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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四年——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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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县丞的带路下,唐泛他们来到老村长的家中。

对方先前就听说县里来了大人物,只是没有何县令的命令,不敢轻易出来打扰,如今见到钦差亲临,赶忙又如来迎接,左邻右舍都被惊动,平素宁静的村庄好一阵兵荒马乱,小房子挤不进太多人,唐泛就让庞齐带人在外头守着,自己则与隋州,尹元化等人入内。

村长的长子如今四十开外,姓刘,是个朴实憨厚的汉子,他听说唐泛的来意,便进去将老村长给请了出来,又对唐泛他们作揖请罪:“俺爹如今说话有些乱,有时候听不大清楚,还请各位老爷勿怪!”

唐泛温言:“你无需惶恐,我们只是问几句话就走,不过这几天恐怕是要在这里叨扰了。”

刘村长想来是有几分见识的,虽然诚惶诚恐,说话倒还不失礼,他憨憨一笑:“贵人驾临,是本村的荣幸,哪里谈得上叨扰呢,就是村子太简陋,让老爷们受罪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老村长便在旁边听着,表情安详而平静,双手交握在一起,缓缓摩挲着,看上去就与寻常人无异。

但就在唐泛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时,老村长的神色便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张张阖阖,像是想说什么。

刘村长就对他道:“爹,这是朝廷派下来的大官,为了查案的,您快给几位老爷说说,那天晚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老村长摇着头连连道:“不能说,不能说,会有天谴的!”

刘村长劝道:“爹,你别怕,这几位大官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君,鬼神不敢近身的,你上回不还说见过河神么,到底怎么回事?”

老村长叹了口气:“几位贵人老爷,不是小老儿不肯说,实在是我不想看着各位去送死,那天晚上我看得明明白白,河神从河里出来,一下子就将那几个来挖坟的给拖下去了,连根骨头都没剩下啊!”

这段内情却是何县令没有提过的,唐泛就问:“你们先前见过那几个人吗?”

老村长点点头:“是啊,他们带着铲子去挖坟,被我们撞见了,他们要跑,我们就追,一路追到河边,结果……”

他想起那天夜里的情形,似乎陷入恐惧之中,一下子又变得语无伦次了:“结果就撞上鬼了!有鬼,好多鬼……”

瞧瞧,这才刚说是河神呢,现在又说是鬼了!

唐泛和隋州等人面面相觑。

“爹,你在胡说个啥呢!”刘村长忍不住出声。

老村长一个哆嗦,面容扭曲起来,像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边摇头,一边身体往角落里缩,泪水从那浑浊的眼睛里滚了下来:“刘家小六半截身体都被咬掉了,上半身还在河堤上,指甲趴着河堤,一直哭着喊着,让我们去救他,周捕快跑过去了,抓住他的手,要把他拉起来,结果要不是我抓住他,他也要被扯下去,那个时候,我们都看见了,有东西在河里……”

唐泛追问:“什么东西?”

老村长:“河神!是河神!”

唐泛:“……”

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跟这样一个老人较真,正如何县令所说,从他嘴里问出来的东西,全都颠三倒四,也许前半段还颇有条理,后半段又开始语无伦次了,让人很难从中分辨真假。

眼看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唐泛转向隋州:“广川兄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隋州微微摇首。

尹元化倒是想问出点与众不同的,就开口道:“你看见那河神长什么样子了吗?”

老村长先是微微一顿,而后牙齿上下打颤,格格直响。

刘村长连忙上前扶住他,着急道:“爹,你怎么了!”

谁知老村长颤抖得更加厉害,猛地拨开刘村长的手,身体直往炕上的角落缩去。

刘村长没有办法,只得哀求唐泛他们:“大人,我爹这样,实在是说不出话,能不能下回再问?”

尹元化感到大失面子,不由瞪了那老头一眼。

却见老村长也正好抬起头来,眼中那种惊惧绝望到了极点,又带着哀求的目光,让尹元化浑身冰凉,顿时就不敢跟他对视,连忙移开视线。

唐泛起身,让刘村长好生照顾他爹,又带着众人离开。

身后,老村长的喃喃自语传来:“别去,千万别去,那里有鬼,有鬼,好多鬼,到处都有鬼……”

唐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村长却已经低着头,脑袋靠在墙边,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出了刘家,时辰也差不多了,唐泛就让众人各自回到何县令给他们腾出来暂时栖身的屋子,准备歇息。

说起来,赵县丞确实比何县令来得周到多了,连热水和洗脸的帕子都备好了,还生怕不周到,在唐泛他们到刘家问话的当口,就让人回县城里买了点心过来,如今桌子上一壶茶还热腾腾的,茶具虽然简陋,可唐泛一闻那香气就闻出来了,是正宗的好茶。

“何县令怕死非要先回去,这赵县丞却主动留下来,还如此体贴周到,真是天壤之别!”唐泛摇摇头,给隋州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他无非是想要你回去帮他说上两句好话,人往高处走,只怕谁都不愿意一辈子当个县丞的。”隋州将从庞齐那里拿来的干净纱布摊开来,抹上自己随身带来的药膏。

“过来。”

唐泛一看他手上那东西,不由干笑:“你看我也包扎了这么些天,该好得差不多了,就不用再裹着了罢,怪难受的!”

