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杨父
几个小时后，桌上的冒着白气儿的粥已经放的凉透了，顾铭一下都没有动。盯着那碗粥发呆，脑中混沌异常，想象了他和杨纬忆之间以后无数种的可能，却又把假设一一推翻，让自己陷入空洞的无助之中。不知道是药起了作用，还是神经麻木了，胃已经不再感到疼痛。
夜幕已经降临，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喧嚣的大楼安静下来，整栋大楼里只有零星的灯光。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他想回家去，他想打开门能看到杨纬忆坐在沙发上，抱着薯片看他钟爱的八点档，笑呵呵地招呼他过来一起看。最后他无力地想，要不到医院去，看杨纬忆一眼再回去吧。
刚关了办公室的灯，座机却响起来，他折回去拿起电话。
“喂，哪位？”
“顾铭我欧阳，杨纬忆不见了。”
顾铭忽然眼前一黑，脑袋眩晕身体在往下坠，情急之下手掌撑住桌子才渐渐缓过神。
人的思维很奇怪，当心中所想象的最坏的那种猜测成为现实，更多的不是失望不是着急，而是觉得自己果然应验了报应。陷于黑暗里，他不必要隐藏自己，可以放肆哭笑，但却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木然地站着仿佛已经被世界抛弃，只剩下他一个人。
缓过神，顾铭反倒冷静的出奇。
杨纬忆想去哪儿他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论他想去哪儿，肯定得先回家去。更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我知道了。”
欧阳等着他的下文，顾铭却半响没说话。
“顾铭？”
“我听着呢，他想走谁也拦不住，由他去吧，挂了。”
他家那小祖宗找不着人影了，欧阳已经做好了接受顾铭暴风骤雨般怒火的准备，结果，这就完了？好吧。
伸手不见五指的办公室，顾铭掏出手机。开机，给家里打了电话，没人。给海棠园的小复式打了个电话，得到的消息是：去过，带着吴凡一起走了还没回来。带走了吴凡，这是顾铭在得知杨纬忆走了以后，得到的最好的消息。
顾铭编了一条短信给吴凡，简短四个字：你们在哪。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
飞往D市的飞机上，美丽的乘务员挨着座位检查乘客是否系了安全带，是否关闭了手机。杨纬忆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空姐，直到她面带微笑的在杨纬忆座位前弯下腰，声音甜美。
“这位乘客，飞机马上起飞，请您把手机关机。”
杨纬忆跟着长腿空姐的目光看向坐在里座的男孩，男孩在晃神儿，被空姐吓了一跳险些掉了手机。“哦哦”了两声，迅速删了一条短信，然后把手机关了机放进衣服口袋里。
很快机长开始广播，飞机缓缓移动进入轨道，加速……起飞！杨纬忆心脏传来隐隐的压迫感，他早已习惯了承受这种感觉。男孩第一次坐飞机很紧张，两手死死扣着把手。飞机起飞完成，不适感渐渐消失，杨纬忆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一觉睡到下飞机。
杨纬忆跟男孩没有托运的行李，出来的最早。两人并肩刚走到出口，就看见身着白衬衫黑西服的人并列站了两排。他那个许久没见着面的爹，穿着花背心大裤衩人字拖，摸着光头，咧着嘴，眼睛笑的都眯成了一条缝。黑衣服的毕恭毕敬整齐划一化一的喊道：少爷好，少夫人好。
“爸，你快松开我，丢死人了。”
杨纬忆被他爹结结实实的抱了一下子，觉得自己肺都要出来了。杨纬忆每回见他爹都有这阵仗，不管他事先有没有通知，他爹就是有办法知道他什么时候到！虽说这种事儿再多次也习惯不了，但次数多了杨纬忆多少有个心理准备，男孩第一次见到这阵仗，有些搞不懂状况，吓得直往杨纬忆身后缩。
