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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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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人自然也不例外,此时他正一边用帕子捂住嘴巴打喷嚏,一边又忙着摁鼻涕,见汪公公一脸嫌恶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不由无奈道:“汪公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睛也有些发红,白皙如玉的肌肤映着略显凌乱的鬓发,虽然不复平日的整洁潇洒,但这么一眼看过去仿佛却真有种孱弱的美感。

——前提是汪直刚才没有看见他打喷嚏摁鼻涕的模样。

汪公公忽然跑到唐泛这里来,又反客为主,神秘兮兮地关门,还把主人家给赶了出去,当然不是仅仅是为了来探望他的。

听到唐泛这样问,他就道:“你没听到朝堂上的风声吗?”

唐泛道:“我这几日生病了,都歇在家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里起码要睡八九个时辰,哪里有空闲去打听消息啊,出了什么事?”

汪直撇撇嘴:“我向陛下上书请求复套,如你所料,被拒绝了。”

唐泛点点头,脸上没有意外之色。

汪直有点不甘心,他年纪轻轻,这两年执掌西厂,在宫外历练,眼光很是厉害了很多,论朝堂上算计来算计去的那些心思,他不会比唐泛差到哪里去,不过他虽然有外谋军功的心思,又总想领兵,但在兵事上的水平,也就是一般般而已。

他把椅子拖到门边坐了下来:“这里头有什么门道,你给我说说。当初你怎么就笃定陛下不会同意复套?”

你能别坐那么远吗,我只是染了风寒,又不是得了瘟疫……

唐泛有点无语地看着他:“河套地区重要,大家都知道,但河套地区易攻难守,注定了它就算被朝廷拿下来,也很难守得住,朝廷不愿意花这么大的力气去搞一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人夺走的土地,这笔账算下来,他们觉得得不偿失,这是其一。”

“其二呢,就算有力,也无心。现在朝廷早就不是土木堡之变前的朝廷了,你瞧瞧朝野上下,谁会主动提起复套一事?就连陛下本身,只怕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汪公此举,自然是要碰壁了。”

汪直皱眉:“但你之前也建议我往北面走,但如今不能复套,又有什么军功可拿?”

唐泛沉声道:“河套不是不应该收复,而是不能急于一时,这是一场大仗,需天时地利人和才有必胜的把握,现在三者没有一者符合,复套又从何谈起?汪公为国收复疆土之心令人钦佩,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打仗也一样,北边形势多变,瓦剌鞑靼强强弱弱,但不变的是大明的北面一直受到威胁。是以当年永乐天子迁都北京,为的便是让往后历代天子都能时刻警醒自己直面北虏,守住大明的北疆。”

他没有说的是,得亏现在都城是北京,而不是南京,不然以当今天子的习性,在南边耽于享乐,北方还不知道要被瓦剌或鞑靼洞开多少次大门,侵占多少次土地,现在为了北京的安危,好歹还有点危机感,不能把北京也丢了。

唐泛又道:“所以收复河套虽然重要,却不是唯一必须做的,要知道自从土木堡之变后,我方输多赢少,士气低落,瓦剌势弱之后,鞑靼又兴起了。许多人认为我们反正打不赢,就干脆龟缩不出,不行的时候就以金银钱财贿赂鞑靼,又或者让他们进城劫掠一阵,他们抢完了,心满意足了,自然也就走了。但凡汪公能够将鞑靼打怕了,让他们不敢时时来骚扰,也就算是军功一桩了。”

明朝虽然大,但它就摆在那里,没法随时移动,目标显眼,而鞑靼人那些游牧民族却是打游击,来了之后烧杀抢掠,完了就走,碰到强的他们不敢来,碰到弱的他们就上,他们也不会在边城驻居,敌暗我明,非常难搞。

这就是为什么大明总是拿这些人没办法,苍蝇一群乌泱泱飞来,你一打,它们又四散了,过阵子再来,你人就站在那里,目标大,苍蝇随时都能找上你,要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彻底强大起来,让苍蝇见了你就不敢靠近。

