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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星开始下——by简平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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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正是好运躲过宏新船翻的邵伟乾。他端详着对面的人稳声道:“你能这么干脆答应我,我很意外。以我们俩的‘交情’,我想,你这辈子无视我、敌视我,都是意料之中的。”

六月之后凌青原与任何姓邵的人再无瓜葛。知根知底的两个人,虽然招呼不多,却对彼此双方面目为何心里有底。凌青原略加思索,想他父辈兄辈都已收监,这时候找自己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于是,凌青原毫无情绪起伏地问他缘故。

邵伟乾倒是不含糊地直入主题:“对于你,我家亏缺,落得这般下场,你说活该、说制裁,我也不打算申辩什么。不过……”

“你究竟怎么死的,你我皆知。我家人操刀,操纵舆论是不错。可是真正心怀杀机的凌公子还在外面蹦跶。我为我家觉得冤。说到底,三家之中,宏新不过是位居中游,上下受制,听人驱使罢了。

“咱都知道,是那位公子哥想要杀你,借刀杀人。我今儿想和你商量,或者请求:不知你愿不愿意认回你父亲,揭露凌道远的心机。”

原来如此。大幕落下,余韵未散。邵伟乾心有不甘,又鸣不平。邵家倾覆,他是想让凌道远与自家一起鱼死网破。而他撺掇凌青原的理由也非常充分:害他者,不应有一人漏网。

凌青原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抬眼看他。对面也有些好奇地端详他跌打的新伤,以及明显有些呆滞的模样。

“认回……父亲?”

“你该明白,凌道远知晓你是凌青原。他现在虽然在美国禁足,难保将来被放出来祸害,或者在你父亲死后重新谋害你。与其这样,不如直接公开你的身份。况且你冤死一事已经洗清。”

邵伟乾干脆破罐子破摔。他家人反正杀人获罪不能翻案,不公平的是最大的杀人者凌道远依旧外于制裁。手执刀,心执刀孰轻孰重,凭什么就前者锒铛,而后者放荡。

凌青原恍然意识到,这三家人建立在脆弱地基上的“友谊”。大难来时各顾各,有利可图抱成团。一朝自个儿下水,恨不得全盘诛连,掀得底朝天来陪葬——方才公平。

邵伟乾看凌青原依旧茫然迟钝,又加把力把火烧起来:“现在凌道远是被你父亲宽容的。当然,凌牧先生已经老了。不管他多么坚毅,送了一次黑发人,总不忍心再送一次。所以他才在知晓你可能死于继承纠葛的情况下,包庇了凌道远。”

邵伟乾自然是想见凌道远倒台。在他的深层意图中,倘若凌青原回去这么一折腾,曝出凌家兄弟相残的家丑,让撤资上岸的牧海集团顺道失势,拖连魏丰,他也乐此不疲。

邵伟乾谆谆善诱,动之以情:“你若认回父亲,对老人是安慰也是孝顺。家产之利或于你不是诱惑。不过,若能彻底揭发凌道远,也能够让你自己的处境平安。”

邵伟乾不提凌牧被金钱以及三家利用扭曲的为父者之心,反倒顺着自己的逻辑和目的,继续游说凌青原:“你不知道吧,做父亲的一定是爱你的。十年前《忍冬》进奥奖那回,他专门去看过你。他想过出资给你拍电影,他想过留财产给你。你走之后,多次询问你遗作的拍摄情况。”

凌青原呕心,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都要你死我活,恨不得都拉来垫背。自己认回父亲,揭露凌道远的阴谋行为,难道说,对于狱中的邵家人就是莫大的安慰。害人者都一网打尽,哪怕邵家人也不自由,心里能觉得公平了?