隋州冷着脸:“让你过来就过来,好没好,你自己不知道吗?”

自然是还没好的。

唐大人只得垮下脸,慢吞吞地走过去。

隋州:“躺下,把裤子脱了,衣服撩起来。”

唐泛:“……”

这对话怎么听怎么暧昧,若是此刻有人从外面路过,八成是要误会的。

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唐泛的身体素质没比尹元化等人强到哪里去,他什么时候连着骑过那么多天的马,自然也是受不了的,可坐马车更难受啊,看看尹元化吐成那个样子就知道了,相比之下,骑马疼的也只是屁股和大腿两侧,而不是全身,孰轻孰重,唐大人身为此行最大的头头,宁可受点苦,也万万不能像尹元化那样斯文扫地。

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屁股也就罢了,颠来颠去的,那地方肉比较厚,也不碍事,主要还是大腿内侧在跟马匹接触的过程中不断摩擦颠簸,起了水泡,然后就破皮出血了。

受伤了肯定是要敷药的,起先唐泛还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直到隋州强行将他摁倒上药。

眼下每天晚上换药,就成了唐大人最不愿意干的事情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估计宁愿去洛河边跟河神来个亲切照面,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仰躺在床上,双腿分开,脱下裤子,撩起衣服,让隋州将新换的纱布往他的患处上缠。

虽说大家都是男人,该有的都有,没有的也都没有,但唐泛就是觉得不自在,眼睛盯着头顶上的房梁,作神游物外状,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

隋州似乎也能看出他内心的想法,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还是没有表情,只一圈圈缠上纱布,然后故作不经意地瞟了对方胯下一眼,淡淡道:“形状还不错。”

别看唐泛装死,他的注意力都还在呢,对方的话一入耳,他顿时就忍不住面红耳赤,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对钦差大人评头论足,你不要命了?”

隋州喔了一声:“我也是钦差。”

唐泛:“你是副,我为正,废话少说,你也脱下来让本官品评一番!”

隋州:“你确定要看?”

唐泛:“那当然!”

他本以为隋州会找借口不肯,谁知道对方二话不说,竟也施施然起身,伸手就要解裤腰带。

唐泛连忙道:“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比我小,等会自尊心受挫就不好了,男人都要个面子,我就当让你一回。”

隋州:“没事,我不介意。”

唐泛:“……”

隋州其实也只是想逗逗唐泛罢了,他自己真没二到那种程度。

见唐大人已经有炸毛趋势了,他便也顺势停下来,将桌上的点心盘子拿过来,拈起一块点心,亲自递到唐大人嘴边。

昏暗的烛火下,唐泛瞧不清酸枣糕的模样,不过入口味道却是极好的,酸酸甜甜,恍惚有种小时候家中厨娘做出来的熟悉味道。

他禁不住舌头一卷,将剩余部分都卷进口中,却不小心扫到隋州的手指,对方顿了顿,飞快地收回去。

唐泛也没在意,眯起眼睛感受着来自味蕾的触感,点点头,再次称赞:“赵县丞选的这点心可真不错啊!可惜这地方太邪门,白瞎了这么好的点心,弄不好咱们下半夜真得奔波了!”

隋州让他穿好裤子站起来,自己则弯腰整理床铺被褥,一边问:“你看出什么不妥了?”

唐泛又拈了一块酸枣糕送入口中,不答反问:“你也看出来了?”

“别吃太多,等会又睡不着。”隋州先皱眉说了他一句,然后才道:“那老头好像有问题。”

唐泛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却因为枣糕滑进喉咙,差点没被噎死,不由伸手抚着喉咙翻起白眼。

隋州无奈,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背,又递了茶杯给他:“你过去那二十多年到底怎么活过来的?”

茶水下肚,将那枣糕一并带了下去,唐泛总算松了口气,打了个哈哈:“本官这种祸害自然是要遗千年的,那老头我也觉得有些问题,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他看起来更像是装出来的。”

隋州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唐泛就道:“有几种可能性。一,那些人是老村长杀的,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我也想不到他为何无缘无故要杀这些人,再说他一个年迈力衰的老者,除非有什么帮手,否则不可能杀害那么多人,根本做不到,所以这个可能性暂且放在一边。”

“二,那老头,甚至是这一整个村子,与那些盗墓贼有勾结,所以千方百计要误导我们,让我们往鬼神之说的方向上想。也许那些贼匪盗了皇陵之后,许诺分给村民什么好处,让他们帮忙保守秘密,那些被杀的人,都是发现了秘密,想要去告发他们的。”

唐泛慢慢地分析道,须臾又摇摇头:“但这样也说不大通,我们如今掌握的线索太少,很难一下子猜到真相。”

“还有一种可能。”隋州道。

唐泛看向他。

隋州:“老头说的是真的。”

唐泛扬眉:“你也相信有鬼?”

