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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星开始中——by简平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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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青原耳廓红了一圈。拿眼珠子瞪他一眼嘘声道:“别乱说。现在上课呢。”慕德礼找他要了一张稿纸,说要趁此良机写一篇鉴花宝典。

“喂那小子,你们班名单可有,给我一份。或者你把班上女生名字默给我也成。男生名字就不用啦,反正我也记不住。”

“凌先生您知道吗,其实我完全不能和青原比的。”慕德礼从记忆中抽出,平和地注视对面的老人:“他那会儿上课可真认真。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我了解了。慕先生你的活泼是恰到好处,所以我那儿子才能跟你玩合拍。”

慕德礼仔细咀嚼了“合拍”这两个字,苦笑了一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些东西一辈子,都不能给出个定义,半辈子十八年,凌青原是个晶莹剔透的人,他老慕又是个心窍贼多的人,他们偏偏很投契。

回想大三,导演系的俩损友选了每周十课时的表演课。除了基础理论、表演心理,还有表演技巧。比起勤勤勉勉的凌青原,慕德礼一天到晚想着都是策马奔腾。

“你要去就去,不用管我。”

慕德礼心怀雀跃屁颠屁颠,到了开春随东风来的是怎么吹都吹不完的桃花。最近他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总有女生答应他课后碰面。这天也不例外,他告诉凌青原自己和妹子约好下课后旧校舍四楼天见台。

“哥们我记你一辈子好,等我十分钟。”

凌青原点头,目送慕德礼一路飞奔跑上楼梯。调转足尖缓缓推开隔壁排练室的门。校舍外面是搪瓷饭缸子饭盆和水壶滴里搭拉的声音,外加接二连三地响起背菜名。

慕德礼一溜烟跑上二楼半转角,挨着楼梯扶手坐下,摘了手表无表情地看着表盘。校舍里响起不知名的乐曲,特浪漫特抒情的调调。慕德礼暗自嘀咕,有哥们天天这样免费伴奏,自个儿不约妹子简直可惜了。

秒针走过十圈,又走过十五圈,他方才悠悠站起身把手表扣回手腕。他俩手插在裤兜,前襟从来不塞进裤腰的衣服里长外短,嘟嘟囔囔一坨。

慕德礼数着台阶下了楼,转过一楼半的拐弯,空荡荡的走廊里站着一个人。听见脚步声,握着音乐室门把手的年轻人烫了一般迅速缩回来。

“不进去么。”

“……”

“你一天到晚阴魂不散,这脖子上的脑袋是不是也被稻草塞满了瓢,转不动想也不明白。”

那个年轻人听了他一句话,立刻左转九十度调头走了。慕德礼愣了一下,他惭愧地摸着下巴上的青胡茬,觉得自己嘴太快太贱,似乎又说错了什么。

天地良心,他不是那个意思。他绝对没有什么责备的意思,他说的是反语,激将。徘徊犹豫瞻前顾后有什么意思,活着不就该孤注一掷么,慕德礼是觉得那小子怎么那么蠢,简单道理都不懂。

慕德礼走到音乐室前,忧伤地盯着门看,他估计这个铜把得给要人攥烂了看烂了。慕德礼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咱走了青原,那丫头放我鸽子。”

琴声渐平,凌青原合上盖子起身走过来:“是么,好可惜啊。”

“没事儿,多的就是芳草,我从来不担心。你说咱们先吃饭还是先赶工?”慕德礼听见凌青原说了句时间晚了刚好去吃饭,便和他并肩离开音乐室。

“表演班上有个……小伙子,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凌青原淡然瞥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小伙子多着呢。这慕德礼号称名花过目不忘,异性偏偏脸盲怎么突然说起了小伙子。

“我觉儿他还挺打眼的,单就长相而言。他叫啥来着,哦对了,谭岳。奇谭的谭,山岳的岳。我寻思你该认识他。”

凌青原和慕德礼安然走向食堂,饭瓢奏鸣曲刚好反方向迎面而来。路上喧嚣,他没太过脑子也没细想:“名字和人对不起来。”

“你也是的,脖子上的家伙事儿都用到哪儿去了。”

凌青原表示:“我在构思一个……故事。”

慕德礼闲闲:“现在就想毕设不会太早了么。”他很自然地胳膊打着朋友的肩膀,认真在他耳边说道:“我诚恳跟你讲一件事儿,你回头留心一下那个姓谭的小子。”

“好演员胚子?”

