个时间,只好从外面请了一位先生。

对方是个落第举子,功名比贺霖还高,却没有贺霖的清高,他准备在京城住到下回会试,肯定就需要银子,能够到大户人家里教子弟念书,算是十分体面的工作了。

唐泛与唐瑜商量了一下,便将这位柯先生留下来,奉以丰厚的束修,让他教贺澄与阿冬一道念书。

贺澄是个性格温顺柔和的孩子,本来就很喜欢念书,但对阿冬来说,读书可就是一个苦差事了,先前没有贺澄在,没个对比,她也得过且过,能识文断字便算过关了,如今贺澄一来,又有了先生,还有长姐监督,自然不容得她再逃避。

所幸唐泛与唐瑜对她要求也不高,只要能够写写调理通顺的文章便可,不像贺澄那样将来是要考功名的,自然要比阿冬严格十倍来要求。

不过为了改掉贺澄在贺家养成的性子,免得他长大成人以后变得优柔寡断,唐泛便与隋州说了一声,每十日就将他送到北镇抚司的校场,跟着那帮锦衣卫一道扎马步,俯卧撑。

贺澄哪里受得了,一开始就被操练得泪眼汪汪,甭提多可怜了,唐瑜见了心疼不已,私底下还悄悄问唐泛能否让他免了这样的折磨。

唐泛理解姐姐的慈母心肠,却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对姐姐讲了一番道理,又拿姐夫贺霖出来作比较,说贺霖就是自小过得太平顺,缺乏磋磨,以至于乍然受挫就一蹶不振。

听了这话,唐瑜沉思半晌,狠下心决定不再过问。

对阿冬这种喜欢练武的小姑娘而言,北镇抚司校场却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她虽然因为年纪太小,终究无法与成年人一道操练,饶是如此,她的练习强度也已经比贺澄高得多。

有了这位小姨母的比较和榜样,贺澄的好胜心也被激发出来,有时候没去校场,晨起也会在院子里打一套拳法,日复一日下来,不仅身体蹭蹭地抽条,连带气色精神也比之前在贺家时不知好了多少。

唐瑜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越发觉得自己将姐姐与他一并带出来,是个十分正确的决定。

要说唐瑜在京城,除了忙生意之外,其实也不寂寞,在唐泛他们回到京城之后不久,严礼很快就准备好三书六聘,将贺家八姑娘给迎娶进门,过上了和和美美的小日子。

贺八姑娘在京城除了唐瑜之外,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原本关系平平的姑嫂二人反倒走得近起来,唐瑜发现以往很少来往得贺八其实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姑娘,譬如说她虽然在贺家父亲与嫡母面前作出一副娇羞柔顺的模样,私底下却泼辣直爽,又驭夫有道,这一嫁入严家,便将严礼驯得服服帖帖,听话无比。

家里有个女人打理,生活终究是不一样的,正如贺八之于严礼,正如唐瑜之于唐泛。

虽然没跟隋州唐泛他们住在一起,不过两家紧挨着,近得不能再近了,唐瑜便雇了两个丫鬟,让她们帮忙干点杂活,每日也定点过去隔壁打扫。

她又亲自给唐泛做衣裳做鞋袜,当然也没忘了给隋州和阿冬的,唐姐姐女红做得极好,唐泛三人从此也穿上了蕴含着姐姐浓浓心意的新衣裳,而阿冬在唐姐姐的言周教下,手艺也越来越好。

在唐泛看来,比起出风头,又或者斗赢了谁,他更喜欢过这样平静宁和的日子。

虽然简单,却足够温馨幸福。

面对家人的时候,他完全不必斟酌言辞,想着如何应对,如何算计人心变化,只有待在他们身边,他才能完完全全地放松下来。

而这种感觉,世上只有这几个人能够给他。

这一日正值休沐,唐泛白天出去访友,顺道在朋友家用了晚饭,回来已是明月高悬。

由于吃得太撑,他一时半会也没有睡意,见月色皎洁,便背着手在院子里转起圈圈消食。

这阵子因为店铺的事情很忙,钱三儿每天都要早起,索性就宿在店铺后头,反正那里也有床铺被子,并不狭窄。

少了他那张嘴在耳边聒噪,隋州又还没有回来,唐泛便觉着有些无聊,心想不如回去睡觉算了。

他正转身打算往里走,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紧接着院门被推开,三个人走了进来。

准确地说,是两个人扶着一个人。

中间那人歪着头,脚步踉跄,可不正是隋州隋伯爷?