隋州摇摇头:“不一定是鬼,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无论那个老村长是真疯假疯,他肯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没说出来。”

唐泛笑道:“先礼后兵,看来还是得锦衣卫出马了。”

论刑讯逼供,天下真没有比锦衣卫更拿手的了。

许多人一听到逼供,就会想到种种残忍的手段,但实际上这世上也多的是不必用刑就能让其乖乖说出实话的手段,这种手段多数用在不肯说实话,又不能用刑的官员身上,此乃锦衣卫不传之秘,别无分号。

如今拿来对付穷乡僻壤一个老头,也算是杀鸡用牛刀了。

隋州道:“先歇息罢,明日再说。”

是的,都已经亥时了,自然是要歇息的。

外头静悄悄的,连鸡犬之声也不闻,想来万物都进入安眠。

但说悄无声息也不对,起码不远处的洛河就不分昼夜都在奔流,河流往前奔涌,使得他们耳边一直充斥着流水声,但这种声音听惯了也觉得没什么,反倒如同将内心各种纷乱年头都冲刷干净了一般。

炕上的地方并不狭隘,两个人躺上去绰绰有余,唐泛睡里头,隋州睡外头。

两人虽久处同一屋檐下,却还未有像今日这样并肩而眠的时候。

他们其实都很累了,但累过了头,有时候反倒难以入眠。

隋州听见唐泛翻身的动静,便道:“你转过身去。”

唐泛没问为什么,依言转身背朝对方,就感觉自己下巴被对方一只温热手掌托住,后脑勺则被另一只手缓缓按着几个穴位。

脑袋紧绷的感觉瞬间缓缓舒展,唐泛舒服地呻吟一声,随着背后那人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力道,他的也觉得疲惫伴随着睡意一阵阵地涌上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下半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走在漆黑的河边,远处空旷的原野上高高低低立着许多坟头,风声呼啸而过,伴随着远处飘荡而来的哭声,那哭声幽幽凄凄,像是蕴含着无尽的悲苦和怨毒,在原野上萦绕徘徊,又一丝丝地钻入唐泛的耳朵,令他不寒而栗。

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然之间,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他只觉得心头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惧过。

他慢慢地转过头……

唐泛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

“别动。”隋州在他耳边低语,手臂正横在唐泛腰间。

听到他的声音,唐泛因为噩梦而狂跳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但他很快发觉,那股若有似无,令他浑身不自在的哭声,并非是在梦里,而正从外头传来!

第62章

那股声音乍听上去,就像是女人在哭,但是仔细品味,又好像不仅仅是一个女人在哭,而仿佛有无数个女人,伴随着哗哗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

她们兴许是遇到一件极其悲痛的事情,又或许是经历过什么惨不忍睹的遭遇,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悲戚,怨恨,诅咒着,这样的感情从哭声中透露出来,在凄清的夜里更显荒凉。

然而大半夜的,村子里的人早就睡着了,外头除了庄稼,就是两座帝陵,哪里会有女人在外头哭?

这分明不是人。

在没有亲耳听到这股哭声之前,唐泛也觉得老村长和其他人的描述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但是此刻,他才算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那哭声中包含着的深切的怨毒和悲戚,有时尖锐而高亢,有时又低沉而冷寂,就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剜进了骨肉里,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发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又避无可避。

今夜的风似乎特别大,刮得门窗砰砰作响,那哭声也顺着风声不断地吹进来。

唐泛已经冷静下来,这不单单是因为有隋州在身边,而是平日里固有的冷静镇定的性格又回来了,正是凭着这种性格,从前他独自走南闯北,游学四方,也曾经无数次历经危机,最后又转危为安。

他侧耳聆听了片刻,脑袋微微往旁边一侧,凑近隋州耳边,悄声问:“可要出去查看?”

隋州面色凝重,点点头,两人开始起身穿衣。

因为这里入夜风大,又出门在外,他们便是睡觉,也只脱了外裳,眼下披上倒也方便,不过眨眼就已经穿戴整齐,隋州动作快些,已经推开房门。

外头的风很大,水位也涨了,伴随着河水奔流之声,反倒使得那阵哭声好像不若先前那般明晰了,但唐泛知道这只是假象,实际上哭声一直都在,他举目眺望了一下,试图辨别声音的来源。

出乎意料之外,他本以为声音是从河边传过来的,因为不管是从老村长那里得到的信息,还是从何县令等人的描述中,这条洛河底下仿佛都隐藏着极为恐怖的存在,使得频频有人被拖下水去,但现在听起来,那哭声却更像是从永厚陵的方向传来的。

难道果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吗?

唐泛与隋州交换了个眼色,他们发现隔壁几个屋子,也都有几条人影从屋里钻了出来,正朝唐泛隋州二人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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