凌牧很想念他。邵伟乾把凌青原的亲情当做谈判的诱饵,以彼此都大有裨益、何乐不为来包装,他告诉凌青原,双方理该如此,一拍即合。

凌青原吞了口吐沫,拒绝了邵伟乾不动声色的要挟:“凌牧是凌青原的生父不错。但是他儿子已经死了。我是程鹤白。”

邵伟乾筷子敲了敲餐碟:“可惜凌道远未必这样看。他论罪,你也平安。他在外,必定还会报复你。不止因为你是‘凌青原’,也因为你知道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认回你父亲吧。他会爱你的,他会加倍爱你。你的处境也会更稳妥。”

“不,我是程鹤白。程鹤白的父亲已经死了。凌牧的大儿子也已经死了。”

邵伟乾对凌青原的固执深感不解,他正欲用凌道远的狠绝心思来说服凌青原,他想告诉凌青原一年前凌道远母子是怎样埋下杀机,说动了邵家配合。他想告诉凌青原,前段时间他和谭岳的绯闻,正是凌道远推手曝出。还有六月份他险些又被害的事儿……

可对面的神情木僵的年轻人坚决地起身离席,道了告辞。

告别邵伟乾局散回家,凌青原孤坐在沙发里。黑灯瞎火,看不见任何光景。镜面蒙尘,看不清里面的人影。凌青原环抱膝盖,漏出一丝苦笑:“认回父亲,揭露凌道远……说得好听,不过是将亲情一而再地……利用。”

九十三章

神秘森林的最后一出戏完成,《夜空下的游乐场》在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中杀青。剧组的工作人员,大都和两位可爱的小主演建立了深厚感情。亦文和婷婷就像是精灵一样,纯粹美好,天真活泼。

“青原一定会喜欢的。”谭岳对老慕说。

两位小可爱的本色出演毫无造作。戏中的玲子从羞怯被欺负的小姑娘,在小多多和这片秘境的影响下,变成一个乐观活泼的小天使。小多多的命运,也按照谭岳的意图进行了修改,他雨中失足落水,并没有离开人世。故事的结尾充满想象,两个孩子守护秘境,却并不把秘境当做自己的私有物,而是用心呵护、精心营造,期待更多小朋友发现。

“看出来了,你给他的情书。”慕德礼敞着风衣,两手揣兜里呼啦啦地扇着,一开一合跟座钟里准点报时的布谷鸟差不多。

谭岳背着手,左手拇指轻轻绕着中指的戒指来回抚摸。一别又是几个月,偶尔电话联系,对面也忙着赶戏时间总凑不上趟儿。实在是……太想他了

“你出师真快,差不多能独当一面。下回当不了演员回来做导演呗。哎,正好。你家那口子不是在做演员吗。”慕德礼挠了挠头发,为了表示前半句都是修饰和铺垫,欢欢快快地吐出了后半句:“剪辑和后期都交给你,看咋样?”

“天要下雨了。我要回去收被子。”

《斗击》剧组,关芃盯着监视器回放了两遍,让“协会”里的几个配角重新演一遍分歧、争吵和内斗的片段。这个“协会”,虽然以放纵负面情绪为目的,一但发展起来,就如毒瘤癌症一般扩大,遍及体内,侵袭体表。

袁凭站在场边,扫了一眼配角们的表演,问旁边的程鹤白:“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弦绷得太紧了?”

凌青原困惑地看着袁凭,眉峰微蹙地不解。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问题,庄弘的戏份他一如既往演得很顺,或者甚至可以说,他演得很“舒服”。

庄弘面上寡言少语,心理活动却极其丰富。外表的理智是一层衣服,剥开它,是挣扎的内心世界。但是谁又能说,他的理智没有内化成为一根蜘蛛丝,吊着他,让他与孟冬彻头彻尾的疯狂两级分殊。

袁凭正对着程鹤白站定,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看见这年轻人眼睛一眨不眨毫无反应,挺严肃地肯定道:“你弦绷得太紧了。”

配角的戏走过之后,要演一段“协会”里的下级成员错认庄弘为孟冬的戏。凌青原补了妆,在镜头前就位。这些玩疯了的小弟,要把火从“协会”里烧到外面的社会,庄弘只觉得这样不对,本能想去劝告阻拦。

小弟们看见庄弘走过来,拳脚消弭,俯首帖耳恭恭敬敬地大声吼了一句:“孟冬。”