但大明要想强大起来……那首先得把朝廷上那群吃干饭的大臣都换一轮,然后如果可以的话,也得把皇帝洗洗脑,让他不要那么混日子。

所以没搞定这些人,汪直就想去收复什么河套,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汪直原本兴冲冲地想要拿个西瓜来吃,结果唐泛告诉他,西瓜还没成熟,只能吃颗葡萄,他顿时就兴致寥寥了。

唐泛见他看不上小打小闹,无语道:“汪公,恕我直言,若河套那么好收复,当年永乐天子如何英明神武的一个人,他早就收回来了,哪里还轮得到我们?能够打赢鞑靼,不也是大功吗?再说了,现在朝廷也没钱支持你去收河套罢?”

汪直站起来:“也罢!我就不想待在京城,成日跟尚铭争那一亩三分地,实在没劲,要干就干点大的,这样才不枉到世上来走一遭。”

唐泛提醒道:“人走茶凉,最忌谗言,汪公别等回来之后,陛下和贵妃就已经忘了你了。”

在他看来,汪直虽然也毛病多多,但有比较才有高下,他总算还有点大局观,也不像尚铭那种宦官一样只知道铲除异己,讨好皇帝,不管动机是什么,就冲着他能够帮着隐瞒元良的事情,免于贵妃追究太子这一点上看,就比朝中一些官员强多了。

这也是唐泛愿意和他来往并提点他的原因。

汪直摆摆手:“这我明白。”

又狐疑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年纪轻轻,官职也小,如何会对北疆局势了若指掌?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可朝中如你一样的人也不多,我看那潘宾,虽当了那么多年的官,未必就能说得出这些来。”

唐泛笑道:“秀才不出门,怎知天下事啊?当年家中父母早亡,我便带着刚刚拿到的秀才功名出门游学,南至滇南,北至漠北,我这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的。”

汪直听罢微微动容,才算真正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时候交通极其不便,唐泛虽然不是纤弱女子,但他也是孤身一人,再太平的盛世,路上同样会有抢劫的盗匪,拦路的游兵,会有不测的天灾人祸,碰上一个发热着凉,还会缺医少药,若是在荒郊野外,更别提找什么大夫,还有,自正统年间,各地便频频会骚乱起事,像唐泛这种没有什么功夫在身上的书生,一个不慎卷进去,有可能直接就被乱兵杀了,管他是哪一边的。

但唐泛不仅没有死,反倒还活得好好的,更考上了进士,当上了官。

其中他所遇到的种种艰难险阻,又如何化险为夷,单是写出来,也肯定是一个个精彩的故事。

这样的官,跟那些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当了官又只会任上消磨度日的官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这世上,经历风霜磨难的人未必能成大器,但成大器的人无一例外都要经历风霜。

汪公公早就觉得唐泛与旁人不大一样,这下子他更确定了自己要在唐泛身上进行更多的投资。

政治投资也好,感情投资也罢,总而言之,跟这人交好,以后自己肯定也会有好处。

二人聊完正事,汪直准备起身告辞。

他有了开玩笑的心情,就朝唐泛暧昧一笑:“我看你平日装得风流潇洒,却也不像是个会过日子的,怎么生了病,就一个大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在边上伺候着,要不要本公给你送两个美貌侍女啊?”

唐泛道:“免了罢,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我怕到时候我这风寒还没好,骨头就被刮碎了。不过汪公若是有心,倒可以帮我个忙。”

汪直问:“什么忙?”

唐泛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你看我这几天都生病在家,连门也出不了,听说书坊里新近要上一批新书,我总不好劳烦隋州或幼妹出门去帮我买这玩意,还请汪公让人帮我买几本送过来罢,病中无聊,也好消磨时间。”

汪直狐疑:“什么书啊,不会是春宫图罢?”

唐泛差点没被他噎到:“我看起来像是这么不正经的人么!”