因为隋州还没回来,院子里的门就没有上闩,唐泛回过头,见状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又见送他回来的两人面目陌生,不由问道:“多谢二位送他回来,不知广川这是?”

那两人相视一眼,显然也没想到隋州家里还有这么个人,又见唐泛看起来不像个下人,可能是隋州的兄弟之类,便道:“大人在酒席上喝多了,指挥使大人让我们送他回来。”

说话间,隋州似乎想要继续往前走,没料想脚下一软,直接往前倒去,唐泛连忙以肩膀支撑住他的身形,但两人的气力本身就不在一个层面上,反而被他带得也往旁边歪了歪。

却见隋州直接将唐泛抱住,满身酒气迎面扑来,他用鼻子和嘴巴径自往对方身上又闻又蹭,嘴里还一边喊着“青娘”“青娘”,一副酒气上涌的急色模样,与平日冷淡自持的为人大相径庭。

唐泛一边茫然着那“青娘”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边按住他,免得他在两个属下面前出丑。

“青娘,走,我们回房去,你白天还应了我的,我要……”暧昧而炽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也不知是酒气还是热气,激得唐泛耳朵微微发热,他不由后退一步,却推不开对方如铁箍般的力道,依旧被牢牢环抱住。

那两个人见状,心道这隋镇抚使平时在人前装得冷漠无比,没想到私底下也是个好色的,这会儿喝了酒就原形毕露,想必那“青娘”定然是他家的美妾了,只是眼下他却逮着自家兄弟乱喊,实在可笑。

二人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暧昧眼神,而后便对唐泛道:“时辰不早了,我等也不打扰大人休息,这就先告辞了。”

唐泛挣不开隋州的怀抱,便苦笑着与他们说了几句客气话,目送着二人离开,又拖着一个“大包袱”过去关门上闩,这才扶着人往里屋走。

进了隋州的房间,唐泛扶着人正要往床上坐,没想到对方臂力一个使劲,他直接就被仰面压倒了。

唐大人叹了口气:“你还要装到几时?”

身上的人动作一顿:“怎么看出来的?”

唐泛笑道:“自然是出于对你的了解,不过方才是怎么回事?”

隋州道:“自从万通回来之后,就一直想重整旗鼓,南镇抚司的镇抚使已经换上了他的人,奈何北镇抚司这边,他之前的势力被袁老大人打得七零八散,一时动不得我,便只好暂时放下身段,希望能以怀柔手段,徐徐图之。今日他宴请南北镇抚司的人,希望从我口中试探我对废立太子的目的,我不想与他周旋,便佯作喝醉,先回来了。”

唐泛知道这回事,隋州本质上不属于朝廷大臣那一拨,他谁都不靠,保持中立,这也是成化帝能对他信任有加的原因,万通自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如果隋州能够支持他,那么万通不仅能够收回自己原本在锦衣卫里丢失的势力,而且还能争取到隋州这样一个强援。

“他想必给你许了不少好处罢?”唐泛笑道。

“那些所谓的好处,我并不放在眼里。”隋州不以为意。

唐泛虚咳一声,推了推他:“行了,伯爷,人都走了,不必做戏了,去找你的青娘罢。”

隋州发出一下轻笑:“你道青娘是谁?”

他方才虽然是装醉,但他今晚确实喝了不少酒,如今一笑,便带了几分醉意。

唐泛:“我怎知是谁。”

隋州:“润青者,单取最后一字,可不就是青娘?”

唐泛:“……”

老实说,其实只要稍微一想,就能想到这一节的,但不知为何,方才他竟一直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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