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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得意进宝楼 上——by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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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慕华道,“不留行?你就是当年那个偷遍五省,最后为秦决意所擒的大盗不留行?”

小厮哼道,“算你,有点见识,当年要不是秦决意暗算我,小爷也不至于……”

陆酒冷踢上他的哑穴,安静了。

自古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

陆酒冷用绳子拴了两个人,厉三娘和她家小厮不留行,牵着上任。

厉三娘一路忙着打招呼,“哎呀,是啊,又进去了,见笑见笑。哎呀,您老说什么话,三娘忘了谁,还能忘了您,有空来坐啊。哎呀,上回的豆腐钱我回头就让人给您送去。客气客气。”

苏慕华跟在身后,瞧着热闹笑道,“三娘人脉还真是广。”

厉三娘抛了一个媚眼,“爷说哪里话,都是街坊乡亲的,大家帮衬。”

县衙的门前正摆了个瓜果摊子,一个穿着员外袍,戴着瓜囊帽,长得很像葫芦的人正摇着大蒲扇坐在摊子后。

见了众人,那人站了起来,沉声道,“各位,可是要报官?”

陆酒冷道,“你是?”

那人摇摇蒲扇,朗声道,“我是此地县衙的主簿,贺展鹏,官拜正八品。县令大人还未到任,现在是我主事。”

陆酒冷道,“正好,我二人在厉三娘澡堂洗浴,结果她指使小厮偷盗我等钱物,请贺大人公断。”

贺展鹏道,“我自是会公断了,你可有人证物证?”

陆酒冷道,“我与这位小苏都是人证。”

厉三娘长声呼道,“大人,冤枉啊……我开了门做生意,可是清白生意人。明明是这二人想讹我银子,才诬告的,请大人做主。”

贺展鹏道,“我自是会做主,你可有人证物证?”

厉三娘道,“我与我店里的人都是人证。”

贺展鹏苦恼道,“这位公子,不好办啊,人家证人比你多。”

陆酒冷道,“哦?贺大人说的奇怪,难道这断案是只凭人多,就是打架人多也未必赢。我宋昊读了这么多年书,还没听说过这样的道理。”

贺展鹏笑如弥陀,“这座雁北城的规矩就是谁人多就是谁的理。”

他突然反应过来一愣,“你是宋……宋昊?”

陆酒冷道,“不错。”

贺展鹏一下子抱住他的大腿,“宋大人啊,我苦苦守着这雁北城三个月,总算把你盼来了。”

陆酒冷目光落在他身后的瓜果车上,想着果然是够苦的。

第四章:边城规矩(二)

贺展鹏收拾了摊子,引众人进屋。

陆酒冷见那明镜高悬的堂上结了蛛网,堂中摆的几张椅子也是破旧不堪。

阶前坐了个少年,手中拿了个鸡毛掸,正打着盹。

贺展鹏拍了他一下,吼了声,“起来了,睡,就知道睡。”

少年迷瞪瞪地睁开眼,吸溜了一下口水,“开,开饭了?”

贺展鹏见他不长脸,气不打一处来。“吃,就知道吃。县令宋大人来了,赶紧收拾下,烧壶水去。”

少年抬头一看面前站了一排人,唬了一跳,也没认清哪个是宋大人。拿了鸡毛忙掸掸了掸椅子,请众人落座,拎了个大水壶跑去烧水。

贺展鹏自去车上拿了个瓜切了,请众人吃。陆酒冷见这少年不过七八岁模样,说少年都有些勉强,也觉得奇怪。

贺展鹏看出他的疑惑,解释道,“这是县衙的柴薪皂隶,叫王英雄。”

陆酒冷自从决定扮作宋昊,也用了心,知道当朝的正七品俸禄一年四十两白银,嗯……够他和小苏洗一次大池子。

配柴薪皂隶四个、马夫一个。

陆酒冷道,“这孩子也太小了吧,怎可当衙役?”

