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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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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必等梁侍郎开口,唐泛就已经帮他想好如何加给自己的罪行了。

他甚至可以预料,这次回京,其他人也许会因此获得嘉奖,唯有他自己不会,非但不会,很可能还会有罪名等着弹劾自己。

为了此事,唐泛特意将程文和田宣叫到跟前,对他们道:“回京之后,朝廷恐怕要追究尹元化之死,反正你们没有下墓,倒时候照直说便是。一切责任由我来承担,你们不必担心会被连累。”

程文与田宣二人在知道尹元化死了的消息之后,确实有些惶恐不安。

唐泛作为钦差正使,若是要将责任推卸到两人身上,分摊自己的责任,也不是不可以的。到时候他只需要在奏疏上说程文与田宣怂恿尹元化下墓之类的,程文他们就逃不过罪责,反正他们俩只是普通的刑部司员,连品级都没有,实乃充当炮灰的最佳人选。

但他们没想到唐泛不仅不打算这么做,反而跟他们说责任由自己一力承担。

在官场上待久了,许多人难免会将自己裹得紧紧,生怕行差踏错,更不敢随便出头,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付出,自然就有回报,不是人人都只想着勾心斗角,铲除异己的。

程文感动之余,对唐泛道:“大人,属下虽然位卑言轻,但此行既然一起出来,想必作证的话,还是可信的,还请大人让属下一并具名上疏,证明尹员外郎的死确实是由自己造成的,怪不得大人您!”

田宣也道:“是啊大人,梁侍郎早已看您不顺眼,回京之后必是要找您麻烦的,尹员外郎平日里就对您诸多不敬,有这种结局也是天注定,怨不得别人!属下也愿意一道上疏作证!”

唐泛没想到平日里明哲保身的两人竟然愿意站出来作证,心里很有些感动,但他仍然摇摇头,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程文和田宣见唐泛心意已决,只好按下不提,心想再不济,唐大人在部里还有张尚书撑腰呢,应该也不会怎么样的。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刚刚离开京城不久,尚书张蓥就被调离北京刑部,到南京刑部当刑部尚书去了。

南京是个什么地方,在官场上混的人都知道,说好听了就是陪都,平调之后级别不变,实际上就是去养老,空拿俸禄不干事的,听起来很好,实际上没有半分实权,尤其还是刑部这种部门。

只因张蓥上回被唐泛那一通捧之后,还真就激起了内心为数不多的那一点良心,刚好碰上李孜省向皇帝献房中术,朝野一片骂声,张尚书也跟着上疏劝谏。

虽然人人皆知纸糊三阁老的大名,但实际上,万安、刘珝、刘吉这三个人之间也不是一团和气的,彼此各立山头,又明争暗斗,三足鼎立,谁也奈何不了谁。

张蓥虽然靠着首辅万安,却与刘珝更合得来一些,万安早就觉得他左右摇摆,不够听话,想要换个人来当刑部尚书,正好就抓住这个机会,上奏皇帝,说张蓥年事渐高,管刑部已经管不过来了,不如让他去南京养老,换上一个更年富力强的。

万安深知皇帝的心思,知道皇帝正需要打落一只出头鸟,来阻止众人对他指手画脚,唧唧歪歪,于是很不幸,张尚书就成了那只出头鸟,被扔到南京去吃草了。

张蓥一走,梁侍郎自然就成了刑部的头一号人物,虽然还未正式升任尚书之职,可也已经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右侍郎彭逸春本来就个好好先生,见状当然越发不会与梁文华作对。

所以程文和田宣并不知道,前方在等待唐泛的,将会是莫测的命运。

但不能因为回去有可能挨削,就彻底不回去了,不说别的,隋州伤势比较重,锦衣卫里也有个别受了重伤,在巩县很难得到太好的治疗,为了这,他们也得越快回京城越好。

在唐泛看来,他的个人前途,远远没有同伴的身体来得重要。

所以他命程文他们紧急将财物清点造册,然后就谢绝了何县令的挽留,带着所有人踏上回京的路途。

不比来时急着赶路,因为要照顾伤患的身体,行程肯定不能太快,还要常常经停驿馆歇息。

何县令他们准备了几辆马车,上面垫上厚厚好几层软褥,用来载伤者,路上还有一个大夫随行,以备可以开方熬药和疗伤。

隋州因为伤及内腑,要经常休息,加上喝的药里有助眠的药材,这一路上,十天倒有八天是在睡觉中度过的。

受了伤就需要有人照顾,此行唯一的女眷是陈氏,但她的身份是钦命要犯,虽然得到独坐一车的待遇,不过手脚都戴上沉重的镣铐,前后左右都有人监视随行,唐泛怎么也不可能让她来照顾隋州,于是唐大人就自告奋勇担任起照顾病人的职责。

庞齐等人为唐大人的高尚情操而感动不已。

而当时,当事人隋州正在昏睡中,否则他应该会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但事实已经铸就,反对也来不及了。

在隋州一觉醒来之后,发现送药过来给他的人,由随行大夫换成了唐泛。

隋州:“……”

唐泛:“怎么了?”