汪直想也不想:“不像。”

唐泛露出欣慰的神色。

汪直又道:“但人不可貌相。”

唐泛:“……”

唐泛没好气:“不是春宫图,就是风月话本,写那些个神仙鬼怪,离奇轶事的,到底带不带啊!”

汪直坏笑:“带,看在你帮了我不少的份上,这点小事本公怎么都应该帮忙不是?”

他也不知何时走上前来,一手挑起唐泛的下巴,左看右看。

“说起来,你也还算有几分姿色,往后若是当不成官了,到街上倒卖点风月话本,估摸着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去光顾你,生意肯定也不错!”

唐大人终于忍不住翻了个不雅的白眼:“要真有那一天,我一定到西厂门口去卖!”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门咿呀一声被推开。

隋州端着药走进来,好巧不巧正看见汪直居高临下,一手捏住唐泛的下巴,令后者不得不微微扬起脑袋,身体却还在床上拥被而坐,面色因为咳嗽的缘故,在冷白中泛出两团嫣红,鬓发凌乱,衣衫不整,两人距离又是如此之近,看上去很能让人联想到某些奇怪的地方上去。

更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宦官其实不像许多人想象的那样娘娘腔,其中不乏有高大威猛的汉子型人物,要不是不长胡子,压根都不会让人发现。

汪厂公虽然长相不威猛,偏于阴柔,但他的身材也绝对跟柔弱瘦弱孱弱一类的词不沾边,试想一下,一个跟隋州一样从小习武的人,又能瘦弱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唐大人因为是文官,而且又生病的缘故,一眼看过去,强弱立现。

不管谁过来看,都会觉得这是汪公公色心顿起,在调戏唐大人。

在隋州不发一言的冷眼之下,汪直施施然地松开唐泛,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状若亲昵地道:“改天再来看你,好好养病。”

唐泛:“……”

他总觉得这种惹人误会的语气好像有哪里不对?!

面对隋州冰冷而强大的气场,汪直视若无睹,调侃道:“隋百户好生贤惠啊,又是奉药又是照顾,再这样下去,唐大人以后都不用娶媳妇了罢?”

也不等唐泛反应过来,汪直就哈哈一笑,径自大步走了出去。

他这说话着实口没遮拦,十足张扬又任意妄为,若今日换了旁人,又是被当作女子一般调戏,又是把堂堂一个大男人比作小媳妇儿,早就怀恨上了,得亏是唐泛没当回事,隋州又懒得跟他计较,这才任由西厂提督扬长而去。

倒霉的是唐大人。

汪直一走,他就被教训了。

隋州冷着脸对他说:“汪直此人喜怒不定,正邪难分,不值来往结交。”

唐泛虽然很赞同他对汪直的评价,却道:“如今陛下宠信宦官,其势难改,像怀恩这等严谨持身的毕竟是少数,皇帝更喜欢的,还是像梁芳、汪直、尚铭这种,能够迎合自己心意的。所以就算不是汪直,也会是李直,张直,但凡能稍稍引导他往正路上走,能做点利国利民的事情来,也算好事。”

见他心里有数,隋州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把药往他面前一递。

唐泛:“……”

他赔着笑脸道:“您看,咱能不能打个商量,我这病好得都快差不多了,这药要不就省了罢?”

他口中说着病快好了,实际上还在那里吸鼻子。

隋州倒是爽快,直接就一句话:“自己喝,还是我来灌?”

