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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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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泛目光微微一闪,不由朝徐彬望去一眼,却见对方并无异样,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陆灵溪,等他对出下联。

其他人也都被这个上联挑起兴趣,纷纷凝神思考起来。

范知府难免暗暗怪责徐彬,心想如果陆灵溪对不出来,岂不扫了唐泛的脸面,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到时候唐泛不高兴,倒霉的可不就是他这个知府?

唐泛却似乎并不替陆灵溪担心,果然,就在他刚喝了一口汤时,陆灵溪就道:“云霄雷电,霹雳震震霈雨霖。徐员外,你觉得这个下联工整否?”

徐彬笑道:“工整,果然工整,陆公子果然有大才!看来我得自罚了!”

说罢他端起酒杯连饮三趟,端的是痛快淋漓。

众人便也笑着揭过此页。

轮到沈公子出上联时,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仿佛为难的不是对下联的人,而是他这个出上联的人。

沉思扭着眉毛冥思苦想半天:“唔,那个,那个……有了,饭热菜香春满店!”

众人:“……”

陆灵溪忍住笑:“窗明几净客如云。”

沉思大大松了口气,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水平不咋的,哈哈一笑:“陆公子高明!”

陆灵溪笑道:“沈公子这对子合乎情景,又朴实无华,实在令我倍感亲切!”

沉思顿时大喜,兴起知己之感,对陆灵溪的印象立马就不一样了,正好两人座位相邻,年纪又相仿,很快就聊得分外投机。

不倒翁紧接着又转了两回,分别轮到范知府和方慧学,范知府两榜进士出身,全都能对出来不稀奇,方慧学一个商人,最后竟也对出大半,只被罚了一次酒,可见他虽然是商人,肚子里也不是全无墨水的。

唐泛坐在他隔壁,见这人风度行止上佳,说话也没有铜臭气息,不由心生好感,主动与他聊了几句,方慧学受宠若惊,他能将买卖做遍南方各省,眼光气魄自然不是寻常商贾可比,跟唐泛聊的话题肯定也低俗不到哪里去。

巧的是,双方都对民生有极大兴趣,唐泛为官,自然关注民生,难得的是方慧学一个商贾,对百姓生计也颇为了解,而且言谈之间并不像寻常商贾那样以赚钱谋利为乐,却对春秋义商弦高颇为推崇。

他听说唐泛刚从苏州过来,就问道:“大人,小人听闻吴江去岁饥荒,死人无数,未知如今是否有所好转?”

唐泛道:“年景倒是好一些了,不过灾民若是要回老家过日子,只怕一切都得重头再来。”

方慧学就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大人不嫌弃,草民愿意出资给那些灾民重建房子,再给他们一些本钱,让他们可以自谋生计。”

唐泛奇道:“这是免费施舍?”

方慧学笑道:“自然不是,我说是,大人只怕也不信。那些灾民生活在太湖边上,世代以打渔耕种为生,如今手艺肯定还在,只是家园尽毁,没有本钱东山再起罢了,我可以帮他们买船或者重新租下田地,到时候三年内只要风调雨顺,就可以连本带利一并还给我,三年后,那些东西就是他们自己的了。”

这样一来,方慧学肯定不可能赚什么钱,说不定还要倒贴进去,唐泛就笑道:“如今苏州不是我主事,不过我倒可以将你的话代为转达,只是这样一来,你这生意就要亏本,你可想好了?”

方慧学洒然一笑:“为富不仁,天诛地灭。一个人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老天爷可都看着呢,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再说眼下看着好像亏本赔钱,但实际上只要草民的口碑传出去了,以后人人都会知道方氏布行童叟无欺,这反而会令草民的买卖越做越大,所以目光还是要放长远些才好,草民这些年做买卖赚了也不少,若是不懂得有得有舍的道理,总有一天是要招祸的,草民想学陶朱公,可不愿学沈万三!”

