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我问一下,我应该不是他的第一个祭师,对吧?”
“是。”白无常点了点头,“自这一代鬼王开始历练之后,祭师已经更换了八次——你是第九个。”
“真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数字。”
八次,也难怪他能如此快速地跟自己熟悉起来了。
这根本就是熟能生巧么……
“不过在这之中,您是联系我最早的一个。”
“你是想称赞我敏锐么?”张非看了白无常一眼,撇撇嘴,“之前那几次,也都是祭师主动放弃?”
“是。”
“最长的一个撑了多久?”
“三个月。”
“有伤亡么?”
“……有。”
“你们没考虑过改变一下这个该死的规则?”
“正在讨论中,预计讨论时间……”
“算了不用说了。”张非摆了摆手——他可不想再听到一个比他一辈子都长的数字。
白无常依言闭嘴,垂着头似乎在想什么。时不时地,他会悄悄抬眼打量着光幕那边的张非。
他看起来正在苦恼。
白无常知道此时对面的男人在想什么,无外乎,是同情心与恐惧的战斗。
游鬼也就罢了,阴魂最擅长的,就是以种种幻觉,勾起人心中最深处的畏惧——那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类能够抵御的。
看来这一次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了……凡人,终究是凡人。
心中了然,他反而能平静地等待着,由对面的男人说出的结果。
不过这一次,他失算了。
想了很久很久之后,张非终于抬起了头。
“……对了,有个问题我忘了问你。”
“请。”
“鬼王……也会哭么?”
第十一章
……结束了么。
撂下一句话之后钟错直接转身走人,在黑漆漆的大街上游荡半晌,他才想起一个事实。
他根本就没有可去的地方。
张非那里显然不能回去,虽然他还记着几个地址,可是想也知道,那里的主人绝对不会欢迎他。
毕竟自己是个带来麻烦的人啊……
当然,要是真心想找个地方呆也不是找不到,随便找家旅馆撬开窗户他就可以进去凑合一晚上,毕竟他也是堂堂鬼王。
……鬼王啊。
眼前出现了个小公园,钟错犹豫了一下,走进去找了张椅子坐下。
此时还是深夜,公园里当然不会有人,钟错小小的身影裹在黑色的斗篷里,看起来几乎融入了夜色。
九天。
心里默算了一下认识张非以来的日子,钟错微微叹了口气。
他没想到会这么快,本以为都有过这么多次的经验了,能多撑一会儿,天知道他为什么跟上来。
九个,算上他,自己已经遇到过九个祭师了。
在他所经历过的祭师中,张非哪一项都不是最好的。钟错遇到过比他有钱的、比他好看的,还有比他温柔体贴的。
……不过若论打架,他的实力倒是真不差。
想到张非轻松料理掉游鬼的“英姿”,钟错不由低低笑了声——他当时只顾着快点收拾那个游鬼,可现在想想,张非一边打架一边还小心注意形象的样子……非常好笑。
既然好笑那就多笑几遍吧,反正以后就算想笑,也没机会了。
“呵呵……哈哈哈……”
一个小孩自己在空旷的公园里哈哈大笑,这情景简直诡异非常,可钟错根本不愿顾忌那么多,他就那么昂着头笑着,一直笑到自己眼泪也流了下来。
是笑出来的啊,别想太多。
在脸上狠狠抹了两下,把白净的脸搓成了脏兮兮的红,钟错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任由浓重的夜色将他一点点吞没。
为什么一定要进行这个狗屁历练呢?
他的脑中留有历代鬼王所擅的武技,对应种种鬼魂的技巧也早已烂熟于心,只要将那层可恶的封印解开,那他随时都能展现出强大的力量,震慑一切图谋地府的恶鬼。
那才是他的归宿,而不是这个软弱到他必须封印自己力量的人间。
“历练是必须的,只有这样,你才能走完接下来的时间。”
感情、感情。
说是要来学习感情,可他又能学到什么呢?
除了一次又一次,记住自己是如何被人放弃的……
其实他并不怪那些人,甚至他很希望他们快点放弃,不要逞强。
比起被人果断地拒绝,他更不想看到那些人,因为愚蠢的同情心而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眼皮渐渐沉重起来,钟错靠着长椅的扶手,心里低低叹着气。
如果是完全的状态的话,他根本不需要跟凡人一样吃饭睡觉,只需要偶尔小憩便能保持精神充沛。
可是现在……
终究抵御不了身体的需要,钟错的头点了点,还是渐渐沉入梦乡。
居然在这种地方睡了一晚……
被清晨的阳光唤醒,钟错眨了眨眼,不得不接受他在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个晚上的事实。
还真是凄惨落魄。甩了甩斗篷上沾染的露水,钟错叹了口气,把斗篷重新披回身上。
看了眼公园的时钟,早上七点半,如果还在张非家里的话,正好是早上起床的时候。
然后过不了多久,那家伙就会端着楼下出品的早点上来。
其实要说张非没有别的优点也不对,至少,他那个阿姨的手艺是真不错。
嘴角浮起苦涩的笑,钟错摇了摇头,把无用的想法塞回脑海的角落。
那终究是不该属于他的东西,还惦记什么呢?