慕德礼噎了一下,他又看凌青原墨般的眼眸近距离在自己面前化开,如一滴松烟点进清水。他苦口婆心:“我只是从人类的鉴别欣赏角度一般而论。”

“好,我懂了。德礼,回头帮我写下剧本。”

“青原,你觉得我满嘴骂人不带脏字儿,思维跳跃口无遮拦适合做编剧么。最重要的是我一点也不倚马可待,落笔有神,文思泉涌,出口成章。”

“你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句话能带五六个成语,我看没几人能行。”

“不,我是恶语伤人六月寒。”

凌青原困惑:“你伤着谁了?”

慕德礼突然心情特别恶劣,狠狠喷了一句:“我这臭嘴没伤着你是你神经粗。逮别人挨我一棒槌,得跟地鼠似的滚窝里。日月可鉴,我分明是好心。”旁边的凌青原莫名其妙,慕德礼缓了口气又问他:“你……真没被我伤着过?”

“不会。你说每句话我都会仔细想想里头实际是啥意思。”

慕德礼知道凌青原虽然看上去经常从自己毫不关心的事情中抽离放空,也完全不关注自个不感兴趣的事儿,但实际上他是一个思维精密且纤细,堪称敏感多思的人。

每当被凌青原的目光注视,慕德礼都会有种无法承接其中千钧分量的错觉。最可恶的是,这家伙比他自己还深藏不露,不管面上说什么,除了他的眼睛,他面上表现出来的偏偏只有四两。

微风能有多重。

天地万物都因风而动。

“青原,我很认真地跟你说,那个师弟,你留点心。”

“嗯,我知道。说不准是个有可塑性的演员。”

六十二章

“每半年要经历一次阵痛。这美好的痛苦,让我们从稀里糊涂中破土而出,受到风霜雨雪的摧残,以落花流水而尘埃落定。它的名字就叫期末。”

慕德礼抑扬顿挫地朗诵自己写的诗。凌青原用橡皮砸了他脑袋,示意他闭嘴。

“青原,难道我的文字不够优美连贯流畅吗。难道我的故事没有感天动地哭倒长城吗。难道我的情感不足以气冲云霄六月飞雪可歌可泣吗。”

“没有。”凌青原合了书本对慕德礼说:“走吧,该去考场了。”

慕德礼双手揣着屁兜,脑袋左右晃悠去够肩膀,佝偻着背跟着凌青原往外走。他看着前面的男生脑勺的发梢有点长,挠着他衬衫领口上边儿后颈的一小块,黑的头发白的皮肤,鬼使神差地叫他回头。

凌青原听闻驻足,困惑地转了身。慕德礼看见他一撮碎发卷云似的划过前额,铁棒锤敲钉子很笃定道:“你该理发了。”

凌青原闻言一笑。

这天表演课程考试是命题即兴表演。平时上课掐点的两人这回可不敢马虎,不早不晚到了排练室,当然本班的同学远比他们俩勤勉得多。凌青原扫了一圈看同学到得很齐,就往中间站了站,朗声说自己下学期将排导演系的毕设剧本,欢迎表演系的同学留心通知前来试镜。

慕德礼寻思,估计是凌青原说话语音腔调都太好听的缘故,不少表演系的师妹都很热心地说会留意,会去尝试。他转了一圈舌头,正想上去损一损弟兄这倍受欢迎的劲儿,却看见那小子先了一步上去。

“师兄,故事内容大概是……还有,主要角色有哪些?”