贺展鹏正支支吾吾,不留行啃着瓜插嘴道,“这事我知道,可怪不得贺大人。王英雄的父亲原来也是县衙的衙役,但被沙匪给杀了。结果上面连抚恤金都不肯给,贺大人没办法,又不能眼看着孤儿寡母饿死,只好把人家孩子收了,改了年龄报上去。衙役虽然穷,每月就那么一两银子的俸禄,但好在能吃得饱。”

贺展鹏道,“属下欺瞒之罪,请大人宽恕。”

陆酒冷道,“贺大人慈悲之心,何罪之有?只是这沙匪如此胆大妄为,连官差都敢杀?”

贺展鹏回道,“雁北名为关,四面俱是沙漠,沙匪也比别处猖獗,据传藏在沙漠绿洲中的沙匪已有数千人。说来也不怕大人笑话,我们城中的百姓共同出资,捐献些粮食银子,送与沙匪,买个太平,这么些年也相安无事。不知道今年怎么了,却把前去送礼的王捕头给杀了。后来前任县令急忙派人向燕王求助,这才派了一支守军过来。听领军的孙将军说沙匪头目换了,是个蒙人,叫什么岱钦,这人年轻好战,他既然收了礼还杀人,只怕还会袭扰这雁北。”

陆酒冷想起,那日他们遇上的那名蒙面的马贼身手不俗,看起来有些似异族,莫非就是那个岱钦?道,“其实此地荒凉,大漠之中无险可凭,并不适合设城。”

贺展鹏道,“这个啊,咱们就关起门来说。早年那位将燕云州大部割给了北燕,就剩下这座孤城还留在版图上。但只要这座城还在,便算燕云州没被汉人给输个干净。那位这一辈子文成武德,到头留这么一个污点,怎么能甘心?做梦都想着把燕云拿回来,你看可不把燕王和萧王都派到离这百里的绝云关来了。”

厉三娘喝了王英雄递上来的茶,插嘴道,“我听说燕王和萧王是犯了事,才贬到此地的,和燕云有什么关系。”

不留行道,“我可是和三娘一起偷偷去看过那燕王,长得那叫俊俏。”

厉三娘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知道什么是俊俏?”

不留行咧了嘴,小声嘟囔,“小爷我当年可是偷遍五省的神偷……偷香窃玉也是做过的。”

贺展鹏眯了眼笑,“帝王权术之道,进退皆天恩,翻覆皆成局,这位成帝啊,嘿嘿……”

苏慕华见他们谈得热闹,只安静喝茶。

听闻这雁北是流放之所,卧虎藏龙之地,果然名不虚传。只一个八品主簿便可如此指摘朝政。

这位贺展鹏与五年前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同名。那位贺大人长袖善舞,贪得天怒人怨,最后被贬出京城时满城放鞭炮,也是本朝的一段佳话。

莫非,那人一贬再贬竟然贬到此处?

贺展鹏聊了片刻,王英雄也将另外三名衙役,外加马夫唤了来。陆酒冷见这三名衙役,其中一名胡须皆白,一脸老态,叫马不老,一问之下已经年近七旬,不禁有几分默然。另两名张清,赵廉,勉强算是可用。那马夫是本地人,熟悉一应牲口,倒是个手脚利索的。

见过县衙里的人,陆酒冷将苏慕华介绍给众人,“这位是我的……书童,叫宋小苏。”

贺展鹏见苏慕华端坐饮茶,举止之间风骨如文人雅士。咋舌道,“书童?大人这样的书童可不是人人都用得起的吧。”

陆酒冷答道,“路上捡来的。”

厉三娘眼睛只往苏慕华身上看,笑道,“这样出手阔绰的书童竟然还能捡的?我怎么就没捡到一个。”

不留行也道,“就是,人家出手就是一锭金子,你这大人一年才多少俸禄?”

陆酒冷沉了脸,“你们怎么还在这?收监收监,改日升堂再审。”

苏慕华躺在床上并未入睡,耳听沙漏,算算时辰又到了丑时。双手虚握,收气于丹田,眼前白雾渐渐散去。

月透过土墙上的窗洞照了进来,苏慕华睁开眼睛,看见窗外半轮明月挂于深蓝天幕。

他见此青天朗月心情颇好,笑了笑打开门,轻悄悄地翻出了府衙的墙头。

雁北边城已经沉入深眠,苍凉的半轮月照着黄色土墙。

苏慕华施展轻功穿过街巷,手中握着一壶从酒馆厨房里顺来的酒。

他坐于城墙上看着那半轮月,遥遥想起方接掌春风得意进宝楼那日,坐于京师风烟里,也曾对着一轮半圆的月举杯而饮。

当时良朋在侧,宴饮正酣,何等快意!