比起这个,早点联络白无常问他下一个祭师是谁比较好……嗯?
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一串杂乱的脚步声,钟错一皱眉,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有个男人站在公园的入口左右张望,看到坐在里面的钟错时,他的眼睛明显一亮,射出贪婪的光。
是游鬼么?
他给自己选的身体不错,高大壮实,手臂上处处都是隆起的肌肉,光是一条大腿就几乎有钟错的腰粗。而且应该已经侵占了一段日子这个身体,动作流畅,不见刚融合时的僵硬死板。
麻烦啊……
眼见那个游鬼眼中贪念渐盛,钟错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好疼……
就算脑袋里面塞了足够多的战技,用七岁小孩的身体跟大人战斗还是太勉强了——法术大多不能用,肉搏的话,人家光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拎起来摔出去,还能怎么打?
阴魂他好歹可以直接吞下去,虽然怨念让人难受可也就是一时,这些游鬼……
看了眼那边瘫软在地的男人,钟错咬了咬牙,恨不得把已经被他塞进肚子里去的游鬼吐出来再细嚼慢咽地吞一遍。
抽着冷气把粘在伤口上的衣服撕开,瞟了眼血肉模糊的肩膀,钟错长长叹了口气,也懒得去处理了,干脆直接把斗篷罩在上面。可盖了一会儿又嫌热,只好再敞开。
公园里这会儿人渐渐多了起来,晨练的卖早点的遛狗的,各色人等走来走去。其中也有人注意到了受伤的钟错,大多投来了惊异的眼神——一个孩子伤成这样很少见,看着钟错的伤口,已经有人在考虑要不要报警了。
要是真把警察引来就麻烦了,还是先走吧……意识到这点,钟错把斗篷拉了起来,跳下长椅,想要先离开公园。
“哎,你等等!”耳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呼唤,钟错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发现是个OL打扮的女人。看钟错看她,女人微微一笑,从包里拿出手帕,冲着钟错晃了晃,柔声道:“疼不疼?阿姨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盯了女人一会儿,钟错垂了眼,不说话。
“放心,不用打针,很快就会好的……”看钟错不反对,女人稍稍松了口气,抬手想要把他的外套拉开——她刚才看到了钟错的伤,很严重,好在她有些急救常识,紧急处理一下应该没问题……
“……滚。”
“呃?”
一把拍开女人的手,钟错仰起脸,冷冷地看着惊愕的人:“不想死就别碰我。”
说完,也不管呆立在那里的女人,他自顾自拉起了斗篷,跑出了公园。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公园中的小小骚动自然避不开别人的关注,钟错跑了,却还有好心没好报的可怜女人可供他们关注,一时间窃窃私语四起,而那分明是一片好意却被人直接抽了回来的姑娘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在,有个人帮她解了围。
“抱歉,”低沉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家的小孩脾气不好。”
“那是你家的……小孩?”回头一看,她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正一脸微笑地跟她打招呼。那男人长得不错,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若是平时,也许会让她有些好感,但是现在……
“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他都伤成那样了!”顾忌着在公园里,女人并没用很大的音量,只是天生的尖锐嗓音在近在咫尺处依然有魔音穿耳的效果,男人缩了缩脖子,立刻道歉:“抱歉抱歉,我一时没注意到他……”
“算了,是你的孩子就快带他去医院,真是……”狠狠瞪了男人一眼,女人转过身,带着火气愤愤远去,“……怎么当爸爸的!”
看着OL远去,张非挠了挠脸,不由露出个苦笑。
公园里窃窃私语的对象这会儿变成了他,张非自觉没那么厚的脸皮,于是赶紧脚底抹油跑路。等到跑出百十米觉得那边的人看不见他了,这才停了下来。
他本来只是想出去找人,却不想撞上了那样的一幕。
回忆着打开对他的关怀的那一刻,钟错所露出的凶狠眼神,张非不由摇了摇头。
之前的失败看来对他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响,现在,就算告诉他自己不会放弃,愿意跟他一起面对,大概得到的也只会是更加尖刻的回应。
这也算是一种温柔吧,虽然表达的方式实在是太扭曲了点。
那么,怎么应对呢?