杨纬忆父却已经发现了跟在杨纬忆旁边儿的男孩儿，一把把人揪过来，左看右看。
“走吧。”杨纬忆说。
“好好，走，咱回家去。”
杨纬忆和男孩与杨父坐同一辆车，杨父坐在前面，杨纬忆和男孩坐在后座。杨父许久没见儿子的真人，是怎么看也看不过，从机场到主宅那一路上眼睛一直盯着后视镜就没错开过。
男孩被看的很不适应，杨纬忆咳了一声，说道。
“别看了，脸都快穿了。”
“你这小子没良心，好几年都不来看看你老爹，这会儿还嫌我多看你两眼！你媳妇儿还不赶紧给老子引见引见！”
男孩被他这么一说更囧了，紧张的手都快不知道该往那里摆。
“切，你都认下还用着引见？”
事儿就怕放在一块想，平常注意不到有一双眼睛无处不在都盯着他，可当他的事情在他爹哪儿完全没有秘密的事实摆在眼前，免不了的觉着好像自己被扒光了给人看了似的，浑身都不爽。
再说了，他跟吴凡的关系，他自己都没摆弄明白呢，他爹倒好，自作主张就给人认下了！
“你小子这什么态度，老子tmd发扬风格尊重你的选择你不感恩戴德还跟老子大劲儿，皮痒了是不是？”
杨父到底是D市坐第一把交椅的人，老婆死得早，儿子从小就不在身边儿，需要听他说柔软的话的人都不在，这么些年他早都已经不会说那些酸掉牙的软和话了。一张嘴，就带出他那些顺口的教训人的话。
“得，你伟大，你发扬风格！”
“唉，儿子，爹不是这个意思啊，我这不是想赶紧认识认识，你这特意带了人回来，那不是给我看儿媳妇儿，难不成是又给我认了个孙子回来啊？”
他爹服软，他也见好就收，他爹在D市到底是个杀人不犯法的主儿，实在并不好惹。
杨纬忆对男孩说，“吴凡，这是我爹，你要愿意就叫跟着我叫，不愿意叫叔叔也成。”
男孩声音小的像猫，喊了声，“爸”，杨父乐坏了连连答应了好几声，还忍不住夸赞道。
“你小子有福气，这媳妇儿不错，哈哈。”
杨纬忆动了动嘴角，心里不屑的想，当年带李天骐见你你也是这么说的连夸人的词儿都没变，你倒一碗水端平，谁都不得罪，老油头一个。
49、何谓了解？
D市的天气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来得快去得也快，车刚开进“郑宅”忽然大雨倾盆而至，只一顿饭的时间又放了晴。
儿子难得来一趟，杨父推了所有的事情专心在家陪儿子。杨纬忆和杨父并排躺在老树下的躺椅上，这个经历百年风雨的老宅，短短几年的时光放在它身上根本看不出丁变化，身处老宅院里总能让人心境平和。
儿子在身边更容易觉出老，杨父手捧一杯茶叹了口气。在D市他可谓是叱咤风云的人物，道上的人不论辈分大小都喊他一声“郑爷”。当年他入赘郑家为婿，接手郑家在D市的势力，到今日已经有三十年，他也有二十年没能走出这座城市了。足足困在这里二十年，要没有这让他时时能安心的老宅，没有亡妻的牌位在这宅子里时时陪伴，没有儿子让他惦念，他早就和这世道拼个鱼死网破了。
他身上背了人命，当年判了死刑，他本该早已不在这是上了，偏D市没人敢动他，他到监狱走了个过场出来了，他的身份证已经查无此人，可他还是D市的“郑爷”，只是再也出不了这座城市。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况且他从来不懂什么叫做低调，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时时刻刻在盯着他，D市他踏出去一步便是个死。
难得父子相聚时光品着茶聊着天，父子二人虽然不在一起生活却是难得的对脾气，相聚时光甚少也就格外珍惜，杨纬忆的手下却一脸匆忙慌张的跑来对杨父侧耳说了些什么，杨父不耐烦的把他挥退了，却把话题就转到顾铭身上。
杨纬忆脸色一变，“爸你这就没意思了，何必明知故问。”
“唉，你小子不知道，你面子有大的都快把我D市的清水搅浑喽。”