今日少年明日老,人生几见月当头。

他目光落在城外的月下环形的山丘上,那山丘并不高耸,不过砂砾堆成,只有几株低矮的灌木。

城墙之外,月华如洗照得那山丘之上的景象分外清晰澄明。那山丘之上有白衣之人正在月下起舞,苏慕华可以看清那是一位男子。他甚至已经看出那人并非习武之人,只是步履进退间翩若惊鸿,颇有几分似戏班里刀马旦的身法。

手中青锋映月,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剑舞。

那男子舞罢,广袖轻舒,向着城头转过脸来。

苏慕华忍不住一惊,这人眼眸秀长,眉间英气,只是脸颊上刺了个黥印,如张开的黑色蝶翼,便坏了那一段风流蕴藉。

竟是个刺配流刑之人。

第四章:边城规矩(三)

片刻之后,那人收了剑,往城内走。苏慕华对他起了好奇之心,小心地跟上。那人走得很快,在巷子里拐了几拐。苏慕华见他在一间屋子前停了下来,那处房屋越发地破旧。那人抽出剑锋在那门上刻了什么,片刻还剑回鞘,转身就走。

苏慕华见他转过脸来,月下那笑容仿佛透明,带了孩子气。男子身后那门上剑痕弯曲,俨然刻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小乌龟。

这个人半夜时分在无人的月下一曲剑舞,然后跑到这里来画一只乌龟。不管这人是谁,也不过是个只能在夜间行走的可怜人罢了。

苏慕华坐于屋檐,对月饮酒。

暮春的风吹动他的袍袖,这一个深夜他想起过往那些已经褪色的江湖风烟。

有的东西舍弃之时不过挥刀断腕,很痛快。若要去忘记,却并不容易,抽丝剥茧,寸心成灰。

第二日午时,雁北县衙摆下新县令上任的第一次午饭。陆酒冷坐下时,见一桌子满满当当坐了十个人。苏慕华和贺展鹏自然在的,王英雄、马不老、张清、赵廉、马夫也就罢了,厉三娘和不留行也坐在了桌子上。

贺展鹏解释说,“就多两双筷子,省得还让人专门去送饭。”

厉三娘拿着筷子,抛了个媚眼。“大人知道心疼人,奴家心领。”

苏慕华是看不见,陆酒冷是当看不见。

雁北县衙纵然差强人意,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陆酒冷算来算去就少了个师爷,便让苏慕华任了。苏慕华眼睛不行,但能写字,只要陆酒冷点一点地方,他就能就着写下去。字体是柳体,挺秀硬瘦,带了刀锋剑意,一行行却是整齐。

贺展鹏擦汗道,“宋大人别误会,上午大人和我说,想了解这雁北的情况,下官就让厉三娘来,刚好边吃边说。”

厉三娘笑得风情,“说到这雁北城里啊,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两条腿的,四条腿的,只要是公的,肚子里有几根花花肠子,问我三娘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苏慕华挨着陆酒冷坐,听到厉三娘的话,想起刚进城的时候,厉三娘就叫着让陆酒冷陪她春风一度。

在厉三娘眼里陆酒冷算是两条腿的花花肠子?

陆酒冷夹了花肠到他碗里,“多吃点,下午我们出去走走。”

吃过午饭,新任县令陆酒冷带着主簿贺展鹏和师爷苏慕华视察雁北县城。

陆酒冷与苏慕华并肩而行,贺展鹏摇着蒲扇跟着二人身后。

雁北城的白天还是有人气的,这一座边城颇有几分销金窟的模样,酒馆、赌馆、青楼半个不少。

大红的灯笼挂在黄色土墙下,那种纸糊的繁华经不得太久的大漠风沙,多少都有些褪色苍白。

陆酒冷道,“这座雁北城看上去倒还算繁华。”