抱着手想了会儿,张非抬手,摘下了一直架在脸上的眼镜。
对付他,再用“张非老师”的面孔显然已经不够,那么,就只好让曾经的流氓张同志,再度出山了。
被遮挡已久的双眼眨了眨,拥抱着久违的新鲜空气,张非做了个深呼吸,眼中,渐渐流露出危险的光。
“五百万啊,果然不是好赚的。”
……还是回去一趟吧。
虽然不想再见到张非,可是终结与他之间的关系,却必须要两人都在场。站在走廊里,钟错靠着墙,时不时抬眼打量一下紧闭的房门,竟是犹豫了起来。
就算有过很多次经验了,可是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他最难受的。
忍一忍就过去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默念几次,钟错摸了摸依然在疼的肩膀,脸上浮起一抹苦笑。
不知道等会儿能不能偷偷拿件衣服……不管怎么说,这副打扮还是太狼狈了点,还好有件斗篷挡着,否则他鬼王的面子要放到哪儿。
出乎他意料的,屋子大门居然没锁,一推就开。
犹豫了一下,钟错心一横,走进房门。
进门不远处便是大厅,几乎刚一跨进去,钟错就看见了坐在厅中沙发上的人。
他盘腿坐在那儿,腿上放着个医药箱,左手拿着绷带,右手拿着药水,脸上,摆着异常灿烂的笑。
进门的动作一瞬间僵了,钟错愣愣地看着坐在那儿的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欢迎回家~”张非的语气无比欢快,“鬼王大人!”
第十二章
钟错想过他进门之后会面对什么,可是他从没想过自己会面对这个。
张非完全忽略了钟错僵硬的表情,见他不过来,就笑嘻嘻地过去把人拉过来,表情那叫一个谄媚,笑得那叫一个……欠揍。
被拉到沙发附近钟错才总算回过神来,一甩手把张非挥开:“你干什么!”
“干什么?”张非眨巴眨巴眼,很做作的大惊小怪起来,“当然是照顾你了。”
“用不着!”
“这不是用不用得着的问题。”对钟错的恶声恶气置若罔闻,张非直接上手脱衣服,钟错想反抗,可张非的手却“不巧”按在了他的伤口上。钟错疼得浑身一僵,张非趁机把他的斗篷拽了下来,露出伤口。
“啧啧,瞧这惨的……”张非摇摇头,拧开盐水瓶盖,“话说在前头,我当年揍人很多被揍很少,包扎技能熟练度不高,您多担待。”
“放开我……唔!”钟错抬手想拍开张非,可对方却“不小心”倾倒了盐水瓶子,生理盐水直接洒进伤口,钟错整张脸都拧了,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
“你看看,不乱动不就没事了?”张非事后诸葛亮地叹着气,趁钟错动弹不得的机会用棉球一下下擦着伤口附近的浮土。他说自己经验不足,但手却放得很轻,除非钟错又想乱动,否则一般不会“不小心”把盐水洒进伤口深处。
钟错咬牙,他现在才注意到,张非脸上一直戴着的那副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了下来。眼镜一摘,他给人的感觉也整个一变。跟那双凌厉许多的眼睛对视了会儿,他心里反抗的念头竟也被渐渐压了下去。
清创清的差不多,张非从医药箱里找了药出来,钟错这时候总算有了插话的机会,问道:“你……不是放弃了么。”
“放弃什么?哦你说这个?”张非晃晃手腕上的束灵环,“我为什么要放弃?”
“你为什么不放弃?”盯着眼前若无其事的人,钟错不由咬牙。
他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人太好,性格温柔,不肯放弃他,愿意跟他一起去面对……
但是结果,只能更糟。
比起冷言冷语地拒绝,他更害怕这个。
与其拥有了一线希望再残忍破灭,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有。
“为什么,那当然是——”张非单手握拳,满眼闪亮地看向远方:“为了五百万!”
“……”有那么一瞬间,钟错觉得自己不如直接干掉眼前这个家伙算了。可惜张非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情,兀自在那儿嘀嘀咕咕:“虽然说那些鬼啊僵尸啊之类是挺可怕的,不过也就是可怕了点,比起房价和CPI来还不够要命……五百万啊,房子我可以买两套,一套住,一套当狗窝……”
“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
听钟错这么说,张非嗤了一声,摇摇头:“你这话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人才会说的,我一辈子不吃不喝都不知道赚不赚得到五百万——还是不用交税的。更何况我这辈子要吃要喝要妞要房,有了五百万,你知道我可以过多少年的好日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