“我要真有那么大面子那不正好免得你整天闲来无事，给你机会让你活动活动筋骨。”
他爹说这话不会是空穴来风，杨纬忆抿了口茶，他是想来躲清闲看来偏有人不想让他如愿。
“你要闲麻烦，我这就走。”
“别别，我儿子面子大我高兴，这点事儿不叫事儿，你要不想见他，我保证他见不着你就是了，难得回来一回，安心多呆些日子。”
“是谁？”杨纬忆问。
“你猜猜看。”
“肯定不会是顾铭。”杨纬忆笃定的说。
“怎么说？”
杨父质疑的问句一出杨纬忆心里一惊，有一瞬间的怀疑自己，却故作镇定的说。
“我了解他。”
“只能说明你不够了解他。”
杨纬忆大惊，坐起身来，声音不觉提高了分贝。
“真的是他？”
杨父不急不慌悠悠的说，“不止他还有你老相好，不在B市老实呆着，非得跑到我的地界来掐架。”
这D市是他的天下，谁来了也翻腾不成什么样儿，那话激他儿子无非是想知道，儿子这逃难一样匆匆忙忙就跑来了，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李天骐和顾铭还有他带在身边儿的男孩子，他到底想要哪一个。
儿子的性向十几岁就明了，他也不是宁顽不化早就接受了，不管儿子最后选哪一个他这个做爹的都会举双手赞成，但是终归心里还是有偏又向的。儿子前些年带过李天骐回来，今天又带了个叫吴凡的男孩子，却从没有带顾铭来见过他，但他最中意的是顾铭。成熟、稳重、情深不悔，有这小子从小在身边陪着长大是他这个傻儿子的福气。
杨纬忆一听见李天骐在D市立马炸毛了，他妈的他还阴魂不散了。以前怎没瞅见他闲成的蛋疼追着他满世界跑啊，现在给他演这一出，比吃苍蝇还恶心人！
“靠，让李天骐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他在这儿我就滚，立刻！”
杨纬忆甩手就要走，杨父坐起来把他按住。
“坐下坐下，你小子这就急眼了，我看你了解顾铭不如顾铭了解你的多，这事儿轮不到我出面就有在人帮你摆平了。你呀，被顾铭宠坏了，牛脾气大的都快捅破天了。”
“少教训我！”
杨纬忆一时不自觉，拿出平日对顾铭的那套，他爹到底是听惯了奉承话的人，对他疼归疼纵容归纵容，长辈的架子却不能放下，面子上挂不住。
“你小子这是跟你爹说话的态度吗？”
杨纬忆那话是平时说瞬了嘴，话一出口他就后了悔，他爹黑了脸，他连忙软了态度赔笑道。
“亲爹，能不能先给我弄个手机用用。”
“……”
杨父到嗓子眼儿的话愣是给咽回去了，脸上怒意渐浓的脸一下子定住了，随后便缓和下来，儿子太能屈能伸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儿？
“我书房抽屉里有，你自己去挑。”
杨纬忆还欲问一句哪个抽屉，等到了到杨父书房囧了，整间书房就一张实木桌子，一把转椅，绕墙立着一圈书柜上摆满了书但显然书都是全新的，整个书房就书中下一个大抽屉，拉开抽屉里面凌乱摆着的全是手机，全是最老式的黑白屏手机。
随便挑了一个开机，顾铭的号码从来没换过，杨纬忆闭着眼都不会输错，输入一串号码按下绿键，电话通了足足响了十几声杨纬忆差一点就挂电话了才被接起来。
“喂，哪位？”
“是我，你在哪儿？”
顾铭没抑制住深深一了一口气，胡噜了两把脸提了提神，泄气道。
“杨伯伯告诉你了。”
“嗯。”
顾铭摒着呼吸在等他的下一句话，杨纬忆却在听筒的那头沉默了。
良久，他说。
“哥，对不起，我只是心里很乱想找个地方静一静。”
“我知道，我来是公事不是为你。”
顾铭的话冷静的冷酷，他这话告诉杨纬忆他在自作多情而已，让杨纬忆全无可劝，更是在告诉杨纬忆让他不要劝他放手，让他不要插手他跟李天骐之间的事。
最后，杨纬忆也只能冷冷的回答。
“哦，那我挂了。”
50、对与错
杨纬忆在D市呆了三天，他本是来躲清闲的，偏耳根子清静不了，不出这院子都能在经意不经意的时候听见院子里的人在议论顾铭和李天骐为了D市的一块地皮斗得快要打破头的事情，他不想听也不想管。