唐泛很欣赏他这种对钱财的洒脱态度:“大善,若全天下的商人都能像方兄这样,朝廷不必发愁,百姓也有福气了!”

方慧学风趣地自嘲:“若是这样的话,草民还怎么入得了彭文宪公和大人您的法眼?”

二人相视一眼,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边二人相谈甚欢,那头不倒翁又重新转了起来,最后竟是面朝唐泛停了下来。

唐泛笑道:“看来这次轮到我献丑了,范知府先请罢?”

要给钦差大人出对子可不好办,出得容易了,体现不出钦差大人的水平,反倒显得瞧不起对方,出得太难呢,万一钦差大人对不出来,那出题的人可就倒霉了。

唐泛以断案出名,在座的人都知道,不过对于唐泛的文采如何,就知之甚少了。

虽然像范知府和汲敏等人,肯定也听说过他当年在金殿上险些成为状元,后来却只被点为传胪的逸闻,但唐泛当官之后,士林中毕竟没有流传出他的什么文章诗集,是以范知府也不敢冒险,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个难度不高不低的上联,在唐泛对出来之后,他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

轮到汲敏时,对方笑了笑:“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题,就以墙上那幅桃枝松鼠图为上联罢,枝后松鼠望桃李。”

这个几乎谈不上什么难度,唐泛想也不想就道:“井上灵猴贪日月。”

桃李长在枝上,而日月也有可能映在井中,唐泛这个下联,明显更富妙趣,大家便都纷纷叫好。

其他几人也都轮流出了上联,都没能难倒唐泛,等到徐彬时,他就道:“如果草民没有记错,唐大人当年可是以二甲第一名列金榜的,凡俗庸辞岂不辱没了大人,草民这里也有一个上联,还请大人赐教。”

若说之前还只是若有似无的感觉,这下唐泛就可以完全确定了,对方的确是在针对自己无疑。

但他又不认识徐彬,之前更是听也没听过,对方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言不逊?

唐泛笑容淡淡:“但讲无妨。”

徐彬暗暗冷笑,清了清嗓子:“白头翁牵牛过常山,遇滑石跌断牛膝。”

这个对子里暗含了好几味药名,白头,牵牛,常山,滑石,牛膝。

他自以为这个对子很有难度,殊不知话刚落音不过片刻,唐泛便道:“黄发女炙草堆熟地,失防风烧成草乌。”

同样有五个药名,黄发,炙草,熟地,防风,草乌,对仗工整,无可挑剔。

徐彬不甘心,又在上联多加了几个字:“白头翁,持大戟,跨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

将军与国老,分别是大黄和甘草的别称,其余大戟、海马、木贼、草寇、旋复等,也都是草药名字。

众人此时也闻出一丝火药味了,不由屏气凝神,生怕唐泛对不出来,下不来台。

范知府脸色越发难看,这徐彬的靠山不一般,他原是不想得罪,哪里会想到对方会执意与唐泛过不去?

唐泛微微一笑:“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苁蓉出阁,宛如云母天仙。”

范知府大喝一声:“妙,太妙了!”

其他人回过神,更是纷纷喝彩。

这个下联的确是妙,其它就不消说了,最后的云母天仙,才是点睛之笔。

云母可入药,天仙则指天仙草,妙的是在同样可以指代人,又正好与将军国老相得映彰。

没等徐彬说话,唐泛便挑眉:“说好一人出一个对子的,徐员外这是坏了规矩了罢,是不是该自罚?”

范知府忙道:“对对,要罚,要罚!”

徐彬很不甘心,他本以为可以让唐泛当众出丑,落落他的面子,没成想事与愿违。

他举起酒杯强笑道:“愿赌服输,是该罚!”

末了连喝三杯。

这时沉思就嚷嚷起来:“各位满腹经纶,这是欺负我胸无点墨啊,对对子也忒枯燥了,不如来猜字谜罢!”

