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青袖眸光一冷,望入他的眼中。
苏慕华头微抬,杏黄春衫,连笑容也温和。
“我的眼睛每日会有那么一段不瞎的时候,数日前初来雁北那夜,意外撞见舒公子在城外沙丘的剑舞。那一曲剑舞咨意纵横,纵然我是江湖中人,也觉得公子深得剑之精妙。至今不忘,不知公子舞的是何曲?”
舒青袖道,“剑器浑脱。”
苏慕华击掌叹道,“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鸿洞昏王室。公孙大娘的剑器浑脱舞传了千年,原来是这般的风华。”
此后数日,苏慕华日日都在午间来,与舒青袖对饮一壶酒,二人不谈其余,只论剑舞。
舒青袖这十年来,几曾遇上像苏慕华这样的人。苏慕华虽不善舞,但他是知剑之人,于剑意上的见解也常常让舒青袖叹服。
二人渐渐熟稔。
这一日苏慕华随口道,“舒兄,我观你剑意大气洒脱,这几日和你相处,见你也是谦谦君子的品性。那柳寄生不识你心性,说你贪图钱财,倒是可笑了。”
舒青袖沉默良久道,“他并未说错……我确实为了银子连脸都可以不要。”
春风吹动树梢,阳光自深浅绿意间流泻而下,树下二人相对而坐。
苏慕华手持白子,与陆酒冷对弈。他下的是盲棋,陆酒冷报了棋路,苏慕华默记于心,再落下一子。他虽然博闻强记,但棋力多少打了折扣,与陆酒冷刚好下了个难分难解。
陆酒冷下了两手,笑道,“我今天接了邸报,说礼部的大人后日就要到这来,亲自接见上书的学子。”
苏慕华道,“牌匾,上书……有人要逼大人不得不了断了舒青袖啊。”
“小苏,你这几日天天去找舒青袖,可有什么收获?”
“今天舒青袖说了一句话。”
“什么?”
“说他确实为了银子连脸都可以不要。”
陆酒冷想了想,道,“是否该查查谁平日与舒青袖有来往,也许是他的什么仰慕者出手杀人。”
“我已让人去查过了,除了他的弟弟外,舒青袖似乎没什么亲人,平日也没见有什么朋友。但听人说,舒青袖谁的帐都不卖,连天盟的龙涛都让他几分面子。”
“我想今日就升堂断个斩立决。有人想舒青袖死……我们不妨就给他们一个死了的舒青袖,看看接下来还有能玩出什么花样。”
雁北边城地处边远,匪患猖獗,城中之民又多是不受教化,朝堂给了雁北县衙斩立决的权限。没有官身的白丁可以不经刑部报批,也不必待秋决。只要此后上交备案,证据确凿即可。
陆酒冷断的舒青袖的自然不是真死。
苏慕华指尖拈了枚棋子道,“为何如此着急?关一个舒青袖在牢中,现成的钓饵,慢慢钓了鱼儿上钩就是。”
“礼部叶温言后日来,到时候舒青袖的生死便未必能由我掌控。”
苏慕华胸中一窒,“你说叶温言?”
“是啊,新任的六品礼部主事,说是太子力荐,兼了太子少师……”陆酒冷见苏慕华在盘中落了一子,“哎,你下的是我的黑子。”
苏慕华冷冷地道,“我是个瞎子,又看不清黑白。”
“宋大人……牢中传话,舒青袖说他愿意认罪了。”马不老急匆匆地闯进后院。
陆酒冷道,“哦?舒青袖为何突然变了主意,今日有谁见过他?”
马不老道,“大人吩咐了以后,兄弟一直留心着。今天张清在盯,除了小苏并无什么人进牢探望。哦,就是还和前几日一样,下午的时候他那傻弟弟来了一趟,也没说什么。”
“威武……”升堂声中,雁北县衙大门敞开,涌进了一批闲人。
陆酒冷坐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看着跪在下方的舒青袖。
他是待罪之身,除去发冠,散了的发遮了脸颊的黑印。洗尽铅华的舒青袖,青白的脸色像上好的瓷器。宽大的暗色囚服穿在身上,肩头瘦弱得仿佛只堪一握。
“舒青袖,你为何突然肯认罪?”陆酒冷啪地一声敲了惊堂木,“说,是受谁唆使,又是替谁戴过!”