隋州:“大夫呢?”

唐泛:“他在给其他人换药,今日我来喂你罢。”

隋州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唐泛还当他客气,不由分说按住他:“大夫说了,我们现在强行上路,本来就对你的伤势恢复不利,你能躺着就尽量躺着,这样才好得快,咱俩啥交情啊,你就别和我客气了!”

隋州默默无语,心想我真不是跟你客气。

那头唐大人舀了一勺汤药,正要送到隋州嘴边,想起之前自己生病的时候隋州照顾自己的情景,便学着他先送到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才递过去。

结果快抵达目的地的时候,手不小心抖了一下。

隋州:“……”

唐泛:“……”

隋州:“……还是我自己来喝罢。”

唐泛打了个哈哈:“我这不是手生嘛,抱歉,抱歉!要不咱们换个姿势?”

他用袖子给隋州擦了擦衣襟,然后先将汤碗放在一边,把隋州扶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才端起碗,小心翼翼地递到隋州嘴边,微微倾斜,心想这回总不会手抖了吧。

冷不防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紧接着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

好一会儿,屋子外头才响起钱三儿的声音:“隋大人,对不住啊,打扰您休息了,刚刚是陈氏那女人在瞎叫,非说别人在偷看她换衣服,您没被惊扰到罢?隋大人?”

唐泛:“……”

隋州:“……”

这回可好了,连碗带药直接倒扣在隋州脸上。

得亏这药的温度是刚刚好,不然隋州的伤情又得再增加一项。

隋州不得不自己伸手就碗从脸上拿下来,艰难道:“我自己来就好。”

唐大人无语凝噎:“广川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隋州虽然是受害人,但他却很想笑:“我知道,你就不是伺候人的那块料,重新让人熬一碗罢,你陪我说说话罢。”

对病人的要求要无条件满足,唐大人精神一振:“那行,你想说什么?”

隋州:“……先帮我拿套衣裳来换罢。”

唐泛:“噢噢噢。”

看着他起身去找衣服的背景,隋州心中真是无奈而又泛起微甜。

无奈的是唐泛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别人,被他照顾的那个人一定会很惨。

微甜的是……这种感觉自己知道就好了,不必描述出来。

片刻之后,唐大人抱着一沓衣服回来了。

隋州受的是内伤,不是手脚,大夫交代的是静养,不是说完全不能动,所以他自己换个衣服还是没问题的,但唐泛坚持表示自己愧疚难当,要为先前的行为赔罪,一脸诚恳让隋州不忍拒绝,只好默许了他帮忙换衣的行为。

脱下单衣的隋州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从双臂和胸膛鼓起的弧度就可以看出他平日必然是没少刻苦训练的,又因他时常需要游走于危险的边缘,身经百战,身上陈旧的伤痕也不少,有些年代久远,颜色已经变得很浅了,有些却是前几天才在巩侯墓里刚得的,才结痂。

然而这样一身伤痕,只能更显出他的男子气概,没了衣服的遮掩,气势反倒比平日还要凌人几分,纵使他现在还受了伤坐在床上,不过别人由此联想到的,只会是睡狮,而不是病猫。

原本置换外袍和上衣也就可以了,但唐泛却说要换就换全套,非得让他将裤子也除下来,一起换了,隋州没办法,只得依言照办。

结果等他将裤子脱下,就看见唐大人盯着他那里瞧,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形状不过如此嘛。”

隋州:“……”

真记仇啊……这都过去多少天了,当时他不过是随口调侃,至于还记得么?

唐泛给他换上衣裳,不经意道:“这次来巩县,我又想到新话本的题材了。就写一名男子生性游戏花丛,某日有个妖怪看上男子祖上传下来的异宝,又苦于那异宝认主,不得靠近,便每天吸取女子的鲜血,将自己化作美貌女子,勾引男子,终于引得那男子神魂颠倒,主动将异宝送给妖怪。得到异宝的妖怪随即现出原形,男子看到与自己日日欢好的对象竟然是一只遍布鳞甲,眼珠血红的恐怖妖怪,便活活吓死了,你觉得如何?”

隋州沉默片刻:“挺好的。”

但他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就听见唐泛道:“不如那男子就起名叫隋州罢。”

隋州:“换个。”

唐大人从善如流:“好,那就妖怪叫隋州。”

隋州:“……”

古人云:宁可得罪君子,莫可得罪唐大人。

别看隋州一脸生人莫近,对着下属和外人常常是冰冷无情,别人都以为他冷到没朋友,就算和好友唐大人相处的时候,也总是唐大人让着他。

殊不知大众的认知往往才是错误的,面对唐大人,隋州总有种“反正只要他开心就怎样都可以”的想法,当妥协变成一种习惯,不知不觉就一退,再退,继续退……

退到最后,领土沦丧。

于是唐大人新话本的妖怪名字就定了下来。

以至于当后来北镇抚司的人在书坊里看到那个话本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咦了一声:镇抚使大人的姓名又不常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边,作者该不会是以前被抓紧诏狱折磨过的苦主罢?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眼下好不容易逮到隋州软弱的时候,唐大人利用换衣服的机会,毫不客气地将人欺负一番,表现得心情极好,嘴里还不时哼着小曲。

隋州不知道他是故意表现出这副样子给自己看,还是真的不在意,没忍住心中的关切,直接就问:“你有想过你回京之后会如何吗?”