凌青原慑了一下。庄弘也被震到了,他跟小弟清清楚楚报了自己的名字,提醒他们混淆认错人了。小弟们非但不听,还对着他们以为是孟冬的庄弘不断陈述自己的破坏欲。他们说,是遵照“协会”的会规,是在创始人的带领下,在以暴取乐的宗旨下行动的。

庄弘一人难敌多嘴,反复申明自己是庄弘的解释被淹没在众人嘶吼的话语中。眼前痴狂的、把他当做孟冬的协会会员,让庄弘深觉错位。三人成虎,给他一种恐怖的暗示,在他神经系统在他大脑里反复强化:他不是他。

凌青原把庄弘的面上维持领袖的镇定与反对过度暴力的冷静理智的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更妙在他无声言语都间接刻画了深刻的内心世界——听见他们称自己为另一个人的惶然不知所措。

他耳边,他心里好像有无数个声音在说:“你是程鹤白,你是程鹤白,你是程鹤白……”

关芃喊过的时候,凌青原一阵眩晕,紧闭双眼地后退趔趄。他听到了群演问他:“鹤白,你还好吧。”

凌青原头重脚轻地推开了他们的搀扶,捂着头秧歌般走了几步,边走边说:“我是程鹤白……我很好。我很好,我是……”

关芃还在很专注地看回放。演员表演得太到位,也会让导演带入,沉浸在自己构筑的光影画面和故事之中。关芃从这个演员身上看到了激烈的冲突感,极致的矛盾感,那种建立在分裂边缘的统一。他身上,有着无与伦比的二元对立,抓人。

袁凭上去搭了一把程鹤白,握住他的手腕感觉有些颤抖。还有他很符合人物造型的额发刘海,随他低头划过眉眼。袁凭第一反应是他可别发烧了,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小程,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是程鹤白。”干脆的回应从他低垂的头弯折的脖子声带里传来。

袁凭放了手,有些用力地拍了拍他肩膀,让他整个人都在摇晃让他灵魂出窍:“小程,你可别入戏太深了。”

摇晃止歇,凌青原缓缓抬头,透彻地对他笑了笑:“不会,凭哥。”

谭岳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承平市,一落地他提箱也不放,直接就奔到《斗击》的片场。剧组的工作人员看见这位腕儿,新奇惊怪的有,但真没有人拦他。

专注于拍摄的关芃或许看到谭岳来了,或许没看到。他毫无表示不打招呼,目不转瞬地盯着现场,整个导演组几乎都在屏气凝神地关注这一幕。

谭岳也没和人应酬,在场边站定两眼死死钉在那个人身上。如果现在能测量他的呼吸心跳肌肉水平,必然样样爆表。他攥着手,左手中指的戒指刺着他神经末梢,刺他心疼。

庄弘找到孟冬。两人起初只是静止地站立,米开外互相对视端详。这时候庄弘的声音划破落针可闻的无声,刺透了对峙感爆棚的画面。而他的声音,那么安宁:“他们说,我是孟冬。”

庄弘牵动嘴角浅浅微笑,他的笑里没有一点绝望和烦躁,没有一点困惑和不安。他笑得那么好看,那么由心又顺其自然。所有情绪,全凝结在一个“静”之中。

“他们说,我是孟冬。”

孟冬臌胀胸腔深吸气,又如公牛一样从鼻孔嘴唇里把气吐出来。与庄弘的“静”截然相反,他无表情不辨喜怒,也不嘲笑这桩很可笑的误会,他是核弹爆破之前的“冷”。

“我是孟冬。”

庄弘双手插兜,那么悠游如散步地走向孟冬。他身躯轻晃却不是轻佻,他用自在的动作和淡然的表情形成理智的外衣,包裹了内心所有的疑虑。不,他不怀疑什么,解决问题的方式向来很简单。

咫尺,庄弘抽手握拳,以目不可见的速度向孟冬脸上挥去。这是庄弘的爆破,是他体内精神、心理和全部情绪的爆破。冰层下面的水花突然炸开,冰凌四溅。

孟冬没等那一拳落实就回手。两人搏击的次数实在太多,他们不为什么而互殴,或者纯粹为了精神对话而互殴。这是他们的言语,他们的交流方式。他们彼此依恋所以……伤害对方。

谭岳要跟着他疯了。谭岳终于知道之前自己的不安,对剧本对故事的不安是什么。《斗击》于青原而言,太易感同身受,太容易入戏了。不是入假戏,而是真戏。他几乎不用扮演庄弘……他本身就是庄弘。