舒青袖声音很稳定,有看透生死般的平静,“没有,不过是我想开了,欠命还命,不想再推脱抵赖了。”
“哦?舒青袖我们在竹下发现了一行足迹,似是女子所留下的。那我问你,柳寄生和什么女子有来往?此案是否别有隐情?”
舒青袖道,“大人,那行足迹是我留下的,想以此扰乱视线。”
“撒谎!你一介男儿足印与那行足迹完全不对。”
舒青袖忽而一笑道,“禀大人,舒青袖从小在梨园长大。别说是女子的足迹,就是飞燕掌中舞,我也是可以做到的。”
陆酒冷沉默片刻,“舒青袖,本官最后问你一次,柳寄生死的那一晚你在哪里?”
“我杀了柳寄生,那一晚自然在他的家中。”
陆酒冷看着他也笑了,“舒青袖,你既然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你。”
他伸手握了令箭,缓缓道,“永靖八年三月廿日,舒青袖杀害柳寄生,人犯供认不讳,判斩立决,明日行刑。让他签字画押!”
“大人且慢,那一晚,舒青袖和我在一起。”
大步迈入门来的人一身玄色的锦袍,外披黑色轻甲,行动间猎猎如风。
陆酒冷见这人剑眉星目,不怒而威,不同与江湖人的杀气,而是尸山血海里历练过来的煞气。
“你是何人?”
那男子抱拳道,“在下孙晟,见过宋大人。”
陆酒冷微微一惊,孙晟,正六品的门千总,暂时奉命驻守雁北。孙晟虽然军衔不高,但他是燕王麾下飞羽骑的掌事,可谓麾下第一人。
燕王将麾下第一人派到这雁北,图谋的又是什么?
若孙晟身负燕王所托,他又如何会卷入舒青袖的案子?
陆酒冷拱手道,“原来孙千总,来人看坐。”
孙晟道,“不必了,宋大人,舒青袖那晚在我府中,既然他不在场,自然不会是凶手。”
陆酒冷哦了一声,问,“那能否请教孙千总,舒青袖因何会在你的府上?”
舒青袖突然扬声道,“宋大人,他撒谎,那晚我在柳寄生家中,确实是我杀了他。”
陆酒冷挑眉去看孙晟,心想这倒有趣了。
孙晟目光落在舒青袖身上,压抑着怒意,他沉声道,“宋大人,舒青袖是我的人。那晚他来找我,我们……鱼水之欢,他直到半夜才离开。”
舒青袖跪在地上,身体微微一颤,手在衣下握紧。
孙晟话音方落,围观审案的百姓们已是一片议论纷纷。
陆酒冷听着耳畔喧哗噪杂,敲了敲惊堂木道,“孙千总既然肯作证,那此案疑点甚多,押后再审。”
孙晟笑了起来,“宋大人,你方才没听见么?舒青袖是我的人,无论如何我都会带他走。我已经带了数十精兵将县衙围起来了,试问宋大人你要用什么来拦我?”
陆酒冷用什么来拦?他根本就没打算拦,他笑呵呵地看着这场闹剧落幕。
苏慕华却似心不在焉,连半个笑容都没有。
孙晟不顾舒青袖的挣扎,将他抱上马,穿过雁北黄沙漫道的街头。
“啪—”
舒青袖坐在床上,摔开孙晟的手。
“孙晟,你这算什么?”
“青袖,我不能看着你找死。”
舒青袖侧首冷笑,“逼得我再也无法在雁北立足,从此只能在你的保护下?这和要我死有什么不同?”