第69章

唐泛微微一笑,找了床边的椅子坐下,他脸上的红肿已经消退,这个举动做来自然是风流尔雅。

“你觉得会如何?”他不答反问,也想听听好友的想法。

隋州武功高强,身体结实,就是伤势再严重,躺了这么多天也差不多了,现在坐起来倚靠在墙边与好友聊天,反倒是另一种休息。

听了唐泛的话,他便沉吟道:“许多人已经将你当成张蓥的人,但依我看,万安早有撤换张蓥的心思,他势必不会在尚书的位置上坐太久。如果他一走,你就要独自面对梁文华。不过如今朝中分门别派,斗得很厉害,梁文华虽然跟首辅万安走得近,刘珝和刘吉却瞧万安不顺眼,你还是有机会的。”

他们一行人在巩县一待就是一个月,此时隋州还不知道张蓥已经被发配到南京的消息,也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多么有预见性。

唐泛:“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投靠刘珝或刘吉?”

隋州颔首:“如今内阁排行前三的阁老,撇开万安不提,另有刘珝和刘吉二人,刘珝疏直,刘吉圆滑,皆不是易与之辈。但刘珝是当今天子之师,便连陛下也称他为东刘先生,可见尊敬。刘珝这人,对有能力的年轻官员还是很欣赏的。若能得刘珝相保,你未必要怕梁文华。”

刘珝在内阁之中,虽然也同样消极怠职,但比起其他人来说,已经算是人品不错的了,而且他还时常会劝谏皇帝,让他勤政爱民。只是刘珝脾气不好,又很喜欢教训人,看到不顺眼,不管好坏先站在道德制高点把你教训一通,这一点很惹人反感,所以在朝中的人缘很不好,有好事编排者,才将他跟万安、刘吉并列在一起。

外人乍听“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只觉得这个朝廷上下都是混吃等死的风气,简直无药可救,实际上“纸糊”跟“纸糊”之间也是有差别的。

像唐泛的顶头上司张蓥,同样也光荣名列“泥塑尚书”的行列,但实际上他良心未泯,做人尚有原则底线,跟工部尚书刘昭之流不可同日而语。

而刘珝,比起对万贵妃和皇帝极尽奉承之能事的首辅万安,从人品来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浊流之中的一股小清新了。

但唐泛听了他的话,只有苦笑:“你这办法是不错,不过放我身上却行不通。”

隋州挑眉:“为何?”

唐泛无奈:“我那老师与刘珝有旧怨,两人可是相看两相厌的,一见面就恨不得吃了对方,你觉得以刘珝的性格,有可能去庇护自己仇家的学生么?”

隋州:“深仇大恨?”

唐泛:“那倒谈不上,不过你也知道,这两位脾气都不怎么好,又都觉得自己学问,咳,你知道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也不晓得他们的矛盾因何而起,总之有一回我便亲眼见到我老师将桌上的水杯泼向刘珝,说他直如此水,污浊不堪,令人咽之不下。”

隋州:“……”

好嘛,都闹到动上手了,估计这辈子都甭想有握手言欢的一天了。

唐泛身为丘浚的学生,若是找上门去,以刘珝的性格,可想而知会得到什么样的羞辱。

这条路确实是行不通了。

想到这里,隋州也有点无奈。

他如今也是执掌北镇抚司的镇抚使了,虽说头顶上的官帽依旧是五品千户,但这五品和文官的五品含金量可大大不同,别说五品文官见了他要绕路走,就是内阁阁老那样的人物,当面看见这位隋镇抚使,也要停下来打声招呼。

更不必说他还有周太后这一层关系在,皇帝对他也很是亲近信任,想要再继续往上走,不是一件难事。

但是大权在握的隋镇抚使,在好友的仕途问题上,偏偏无计可施。

表面上看,好像是因为锦衣卫与文官的升迁是两个独立不同的系统。

不过隋州觉得,这还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的缘故,假如自己现在已经有了像太傅孙继宗那样的权势,梁文华想要算计唐泛,还是得斟酌几分的,他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唐泛见他发愁,反倒安慰他道:“不必如此,我知你是为我好,不过当不当得了官,这事本来就由不得你我作主,我已经将该做的事情做到最好,自问无愧于心,往后的事情就不必操心太多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隋州闻言,不知道是该为了他的潇洒而欣慰,还是该为了他的漫不经心而发愁。

话说回来,若唐泛是那等汲汲名利,一心想要向上爬的官员,他们两人也未必会志趣相投,成为至交好友了。

所以说许多事情有因必有果,有失必有得,虽然天下之事未必能事事如意,但他们一行人下了巩侯墓,遇到嗜杀成性,残忍凶猛的镇墓兽,原本已经觉得可能要葬身在那下面的,结果却还能平安归来,这就已经是邀天之幸了,确实不应该过于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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