在D市没什么清闲可躲，老爹又加入了和顾铭李天骐争地皮的战局忙得四脚朝天，杨纬忆不愿意出门，可把自己关在宅子里呆久了也厌烦，所以他想他该走了。把男孩独留在在B市他不放心，但D市有他爹，男孩在这里他大可以放心，可耐不住男孩委屈的眼泪，杨纬忆最后还是带上了他，做个伴儿也好省的寂寞。
走之前他给顾铭打了个电话，顾铭那边像是在开会背景嘈杂的厉害，他只很简单说了一句话，我走了跟你告个别，说完了就挂了。他老爹虽然八百个不愿意但拗不过他，最后还是送他到机场。至于李天骐，他没有理，也不想理。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杨纬忆这次去了个足够远的地方，飞机做了十几个小时直接飞到了大洋彼岸。辗转好几个城市，他寻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黄昏，赤脚行走在浪花拍打的海岸，脚下细沙柔软，眼前蓝天碧海一望无垠，杨纬忆的心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轻松放纵过，空气里充斥的气息都似在诉说自由的味道，不止是身还有有心。
这里太偏僻，偏僻的人烟稀薄，生活的节奏由他可以自己掌控的感觉原来是这般美好，日子过得安稳平淡，他爱上了这里的自由，落了脚便再也不想走。日子如指甲流沙，等他回过神已经住了有半年之久，算一算离开已B市足有一年。
让他意识到时间流逝的是心中日益积累的想念，时间的好处是让人容易认清自己的心，风平浪静的背后是爱恨的消磨，更是思念的酝酿发酵，但这些尚撼动不了他对这里的爱，让他不得不正视时间的是他快要枯竭的心脏。
夕阳西落，男孩该放学了，他一如往日踏着细沙往自己的小屋走，逆着光视线里恍惚看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身影他爱过也恨过，回不去却也忘不了深深刻在灵魂上的面孔。
那人朝他走来，急切地仓促地的脚步越走越近，他想逃他不想见到他，可大脑却无法支配手脚，整个人僵在原地。那人冲向他，把他拥进怀里，深切的仿佛垂死挣扎的人看到一丝被救赎的曙光一般，深不见底的黑瞳莹莹发亮。
“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人力气大的快要把他揉碎的怀里，那个英气逼人的男人，却是伤他最深，他最不想见的人——李天骐。
杨纬忆积聚在喉咙的怒意像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你放开我！滚！滚！”
“小忆，别推开我，你不能这么残忍，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绝不会再放手了！我好想你，回到我身边吧，我不能没有你！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不会再放手了，你休想再离开我！”
情绪犹如平静后的暴风雨席卷而来，脆弱的心脏处传来地疼痛让他咬紧牙关，疼的直不起身体，当他终于倒在柔软的细沙上被冰凉的海水打湿衣服，耳畔的呼喊声越来越淡时，他意识到他的时间很可能在下一秒停滞，定格。那种濒临死亡的恐慌、无助，他终于懂得，他终于想要反抗，但他再也撑不住。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看到李天骐或痛苦或悔恨的眼泪，看见远处男孩丢下书包向他奔跑过来。
头很沉，心脏闷疼，眼皮像是被黏住，他找回了意识，却久久没有睁开眼。机器发出的声响，他已经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医院，呵呵，他又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