贺展鹏道,“此地都是一些流民,有些发配到这里的官员家眷,家产没有被全部抄没,手中能留得下钱来。还有一些为朝廷通缉的,为仇家追杀的江湖亡命之徒。这些人手中都不缺钱,到了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难免放纵下自己,花钱也大方。”

苏慕华对贺展鹏笑道,“杯间花丛寄余生也是甚妙,不如我们也去饮上一杯。”

贺展鹏指了指前方,“就前面的醉梦酒坊吧,这是全城最好的酒楼了。”

全城最好的酒楼难得是两层楼。

上楼的时候,贺展鹏当先领路,苏慕华跟在他身后。三人择了一处落了座,也不挑雅座,就在大堂里坐。

小二道,“客官要些什么?”

苏慕华问,“你这有什么酒?”

小二应道,“北地烧酒,竹叶青,花雕,女儿红……这些小店都是有的。但除了北地烧酒,其他的酒原料都是外面来的,价钱就要高出许多……当然滋味也比北地烧酒难得。”

陆酒冷问,“哦?你这店里还有这许多酒。”

小二骄傲地道,“当然,小店的酒都是老板自酿的。”

“就北地烧酒吧,所谓一方水土,看两位像刚来此地,就尝尝吧。”

说话的那人一身红色大髦,口音间带着江南的软侬音调,只是满面涂了厚重的粉白。

小二听他一说,便应了,去拿酒。

陆酒冷见那小二听他的话如奉纶音,连客人的意思也不问了,也不觉好笑,“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那人剔了剔眉,着了厚粉的脸实际上看不清神情,但偏让人感觉厌倦的冷意,他不答只冷声道,“什么竹叶青,女儿红,这雁北的水还能酿得出什么好酒,也就是北地烧酒的烈度能压住水质的味道。”

小二拿了酒放在桌上,为众人满上,那人道了声,“慢用。”

衣袖拂过,那人一语毕,已经向着另一桌走去。

陆酒冷转首看去,那一桌只坐了一人,侧身而坐。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衣,肩上用杂色的布缝补了一大块,似个潦倒的书生模样。

苏慕华已经在问贺展鹏,“这样的一位,听声音是个美人,想来贺大人应该认识吧。”

贺展鹏压低声音道,“此人是这家酒肆的老板,叫舒青袖。十年前是乐坊司当红的刀马旦,前朝的君阳侯那时候很迷恋他,强纳他入府,后来为他重伤了。听说还是舍不得杀他,留了他的命,只判了刺配流放之刑。说来世事难料,舒青袖到这里不出两年,新帝登基,而君阳侯也获罪入狱,判了满门抄斩。若当时舒青袖留在君阳侯府中,以妾侍的身份怕也难逃一死。君阳侯一死,舒青袖那一桩案子便没人再计较。他又是个能活动的,托了路子,改了判,恢复了自由身。但他不愿回去,便在这雁北住下了。”

苏慕华轻轻一叹,刀马旦,刺配,这舒青袖便是他昨夜见的人吧?

贺展鹏又道,“唉,美人,当年他在乐坊司的时候,我也去看过,他扮武生把人家花旦都比下去了。可惜那张脸,原来花容月貌就这么毁了。”

说话之间,那边起了争执。

舒青袖一掌拍在桌子上,“柳寄生,你给我听好!我舒青袖赚什么钱和你没关系,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你清高,你清白?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这伪君子。给我滚回你那学堂去,你看看这个雁北还有几个人肯跟你学那些没用的,连杯酒都喝不起算什么男人?”

那书生涨红了面皮,“青袖,我,我是好心,何况我并没有看不起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舒青袖冷冷一哼,“我就欺了,怎样?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贺展鹏对苏慕华和陆酒冷道,“这个书生是五年前被贬到这来的,本来是进士出身,听说得罪了朝中的权贵,说是他的一首诗影射当时的太后,被诬了文字狱,革了功名,永不叙用。现在在城西开了个私塾,可怜到这雁北的人,哪怕原来是诗书传家的,但犯了事子弟已经绝了科举之途,又还有多少人有心读书。偏偏这柳寄生是个痴人,说哪怕只有一人肯读,他都会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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