陆灵溪也附和:“这个倒不错,不过就不要玩拧酒令儿了罢,直接一个人出谜,先答对的就算赢,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唐泛含笑:“悉听尊便。”

范知府忙道:“在座以唐大人为尊,就由唐大人先出谜面罢!”

唐泛道:“方才汲知县以‘枝后松鼠望桃李’为上联,我便贪个便宜,以枝后松鼠为谜面罢。”

趁着众人都在思索之际,汲敏一笑:“这谜底就藏在谜面之中,下官说得可对?”

被他这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枝后松掉可不就是木,鼠则对应子时,木加子,自然就是李字了。

唐泛露出笑容:“子明捷才!”

汲敏:“大人过奖。”

其实陆灵溪也已经想出谜底了,只不过稍稍晚了片刻,就看见唐汲二人相视一笑,似乎蕴含无限默契,心下顿时大不爽快。

******

小剧场:

陆灵溪:汪公公,这不对吧?

汪直:哪里不对?

陆灵溪:你明明说我要面对的只有一个隋州,怎么现在又冒出一个姓汲的?久别重逢是几个意思?相视一笑又是几个意思?

汪直:关我啥事,我咋知道姓唐的到处留情啊?

唐泛:……我们这是纯洁的男人友谊好吗?!

隋州:心塞塞。

第124章

这场接风宴除了徐彬这个小小的不和谐因素,大体还算是宾主尽欢。

因为有范知府的吩咐,外间的士绅们不敢轻易进来打扰,吃完饭便各自散了,唐泛他们这一桌因酒令助兴而格外热烈,最后宴毕时,各个都有些醉醺醺的了。

范知府亲自扶着唐泛上马车,又嘱咐车夫要好好将钦差大人送回官驿。

车夫何曾遇上知府大人纡尊降贵与自己说话,激动得话都说不全了,连连点头哈腰答应下来。

唐泛其实也没有醉得那样厉害,他只不过想借醉酒早点结束这场宴会罢了。

等上了马车,他就松开抓着陆灵溪的手,略带朦胧的眼神也恢复清明。

“益青,趁着人还没走远,你去追上汲知县的轿子,让他到官驿去一趟,我想见他。”

陆灵溪:“刚才在酒宴上不是聊得挺多了么,还聊啊?”

唐泛敲了他的脑壳一下:“方才那是应酬,我另外有正事要问他。”

陆灵溪心下有些不情愿,却没法说不,只能跳下马车去叫人。

不一会儿,他就带着汲敏过来了。

唐泛掀开车帘子,对后者笑道:“子明,若是不嫌弃,今晚去官驿歇息如何?咱俩久别重逢,我可有不少话想对你说。”

汲敏也笑:“那可巧了,我也有不少话想对大人说,不知大人这马车还多挤得下一个人否?”

唐泛招手:“别说一个,再多两个也容纳得下,快上来罢,刚喝了酒又吹风,仔细着凉!”

汲敏也没矫情,扶着唐泛的手就弯腰钻入马车。

范知府对唐泛极尽讨好,这马车自然也装点得面面俱到,旁的不说,为了防止颠簸,车厢内就垫上了三层厚厚的棉褥子,又因为此时正值夏日,棉褥子上面又铺了一张竹席,所以人在上面非但感觉不到马车行走的颠簸,反倒颇为舒适。

这里头也十分宽敞,一个成年男子在上面横躺着绰绰有余,再多一个汲敏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唐泛朝准备跟车夫一并坐在外头的陆灵溪投去一瞥,奇道:“你坐那里作甚,还不进来?”

陆灵溪本以为汲敏来了,唐大哥定然是想与他说悄悄话的,为免等到被驱赶,还不如自己先识相离开,没想到唐泛居然让他坐进去,陆灵溪一愣之后,登时又高兴起来,哎地答应一声,旋即转了个身,灵活地闪入马车内。

汲敏笑道:“陆公子是练家子吗?”

陆灵溪:“谈不上,就是小时候跟着长辈打过两套拳,强身健体罢了。”

汲敏开玩笑:“陆公子才思敏捷,身手又好,真可称得上文武双全了,也不知道将来要考文举还是武举?”