孙晟环着他,笑道,“舒青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我为你提供水源,护你的货物过沙漠,你给我你自己,你说过你不在乎真心。那我今日也是那句话,你怎么想的,我也不在乎……”
孙晟忽然扣住他的下巴,用力捏紧,注视舒青袖,毫不掩饰眼里的情欲,“反正你人是我的。”
床边红绡帷帐随风翻动,如一场春暮的落红。
舒青袖挣扎着狠狠一口咬在孙晟的肩头,血渗透了他的牙关。
一双有力的手握上他白皙的脊背,一个翻覆将他按回柔软的床榻间。
日影一点一点西移,将紧紧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拉长,破碎了一地的昏黄。
不知过了多久,喘息渐渐安静下来。
帷帐外,灯火已黄昏。
孙晟披衣而起,侧身看舒青袖的睡颜。
舒青袖眼眸细长,方历了情事,眼角带着妖艳的薄红。
刚才这个人在他身下是哭出来了吧。
孙晟伸手将他汗湿的发拢到耳后,用指轻轻描摹着舒青袖颊边黑印的轮廓。
微凉的夜色里,落在眼中那依稀的轮廓并不狰狞,如夜蝶张开的双翼。
为什么不肯供出我,你对我也有那么一点在意的。是不是?
第七章:得失一局棋(一)
舒青袖眼前依稀亮着灯,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梦中春阳正好,千红开遍。
有笛音入梦,婉转一声赏心悦事谁家院?
梦中有人为他轻拭着眼角的泪痕,舒青袖茫然地挥了挥手,猛然为人握住。
他睁了睁眼,望入一双黑沉的眼里。
孙晟……那一眼清明,仿若从梦中一步踏空。
十指交握,男子的躯体紧紧挨着他的,触手处微微隆起的肌肉,这一具躯体温热而鲜活,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
舒青袖掩了眼中的情绪,靠在孙晟怀中,脸贴在男子的胸膛。
肌肤相贴,可以听见男子低沉的心跳,
从前拼将玉碎也不愿折腰,到头来为了个水源、为了些银子,便可以轻易交付。
傲骨如何?人间万事消磨尽!
孙晟清楚地看见舒青袖方睁开眼时,目中流露出的恨意,不过转瞬那恨意已为低垂的眼睫尽数掩去。
靠在他怀中的舒青袖温顺地仿佛予取予求。
孙晟贴近他的耳边,低语道,“我不信,方才你便一点也没感觉到快活。”
舒青袖耳根微微发红,“小云……还在酒坊……”
舒小云,舒青袖的义弟,如今舒青袖放下不下的也就这一个人。
孙晟目光温柔地似乎能将坚冰融化,他一个侧身将舒青袖覆于身下。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滚热的舌眷念地与他纠缠,良久放开他道,“我派人去接他来,可好?”
舒青袖被他吻得几乎窒息,脸颊染了胭脂色,点了点头。
“别说话,你也乏了,我唤人给你拿水沐浴吧。”
燕九站在廊下,暗卫拦于他的身前,“九爷,请稍待,孙将军这会正忙着。”
燕九冷笑道,“连我都要拦,孙将军可真忙啊。”
燕九在飞羽骑中排第九,是孙晟的袍泽兄弟。
门吱呀了一声,孙晟披了外袍开门出来,对守卫吩咐道,“让人送一桶洗澡水过来,再派人去醉梦酒坊将舒小云接来。”
燕九透过半启的门看去,红烛之畔一人侧身向内而卧,锦被下只露了一把黑长而柔顺的发,半数垂落在床沿。
孙晟看见了燕九,朗笑道,“九弟,你怎么来了,王爷有什么吩咐?”
燕九怒道,“原来孙晟你眼里还有王爷,堂堂将军从雁北县衙公堂上抢了个人回来,果然好大的威风!你还记得王爷让你到这雁北干什么来了?”