凌青原头微微斜了一下,认真端详站在对面的男生回答道:“目前还不能告诉你。提前透露,对于其他想要尝试的同学,可不是不公平吗。”

谭岳没有把懊丧表现得太明显,他很理解地说了声好,语气里却带着惋惜。凌青原点点头,意在言尽告辞。谭岳下意识地伸手,却不知道是想挽留还是其他。

“怎么了?”凌青原困惑。

“不是,我是说师兄你……头发好像有些长。”

“哦,那是该理发了。”凌青原客气地笑笑,提脚从他身侧掠过。刚好这时候教授考官让学生按学号站好准备即兴表演。

慕德礼咬咬凌青原的耳朵,让他留意那个刚才和他说话的、叫做谭岳的男生的考核。凌青原依言关注了。谭岳抽到的是一段无言表演:监狱释放回到家中。

“怎么样?”

两人看着排练室中央的男生徘徊左顾右盼,几次临门又不敢推开,近乡情怯却夹杂期待。凌青原微妙地沉吟:“很难说。”慕德礼说他又在鸡蛋里挑骨头,而凌青原回答道:“我在想他可能是因为什么过错而入狱,误判还是违法。家里还有谁,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又如何。”

“你想太多。”慕德礼嘴里这样说,却不知道他究竟是想得太多,还是太少。或者他目不斜视心里只装着针尖儿的一点。

后来,慕德礼设法“偶遇”了一回谭岳,目的就是为了告诉他一句话:“我瞧你这板正模样忒俊俏,也别想演他的剧啦。他那是乡土剧,陕北秧歌映山红,打起腰鼓唱起歌,山丹丹的那个开花花。你嘛,抹二两煤灰都不见黑,秧歌儿舞步哪里会,得了得了,边儿凉快去吧。”

谭岳的积极性没有被慕德礼的“恶意阻挠”击退,他真没去边儿凉快。到了下半年凌青原开始招募演员的时候,他报了主演的聋子鼓师。慕德礼心里暗搓搓刺他抗打击能力挺强,是个九匹马拉不回来的人,唯独……还差那么一点儿什么。

再到老后来,慕德礼和谭岳半生不熟了,自然知道这人他是求万事皆善,怕错怕输怕失败,差了点儿一脑门子的意气用事。

话说回来,凌青原让来视镜的谭岳演一段聋子腰鼓师傅带徒弟“听”收音机。腰鼓师徒俩一直在山坳坳的各个村庄里奔波演出,居无定所身如飘萍。乡村里头人们了解外部消息,都靠着收音机。散了农活大树下面,捧出一个半村人都围着听。

谭岳认真听主考官说了题面,酝酿了一下感情便开始表演。他戳了戳不存在的鼓师徒弟,手语询问他大家在听什么。可惜徒弟也不知道。谭岳失望又不气馁,戳了戳其他村民,继续手语询问指指点点大树下面被人们围着听的收音机。

许多村民急着听节目,懒得应和就随口回了。终于碰上一个好心的村民,用唇语告诉他节目里的内容。“听”到了具体内容,谭岳扮演的腰鼓师傅傻呵呵地笑了出来——终于能与大家伙儿同乐。

谭岳把聋子鼓师最单纯的快乐展现出来了——别人在聊什么、听了些什么,他能知道便好。知道了,哪怕是芝麻粒儿大点儿的小事,他都开心。

表演结束后,慕德礼看见谭岳期待地望着凌青原,忽而感觉他渴望的快乐,或许也只和这部舞台剧里的主角儿一般简单,不再风雨飘摇四处流浪卖艺维生,而能成为村民们生活的一分子,与其同乐。

“挺好的呀。”慕德礼小声说。

“唔。”凌青原不知道在思量什么,估计又是想挑刺儿。

“定不下来的话,要不然再叫他表演一段。”慕德礼在他耳边小声撺掇。

片刻缓缓抬头看着场地中的年轻演员:“再来一段聋子师傅和聋子徒弟的吵架。徒弟爱上村里的女孩,不想随师父去下一个村演出,不想再打腰鼓。师傅训徒弟要他跟自己走。”

谭岳发自内心地征求道:“能……对戏吗。”