陆灵溪低头一笑,半边身体往唐泛身后藏,似乎有些害羞。

唐泛虽然知道他本性并非如此,不过也没有戳穿他,反倒帮忙说话:“益青是我一个忘年交之子,他年纪小,又时常顽皮,家中长辈便让他跟着我出来见见世面,我是将他当作弟弟来看待的。”

言下之意,陆灵溪不是外人。

汲敏叹道:“几年不见,润青一如从前,对朋友总是那样好!”

唐泛失笑:“子明过奖了,既然是朋友,自然要以诚相待,话说回来,你我也有五六年未见了罢?”

汲敏点点头:“从我离京到现在,五年多了。”

没了范知府那些人,唐泛得以大大方方地打量对方,对方早已不复在京城时的落魄伤怀,虽是比他略长两岁,看上去却与从前一般无二,鬓发乌黑,富有光泽,又或者说,这身官袍本身就有莫大作用,一穿上去,权力的魅力无形中也会让人显得年轻。

唐泛笑道:“看来还是江西的水土养人,你来到这里之后,反倒比从前更精神了!”

汲敏哈哈一笑,也不讳言:“其实还是得有事情做,一忙起来,自然也就没空想东想西了,以前我屡试不第,就容易钻进牛角尖,总觉得这个看不顺眼,那个对不起我,但现在所见所闻多了,再想想从前,简直如同黄粱一梦,羞愧万分,也不知道于乔兄他们是不是还记得我,下次进京述职,若他们还在京城,我得好好上门道歉才成!”

唐泛:“他们自然记得你,再说你以前不是心情不好么,大家都能理解的,换了谁置身你那样的处境,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科场上运气也很重要,我们只不过是侥幸比你早达一步罢了,你现在能走出来,于乔他们知道了,定然也会为你高兴!”

汲敏噙笑:“你还是这么会说……”

“话”字还没冒出来,马车忽然狠狠震动了一下,戛然停止前进的步伐,紧接着外面传来马匹嘶鸣之声,他们所在的车厢猛烈摇晃起来,唐泛他们不得不扶住车厢四壁来稳住身形。

“大人不要出来!陆公子保护好大人!”席鸣在外面高喊一声。

汲敏震惊道:“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也不需要席鸣特别交代,陆灵溪早已长剑出鞘,正紧紧握在手中,一面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刀剑相接的声响从外头传了进来,间或还有席鸣等人的声音:“好贼子,胆敢当街行刺,有种就留下姓名来!”

对方自然不会回答他,从唐泛他们在里面听到的动静来判断,外头的打斗应该颇为激烈。

唐泛倒还算镇定,甚至还有余暇安慰汲敏:“子明不必担心,席鸣他们能够应付得来。”

虽是这样说,他心下却不由皱起眉头。

要知道席鸣四人可是原先西厂的精英,以汪直的为人,肯定不屑于派几个身手平平的人到他身边,连陆灵溪也说过,如果四人合攻,他一个人估计在他们手下过不了几招。

然而现在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外面的战斗却没有停止的迹象,金戈交接反而如同暴风骤雨越发激烈。

此时外面夜幕已经降临,庐陵县城虽然算不上小地方,但入夜之后街上肯定也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除非是打更的更夫或者巡逻的士兵,这边动静如此之大,巡逻的士兵闻讯很快赶来,却见一辆马车停在街道中,不明身份的双方人马正在激烈拼杀,目测还是不死不休的架势,马车边上已经躺倒了几个人,从服饰上看,不仅有车夫,还有县衙的差役。

巡卫兵卒一见之下就知道马车里坐的肯定是某位官员,面面相觑之下,他们也不敢贸然退却,又不敢上前掺合打斗,只敢一边让人去求援,一边虚张声势地大喊:“什么人,胆敢在这里械斗,可知官兵到来,还不快快放下武器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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