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大三时某科因为教授打错成绩而不及格，但在教授回国时却已经错过修改成绩的时限，当时萧家昊为了他到注册组拍桌，以一个学生之姿挑战资深的学校职员，甚至还发动联署的往事。涂易泓也记得，只要和萧家昊一起选修同一门课程，他就永远都不需要烦恼没点到名、考前没笔记，或是分组写报告的时候没有人跟他一组……他记得最多的是，两个人并肩骑脚踏车在宽阔的校园道路上，背包里装着沉重的原文书，然而骑车的速度却是十分轻快；脚踏车乘风穿越校园，无论是晴朗蔚蓝的白天、星光隐约的黑夜、或是把伞夹在肩膀上的雨天……
他很喜欢萧家昊的笑容……带着他没有的自信和少年得意，后来不知不觉竟喜欢上他。然而，明明毕业没几年，这些事情就好像上辈子一样模糊，如果不是认真回想，他竟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萧家昊也有发现这阵子同居人的不对劲，也许是打击太大了，涂易泓的精神很不好……他马上就回想起学生时代涂易泓类似忧郁症的时期，然而他已经没有当时那份闲情逸致细心照顾他。他反而觉得一下班就面对一个死气沉沉的人，令人感觉很不舒服，虽然涂易泓还是替他准备晚餐、整理家务，但是那要死不活的样子让萧家昊看了就不顺眼，就好像时时都在指责他的出轨一样。
其实在大学时，萧家昊也不是没和别人暧昧过，他喜欢受到注目和追求，特别是优秀又漂亮、外在条件很好的对象，这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而涂易泓显然不属于『优秀又漂亮』的那一群。
他喜爱涂易泓的乖巧听话，像玻璃一样清澈的心，却也深知它的脆弱。过去萧家昊总是保护他，把他放在自己的羽翼下呵护，如今他也有点厌倦了。初出社会的他有很多事要学习，也有很多压力……而涂易泓却帮不上自己任何忙。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他的前女朋友忽然打电话来。
萧家昊的女朋友名叫蔡芷琪，五官明媚、容貌娇艳，和时下流行的清秀可爱风格不同。听说她家世不错，还是在国外念大学的……涂易泓并不想知道这些，然而，对方正坐在他面前。
一早起来，世界好像就变了。涂易泓一瞬间还思考：是不是我下床的方式不对？
相对于一身邋遢、又刚睡醒的男人；那精心打扮的外来者美丽到令他觉得刺眼万分。他站在连结客厅的走廊上，有种转身回房间眼不见为净的冲动。
「阿兔，这是我女朋友，蔡芷琪。」
同样衣着整齐的萧家昊和她并肩坐在客厅，态度自然地开口。
「我帮你买了早餐，在餐桌上。」
「……」
涂易泓游魂一样走向餐桌，沉默看着桌上的蛋饼。身后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阿兔？兔子的兔？」
「嗯，他叫涂易泓，大家都叫他阿涂……叫久了就变阿兔。」
「好可爱，呵呵。」
「他是我大学时代就同寝室的室友……我们认识很久了……」
女人的声音清亮，男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听在涂易泓耳中却充满讽刺的意味，他想拿了早餐就回房间，一个鲜艳的身影晃到自己面前。蔡芷琪倒了杯咖啡，动作自然像在自己家一样，她笑盈盈地问。
「涂先生是做什么的呢？」
……做你男朋友床伴的！
一瞬间，涂易泓脑中浮现这个答案，他开口之前瞄了萧家昊一眼，对方竟然面不改色，丝毫不担心他当场拆台。
「自由业。」
……好吧，他的确没种当众给他难看。说完之后，涂易泓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好像全身的器官啊、血啊肉啊……什么都被掏空了。他拿着那盒蛋饼头也不回地走到房间……打开之后，才发现自己忘记拿筷子了。
涂易泓默默注视着那盒蛋饼，门外隐约传来男女的欢声笑语……他打开窗户，猛然把蛋饼甩出窗外。
「她爸爸身体不好，过几个月就要开刀了，手术有风险，他很希望看到女儿穿婚纱的样子，所以琪琪就来求我……」
……所以因为我没有一个病重的爸爸，就活该被抛弃！？
涂易泓默默心想，过阵子才抬起头，脸上扬起一个扭曲的嘲讽表情。
「嗯，你人真好。」
他和上次不同，不哭不闹，甚至反应有些迟钝……见状，萧家昊不知为何心里有些发毛。他深吸口气，用安抚的声音说道。
「你别这样，难道你指望我一辈子不结婚吗？我妈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我怎么跟他交代……」
涂易泓盯着他看，那双细长的眼睛充满怨怼、悲哀。
「又是爸爸，又是妈妈？所以我活该父母早死，就要这样任人欺负吗？」涂易泓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他因为双亲早逝，小学就辗转寄住在亲戚家里，高中后就自己租房在外，靠着每个月五千的生活费和打工维持生活……年幼期缺乏父母照顾可说是他心中永远的结。
见他哭得可怜，知道他身世的萧家昊也觉得愧疚，却又有了些底气，看来涂易泓还是舍不得他的。
「阿兔，我没有要分手的意思，房租我也会继续付的。」
涂易泓倒吸口气抬头看他，满脸不可置信。
「我还是喜欢你的。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