唐泛二话不说,接过碗,捏着鼻子就咕噜噜灌了下去,眉毛眼睛全都皱成一团,连带着隋州把桂花糖递给他也是恹恹地摆摆手,毫无兴趣。

吃货虽然喜欢吃东西,但那肯定不会包括苦药。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听到外头有人在叫门,隋州就起身走了出去。

要说隋州这三进宅子其实也不小了,但整个家里头除了他自己、唐泛和阿冬三个人之外,就没有其它常驻人口,打扫屋子也是雇的短工,那些短工在京城里是有自己的住处的,打扫完就回去,也不耽误主人家的地方,以至于现在连个门子管家也没有,开门还得主人家亲自去开,不过这样一来也显得自在,像隋州和唐泛这种人不喜欢被拘束的,当然也就不喜欢看着没那么亲近的人成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隋州出去了之后就没再进来,唐泛正有些奇怪,却见阿冬鬼鬼祟祟地摸了进来。

唐泛啼笑皆非:“我这里不让你进不成?作出这副样子却是为何?”

阿冬笑嘻嘻:“隋大哥的周家表妹又上门来了。”

唐大人一个大男人,平日性子疏阔潇洒,跟那周氏女郎也没什么旧怨,自然不会因此看对方不顺眼。那日之所以闹了点脾气,不过是因为刚经历过东宫一案,眼见死了那么些本来不应该死的人,回来之后又看见阿冬和隋州跟着周家表妹言笑晏晏(其实根本就没有言笑晏晏,纯粹都是唐大人的主观片面看法),所以心里难免就有种孤家寡人的寂寥感。

现在早就时过境迁,唐泛当然不可能真像小孩子那样吃醋闹不痛快甚至阻止好友不能跟周氏女郎亲近云云,听了阿冬这话,反倒懒懒一笑:“阿冬啊,你是不是嫉妒人家能亲近你家隋大哥啊?照说你也还小,大哥不是不肯为你作主,你若是喜欢隋州,等再过几年,你长大一些,我再去给你家隋大哥提一提,看他肯不肯收你当小妾,可你现在豆芽似的这么一点,光是在这里和我嘀咕也没用啊!”

阿冬虽然平日里天真活泼,但她出身大户人家的丫鬟,对这些内宅之事不可能真的一窍不通,一听唐泛这么说,就扑过来闹他,一边把嘴撅得老高:“大哥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才没有嫉妒周姐姐!我是在担心你呢!”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唐泛莫名其妙。

阿冬道:“你想啊,若是隋大哥真与周姐姐成亲了,你怎么办?”

唐泛平时多聪明的一个人,这会儿听着完全是稀里糊涂的:“什么我怎么办,你这话真是越说越不着调了!”

阿冬白了他一眼:“大哥你怎么一生病就笨了!要是隋大哥跟周姐姐成了亲,那周姐姐肯定要住进来罢?到时候我们怎么还好住在这里啊,不就得搬出去了?所以我当然关心了呀,大哥你又不会赚钱,我当然希望我们能在这里住得越久越好,这样你也可以多省一些钱了呀!”

别看阿冬小小年纪,她也是很会算这笔账的,而且说得有条有理。

唐泛深沉道:“在你眼里,你大哥我就这么不顶用啊?搬出去咱们就得风吹雨打了?”

阿冬伤感道:“可不?大哥你俸禄那么少,还那么喜欢吃,天天吃那么多东西,把人也给吃穷了,以后可怎么办,你每月给我买米买面的银钱,我可是都精打细算用着呢,咱们现在院子里自己种点瓜果,再出去买点肉,每月还能留个几钱银子,给你将来娶媳妇用,可要是搬出去之后,这点银子只怕也省不下来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啊?”

唐泛听得那个滋味哟,真是又想翻白眼,又是好气,又是感动。

搞了半天,敢情这丫头那么关心隋州和周氏女郎成不成,就是为了这回事?

唐泛摸着她的脑袋,粗声粗气道:“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咱们总不会流落街头的,再说了,就算我流落街头,你就不认我这个大哥了?”

阿冬猛摇头。

唐泛道:“那不就结了?有我一口饭,就有你的一口饭。再说了,你可别小看咱们老唐家,我爹娘没死那会儿,咱们唐家也算是绍兴名门了,虽说家道中落,最后还留下不少好东西,退一万步说,再不行,我还有个姐姐嫁往香河县了呢,到时候咱们去投奔她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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