孙晟沉声道,“王爷所托,孙晟不敢或忘。今日之事,我自会向王爷负荆请罪。燕九,王爷让你来不是问我这件事的吧。”
燕九看了他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重情了。
“王爷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你。”
孙晟一延手道,“我们到书房商议。”
燕九见孙晟燃了灯,关上窗门。才道,“王爷让我给你传一句话,说叶温言后日到雁北。刘同之往望北城调粮的途中为人刺杀后,太子一直活动想安插自己的人接替。你假借沙匪之名杀了县衙的捕头,吓得县令连夜挂冠辞官而去。雁北无人镇守,燕王这才抢了先机发了兵过来。叶温言为太子少师,他此次前来明里是嘉奖,暗里是想拉拢雁北县令,对抗燕王。若他知道你抢了人犯,借着这个由头对王爷参上一本治下不严,目无法纪……太子再从中活动,这雁北守备之职只怕要落入太子手中了。”
孙晟道,“舒青袖并非杀人之人,那晚他被我强留在府中,又怎么能分出身去杀人?”
“大哥你还不明白,重要的不是舒青袖他是否真杀了人,而是这城里的人都认为他杀了人。”燕九避开他的眼睛,又道,“还有一件事,燕王也让我告诉你。画刀已经出了宫禁,正在北上途中,算算行程应是过了阳关。”
素影灵狐,蚀骨画刀。
成帝得江山最为信重的两个人。
素影灵狐言临素,以十八岁之龄登凌云阁,封定国侯。使一把素影剑,工于计谋,在成帝登基不久的宫乱中,以身作饵,死于大火。成帝亲笔批注,言侯此生,生死为轻,一剑素影千秋。
蚀骨画刀是宦官,自幼与成帝一同长大的伴当。他手中的刀名蚀骨,相传刀法诡异莫测。无人知他本来姓名,只以画刀相称。言临素死后,他也隐身大内,销声匿迹了七八年。
孙晟心想,请出蚀骨画刀,成帝这回是下了血本,想收复燕云。君心难测,不知道他对燕王存了个什么样的心思。
燕九又道,“这一座雁北原本随燕云州割让给北燕,数年前才失而复得,成帝对这座城很是看重。京中传出的消息,成帝有意以这燕云州作为将来储君的试练,得燕云州者可得天下。太子气量狭窄,若他得了天下,王爷和飞羽骑众弟兄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战王爷是不得不应了。”
孙晟沉默了良久,抬起头来,牢牢看定燕九。
“你不用说这些,我明白……当日孙晟与众兄弟结义之情……历历在目,至今热血未冷。”
“请九弟转告王爷,若真到那一日,我会亲手杀舒青袖。”
舒青袖?
这一局关系万里江山的棋盘上,一个舒青袖微不足道。
孙晟送走燕九,回到后院,见到院中摆了个浴桶。
舒小云已经接了来,舒青袖正卷了袖子打他。那孩子明明已经十五六岁的年龄,却不知道躲,挨了打咬着唇哭也不知道哭,只在那含糊地唤,“舒哥哥,你别生气。”
“才几日顾不上管你,便脏成个泥猴子一样。”
舒青袖一边打一边将他的鞋子衣服全剥下来,将舒小云脱得赤条条地塞进浴桶里。
舒青袖抱起舒小云换下的鞋子衣服,对一旁的下人道,“给我生个火堆来,谁有这个闲工夫给这小兔崽子洗衣服,烧了干净!”
孙晟在旁看了,那舒小云不知道到哪里的泥堆里打了滚,鞋子裤子上都是干涸了的黄泥,不觉好笑。
心想舒青袖在他面前总是一幅冷冰冰的模样,几曾这般胡闹过。不过这嬉笑怒骂的舒青袖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若高兴,便由得他吧。
朔日将近,月只剩一弯银钩,是夜晴朗,星光明亮。
陆酒冷走进后院,见苏慕华正躺在青瓦上饮酒,他衣袍宽大,枕了半片袖子,意态洒然。
陆酒冷也是个洒脱的性格,使出轻功一个起落便伸手去拿苏慕华手中的酒壶,“什么好酒,也不请我一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