涂易泓呆呆看着他，在这一刻，他才彻底心冷。他委曲求全、他付出一切，只希望能继续跟萧家昊在一起，虽然他没有名份、见不得光，但是他以为自己至少守住了一个家，得到了一个家人。
「再见。」
七年感情，这是他对萧家昊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大大你吓到我了！
在CWT摊位上，涂易泓强撑着笑容应付前来要签名或聊天的陌生人。虽然预定要出的新刊窗了，他还是很珍惜能和同好面对面交流的机会。
这几个月来，他画不出东西，所有稿件都迟交了。看着计算机屏幕上的草图，他脑中浮现不出任何颜色，只想把一切都涂黑。
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迎面走来。
他五官俊朗，浓眉单眼皮，头发在中央微微抓高，在这个充满国高中生的会场里，这名连领带都打上的菁英潮男，无论是身高或打扮都十分格格不入。西装潮男笔直走来这个名为『彩虹上的兔子』的商业摊，从包包掏出一本最近刚出版由他负责封面的轻小说，走过来要他签名。
涂易泓好奇地瞄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签名。
「海报也可以吗？」
那男人小心翼翼地把签好的书收进塑料袋，掏出一卷海报。是涂易泓为一套轻小说画的封面放大图。
「啊……夜鹰……」他看着海报上穿着黑色歌德风洋装的萝莉喃喃低语。
虽然原画者认出自己的角色再正常不过，那来要签名的男子闻言却眼睛一亮，像打开话匣子一样滔滔不绝起来。
「对呀！我最喜欢你帮《喷射机少女》系列画的设定和插图！夜鹰参加波斯湾战争、还有退役的那集我都哭了……虎鲨跟地狱猫我也好喜欢……！」
涂易泓很快签好名，把海报还给对方。西装男后面已经有其他人在排队了，他看到『虹兔大大』脸上淡淡的微笑，不由自主掏出一张名片。
「这是我的名片……呃，我在噗浪上的名称叫做杂草……」
那男人羞涩地开口。
涂易泓想了想，这不是每次他一发文，就一定抢在前五楼回复的昵称吗？他低头一看，却看到白底黑字清楚印着公司名称和男人的本名『严柏晖』，手机、email全都清清楚楚的。他顿时有些错愕。
「虹兔大大如果有空的话……或是到我公司附近……不，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有任何需要，我随传随到。」
涂易泓终于忍不住笑出来，看到后方排队的人不停探头探脑，面露不耐，又看到眼前全身散发粉红色光芒的男人，他一时冲动就低声开口。
「我在这里待到三点……如果之后你还在附近……」
严柏晖瞪大眼，拼命点头。
「我一定在附近！你打给我！拜托一定要打给我！」
涂易泓笑着点头送他离开，心想等下拿张空白的签名板，替他画一张『战斗机少女』吧。
到了三点离开会场的时候，涂易泓拿起手机，却很犹豫该不该打给「杂草」。心中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看后面有人排队，那男人又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一时性急就这样说了……
万一等下没有话讲怎么办？会不会很尴尬？
万一他发现他喜欢的作者其实个性很无趣怎么办？
但是涂易泓又是很重承诺的人……他猜想对方应该还在附近等他，比起放鸽子，尴尬可能好一点？
接到电话后，对方很快就来了。因为会场附近的餐厅都客满，严柏晖就提议要开车载他去远一点的地方吃，涂易泓就毫无戒心地上了陌生人的车。
「想吃什么呢？」
涂易泓耸肩，「都可以。」
「那就……烤肉吃到饱吧！」
涂易泓犹豫一下，「我吃不多。」
开车的男人瞄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很瘦……比我之前在网络上看到的照片还瘦。你应该多吃一点。」
闻言，涂易泓一愣，没有回答。
「其实……我有个朋友在出版社当编辑，他好像认识你，他说……你最近的状况不太好。」
涂易泓还是没有回答，却觉得如坐针毡起来，有种想开门下车逃逸的冲动。粉丝是一回事，明明是个陌生人，却对他的私生活有所了解，这让涂易泓心里不太舒服，不断后悔干嘛多嘴约他活动后见面呢？
看出他的不自在，严柏晖连忙解释，「我没什么意思，我从两三年前就有在关注你了，我朋友都知道我很喜欢你，所以才会跟我说这件事的。」
他虽然收集『虹兔』所有有出版的作品，每天都会关注他的动态，但是却不曾参加这类签名或见面活动。就是因为从当编辑的朋友口中听到他最近状况很差，以往总是非常遵守截稿日期的人突然就罢工了，噗浪也好一阵子没动静，严柏晖才会忍不住跑来见他。
「你看，我年纪比你大……所以我想，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帮得上忙的？」
他把车开进一间吃到饱餐厅的停车场，一转头，却看见涂易泓的眼眶红了。
严柏晖张大嘴呈「O」字型，不知道该说什么。感受到他的视线，那瘦得双颊凹陷的青年别过头看着窗外，不开口，却也不下车。
涂易泓不知道为什么抑制不住情绪，望着窗外的双眼什么都没看进去，眼前早已一片模糊。
这阵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在房仲的帮助下很快找到一间套房，趁着萧家昊上班时把自己的一点衣物和计算机搬过去，然而新住处的房子很旧，无论是卫生或隔音都很不好，没有对外窗、又没有厨房……总而言之他住得很不习惯，几乎是夜夜难眠。