谭岳内心嘶吼,克制着到镜头里拉开两人的冲动。他表情狰狞情绪痛苦,他不知道这出戏多大程度是演出来的,演员的防护又如何。谭岳看出来了,青原他是当真在打,不,或者说是在被打。

本性暴虐毫无理智的孟冬压制着庄弘,他们两的角斗,谁占上风显而易见。痛并享受并快感,是两个灵魂最粗暴的沟通。两个演员打斗得那么自然,甚至不需要动作指导。演员之间是有场的,尤其两主角对戏,一方状态很深,自然引得另一方也水到渠成。

袁凭心思很放空地出手,似乎也感觉孟冬就该如此。

谭岳实在看不下去了,但他逼着自己不要合眼。这是庄弘和孟冬的角斗,更是凌青原和程鹤白的角斗。是一个人本我与自我的挣扎,也是主体我与客体我的撕扯。谭岳明白了,这部戏,扰动了凌青原最深处的隐痛,是他自我认知的割裂。

孟冬把庄弘击倒在地上,喘着气扑身上前压制在他身上。疯狂之后的静止,原本画面应该在暴躁之后以反叛的平静收尾,用无声胜有声来为两人的斗殴做结。可是庄弘突然抬起了手。

这是他超越剧本的发挥。

庄弘似乎已经满身带伤,唇边青紫,依旧淡淡笑着。他躺在冰冷的地上,睁着眼睛看着上方另一个男人。庄弘抬起了右手,骤然打破静止的平衡,像减缓减弱的乐曲遇上反复重回高朝。

关芃没有喊停。他已经被演员带到这一幕中去了。

庄弘的右手覆上孟冬的左边脸颊,没有起伏地问:“我是你,你是谁。”

袁凭有些楞神,但又感觉这一切冥冥之中如有牵引。他的右手从庄弘的前额掠过,嵌入他的头发。孟冬霸道地笑了,是嘲笑还是胜利者的笑。明明事情这么显而易见,他在笑庄弘居然一无所知。

关芃咬了一下嘴唇,按照剧本,“我是谁”的询问与勘破,应该在最后才揭晓。但是这一折小高朝,如果主角之间对互相还没有什么认识,的确是少了一块拼版。庄弘已经发问了,这时候孟冬的回答至关重要。

孟冬笑得邪性而见血。他稍微躬下身,凑近了庄弘的脸,一口热气仿佛扑在他鼻尖。孟冬落声如刀砍斧削,字字狰狞:“我是你。你,是谁。”

庄弘右手滑落,掉回地面。他笑着头歪到另一边,闭上了眼睛。空旷的场地惨淡的光线,勾勒出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彼此相邻,如置深渊,如在镜前……

关芃喊了停。谭岳仿佛听到发令枪响,冲向现场,他很小心不碰乱布景和道具,但很故意地无视了身后声声呼喊他名字。

袁凭在拉程鹤白,这个年轻人就像是有惰性一般地重。袁凭翻身跪在一边,勉强把他扶坐起来,刚想开口问他是受伤还是怎样,一个愣头青冲了过来。

“谭岳?”袁凭发现不是误入的演员而是谭岳,顿觉惊悚。这人,该不会是关芃请来的酱油龙套吧,档次……太高了点。

“闪开。”谭岳凶狠狠地把袁凭从呆坐的人身边轰走。袁凭莫名其妙,举手投降,拍拍屁股站起身,原想着谭岳要闹哪出,结果目瞪口呆。

谭岳其实慌极了。他跪在凌青原身边,让他头和上身靠在自己身上胸前,一手环抱他肩,一手越过他面前搂着他外侧的脸轻拍他,却不敢叫他名字,只是不断重复:“醒醒,醒醒……”

谭岳不敢叫他鹤白,只想他名字一定是一把倒钩在心里的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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