“能不能对戏也由不得你说嘛。”慕德礼慢条斯理、居高临下地朝中间来了一嘴,转而埋头凑近凌青原窃窃私语地劝诱道:“要不你跟他撘一下徒弟嘛。”

凌青原眼珠子转向好友,那意思无非是说他是导演,搭戏像什么话。慕德礼猿猴般的手臂勾着凌青原后背推搡他、鼓励地拍他。这动作落在谭岳眼里又是一阵……胃痛胃酸胃抽搐,名为不待见。

最后凌青原还是依了慕德礼,上去和谭岳搭了这一段。

两个聋子喊出口的根本不是语言,可他们还在互相对吼,连手带脚地一通比划,脸红脖子粗。搭过这幕戏后,两人嗓子都有些不像自己的。凌青原很快找回状态,理了一下因为“暴怒”而不太服帖的头发,严肃道:

“两个关键词:痛心疾首和恨铁不成钢。”

“情绪状态是:一言堂的严师,内心却深爱着徒弟。恨不得长八百张嘴,把徒弟斥责地体无完肤,把他们不能留下来而必须继续演出的理儿说透。”

“你这一段,有些松懈。得再好好琢磨一下。”

另一位演员还有些楞神。

说完这些,凌青原便回席,握着笔杆想了想,又听友人念念叨叨嘀咕了几句,才勉强在谭岳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勾。

令人怀念的往事极容易拉近年龄的沟壑,慕德礼起身又为凌牧加了一杯热水,两人间的氛围又比刚才融洽不少。回到沙发跟前,他对这位老人说道:“大学毕业,之后我们的事儿也就千篇一律啦,拍电影,拍电影,拍电影。”

听了这么多儿子的当年故事,做父亲的觉得也该给讲故事的人回馈些什么。投资电影,他不需要,那就也讲故事吧。

“其实我多年之前……也见过青原。我猜想他并不知道。”

零六年,听说凌青原导演的《忍冬》入围奥斯卡外语片,凌牧留了个心想去看看他。当然,明目张胆地去见长子,倘若两人关系如冰点,父子无话可说点头而已,想想对于分离了十五年的双方都有些尴尬。尤其,他凌牧早已是一位不可小觑的公众人物,若闹出与前妻之子不和的消息,不可避免又是见报的事儿。

为了防止这样冷场的情况发生,凌牧决定不用见长子为借口,不去和他打照面,而以参加影展为托词,携妻子和两个儿子去了。那一年,凌道远十五岁,凌致远九岁。

入围外语片奖的《忍冬》会在影展期间播放,而导演凌青原也经常在放映厅和观众一起看片,或者听观众畅谈观影感受。

出于或是长者的骄傲或是隔膜的心态,凌牧没有表现出对《忍冬》特别的兴趣,更没有意图在奖会期间和长子接触。奖会期间,这部片子放过几回,凌牧一直避开所有人冷僻地独坐,遮掩身形地看了几回。

他没有去告诉儿子,自己的自豪,以及对他的想念。也没有告诉他从他身上,看到他死去的母亲的影子。

“我作为一个非行家,旁观的非参与者,都看出来青原是一个优秀的导演。我看到不少我叫得出来名字的国内国际知名演员,导演和他交流电影艺术,或者心得。我没有想到,他能够那么从容地周旋在人群中。得奖也好,失之交臂也好,他始终非常得体。

“对于一个当时不过二十七岁的年轻人,是难能可贵了。之后我听说他拍摄的都是冷门题材文艺片,就让助理去和他接触,询问是否需要支持。被他礼貌回绝。慕编剧,我最近时常想,要是那时候我要再主动些和青原交流,认回父子就好了。那时候的错过,对我而言,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

与凌牧的冷硬和遮掩热情的态度截然相反的是他妻子与两个儿子。尤其妻子余魏然,她对奥奖这般宏大的场面十分热心,从颁奖环节、酒会以及其他活动都渴望参加。

凌牧不拦她,也很容易地就替她拿到了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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