萧家昊常常打电话给他，涂易泓从来没接起来过，却觉得对方的身影无所不在。日日夜夜，他都不停质问自己：该原谅他吗？这样做真的对吗？忍下来，就能继续跟萧家昊在一起，就像他在论坛看到的『走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如果可以，他当然希望能继续……
但是萧家昊结婚了。
他们赶在过年前办了婚宴，席开两百桌；蔡芷琪如愿以偿在父亲手术前穿上婚纱，萧家昊空降成为某上市公司的驸马爷，而涂易泓一个人住在阴暗的小套房内，就像被世界遗弃了。
他还是舍不得他。但是涂易泓真的很难接受从学生时代交往至今，自己就成了个第三者。虽然没接萧家昊的电话，但是他说过的字字句句都在脑中不断回响：
『我跟她分手了，满意了吗？满意就不要再一副要死不活的给我看！』
『你就是没见过世面，少见多怪！』
『难道你指望我一辈子不结婚吗？』
萧家昊的每一句都像在指责他。涂易泓做了什么？他只是想要一份诚挚的感情，想要一个人陪在身边而已。
昊昊，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不知不觉车子再度启动，直到身旁的车门被打开，涂易泓才赫然回神。刚认识不久的男人一脸尴尬地递来一条手帕，又对他伸手。
「下车吧。」
涂易泓擦了擦脸，恍恍惚惚地跟在严柏晖身后走，搭上电梯。严柏晖把他拉进客厅，按着他肩膀让他坐下，然后把刚才在路上买的牛肉面放在他面前。
「喝酒吗？」
涂易泓下意识摇摇头。
「那你喝什么？我去买。」
「果汁……」
严柏晖把筷子塞到他手中，「你先吃，我马上回来。」
铁门砰一声关上。闻声，涂易泓肩膀一抖，茫然打量四周。这是一间宽广明亮的客厅，阳台上隐约可看见一些盆栽。他坐在吧台设计的餐桌前，铺着黑色大理石的台面延伸到开放式厨房，涂易泓忍不住伸手摩娑光滑的台面，看着这间崭新的厨房，露出羡慕的表情。
放在口袋的手机震动起来，吓得涂易泓差点打翻牛肉面，他迟疑一下，才把手机掏出口袋，看到屏幕显示『房仲小陈』时松了口气。
「喂～涂大哥啊，你在不在家？吃饭了没？」
小陈充满朝气的声音传来。
「我现在不在家。」相较于对方，涂易泓的声音沙哑带着鼻音。
小陈沉默片刻，「呃……你不会在河边吧？还是无人的山区？难、难道是在大楼顶楼！？涂大哥，你，你不要冲动！我买了便当，还是鸡腿饭……」
涂易泓一愣。他和小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一边大哭一边冲进精义房屋，叫他们尽快找一间便宜的房子，吓得店员不知道该报警还是打给生命线。在那之后，小陈就会偶尔打来关心他，甚至只要人到附近，就会买东西给他吃。这两个月来，他没有孤独地死在套房里，小陈占了很大的功劳。
「我在，呃，我在朋友家。」
「真的吗？」
「嗯。」
「真的不是河边或屋顶？」
涂易泓哭笑不得，「那个……我很怕痛的，也很怕高，我也不会游泳……」
好不容易说服小陈挂断电话，这间房子的屋主也回来了。恢复理智后，涂易泓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这么麻烦一个陌生人，还是自己的读者，他连忙站起来走到门边，接过严柏晖手中的塑料袋。严柏晖以为他要道谢，却听见他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不知为何，有种很复杂的心情。
他很想问问虹兔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又怕让他情绪不稳，只能沉默地看着涂易泓吃完面。
「对不起……你很失望吧。」吃到一半，涂易泓忽然开口。
「其实，我到现在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严柏晖一边观察他，一边慢慢开口。
涂易泓沉默片刻，总觉得刚才脸都丢完了，加上这些事的确困扰他很久。于是两人从饭桌移到客厅的沙发上，他把和萧家昊从学生时代以来交往、出社会后继续同居、但是如今对方选择和女人结婚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虽然在叙述过程中，他有几次因为难过而说不出话来，但严柏晖一直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用温暖的眼神鼓励他。
说完之后，涂易泓忽然觉得轻松不少。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讨论过萧家昊的事，他们之间共同认识的人太多，萧家昊似乎也不打算出柜，所以他不敢讲、也不敢找人讨论……而当他真的能说出口的时候，两人却已经分手了……这实在是很讽刺。
「昊昊说，是家人就应该不离不弃，他还需要我，我不应该在这时候离开他……」他的身体深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涂易泓的眼神充满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我错了吗？会觉得这么难过，是因为我做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