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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中——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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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听庆伯把南赵称作“南边”,听上去倒像是自家属国一般。这一仗,陆陆续续打了五六年,去年重新又和谈,约定了划黄河而治,再度谈定了岁币的额度,历史兜了个圈子,一切又回到了七年前。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想起七年前,颜音便觉得心中一刺,默然半晌,才突然问道,“我带回来的那些书,父王没有扔吧?”

“没有,没有!哪能呢!都在偏院好好放着呢,还有那些衣服,器物,都好好收着呢,只不许拿到这院来。”庆伯说着,用手捻了捻颜音单薄的衣袖,叹道,“王爷嫌那些衣服太奢靡了,不让三郎君穿,新冬衣还没做好,三郎君要再忍几天才行。”

颜音笑道,“无妨,反正也不能出门,在屋里,围着被子也就不冷了。”

庆伯又长叹了一声,“我再去催催,左右也就是这两天了,府里自己的针线做的,让她们赶赶工。”

颜音点点头,又问,“我的从人中,有个满头白发的公公,他去哪里了,您知道吗?”

“公公?是奴籍吗?”

“不是。”颜音摇头。

“若不是奴籍,当时便遣散了,都给了些盘缠。”

“他是宦官,相貌……又很特别,而且不会说话,他没有地方可去的,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去惠民局暂且栖身……”颜音喃喃,像是自语。

“惠民局?你说的可是中都来的那位戴神医办的衙门?”

颜音微笑,“是啊,他们那里怎样了?你听到什么传言?”

“那可真是活菩萨啊,那衙门里有个惠民药局,穷人看病抓药不收钱,只要去做工抵药钱就好。早就听说中都有这么个衙门,如今咱燕京也有了!”

颜音粲然一笑,低声自语,“原来这么快就开起来了……”

“是啊,听说那位戴神医是跟三郎君同一天过来的呢!”

颜音点点头,沉吟了片刻,突然拉着庆伯的手,“庆伯,我求您一事,您千万要答应我!”

庆伯有些为难,“这……只要不违了王爷的令,老奴自然全听三郎君吩咐,但若是……”

“也不是多大的事情。”颜音的语气突然变得淡淡的,“我只是想要些笔墨纸砚,练练书法,每日总这么闲着,实在是浪费光阴。”

庆伯叹道,“三郎君真是勤奋好学,四郎君、五郎君两个小的,王爷每日打着骂着,也不肯好好习字的。”

颜音摇头,“他们还小……”

“哪里小了?我记得三郎君比他们还小的时候,已经会默写大段的文章了。”

“那是娘教得好……”颜音喃喃,随即又自嘲的一笑,“会写文章有什么用?父王不喜欢的,他们两个不必学文,只要好好习武,就可以赢得父王欢心了……”

“四郎君倒是个学武的胚子,每日里只是缠着府里的侍卫教他骑射角力,那五郎君却是什么都不肯学,淘气异常,偏一张嘴甜得像抹了蜜,每次闯了祸,总能哄得王爷喜笑颜开的不再罚他。”

“二哥呢……”颜音轻声。

“二郎君的武艺是极好的,全府的侍卫都服他,连谢总管都不住口的夸,只可惜……王爷不喜欢他,也不肯让他去铁鹞子军历练。”

颜音知道二哥颜意是赵国宗姬之子,自然不便从军去攻打赵国,也不说破。只是不知道父王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信不过二哥?还是不想让二哥去攻打自己的母邦?“其实……二哥小时候是喜欢学文的,他这么拼命学武,只不过是想讨父王欢心罢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父王还是像以前那样对他,他武艺是否高强,父王何曾在意过?”

庆伯听颜音语含讥讽,忙道,“这笔墨纸砚,老奴明天就去跟王爷说去,王爷应该不会不答应吧?”只是语气有些含糊。

“能不能……不跟父王说,您偷偷拿一沓纸,一支笔,一锭墨进来就好。”

“这个……”庆伯有些迟疑,“三郎君,那茶,老奴能偷着拿进来,我就说自己喝,王爷说不出什么来的,况且王爷本来就吩咐了要拿些茶给你……但这文房用具,还是得先知会王爷一声才好。老奴不识字,也用不到这些。”

颜音沉吟半晌,“若父王问起,只说那纸是包瓷器用的,笔墨是在这屋子里找到的,不行吗?又不是做什么坏事,我只是不想让父王知道了生气。”

庆伯见颜音说得可怜,不忍再拒绝,便点了点头。

笔是账房用旧了的笔,墨是半截残墨,纸是黄麻纸,砚用一片青石代替。

颜音细心将杂乱断折的笔毛一根根剔下来,将笔锋理顺,又缓缓研好了墨。略一沉吟,便落笔如飞,却并没有写字。

只片刻,两只小鸟跃然纸上,一只卧在草中,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另一只双足抓着一茎芦苇,振翅欲飞。这两只鸟活灵活现,那芦苇也似乎绷着劲儿,在鸟足的蹬动下,像一张张满的弓,蓄势待发。虽然只是用墨色画就。但那深浅不一的墨色运用的恰到好处,看上去倒像是五彩的一般。

“好画儿!”庆伯虽是个粗人,但也能看出来,颜音的画技并非等闲。

颜音一笑,“可看出这是个什么鸟儿了么?”

庆伯觑着眼睛看了片刻,“倒像是翠鸟。”

颜音点点头,眼神迷茫,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旧事。

八十二、翠羽飘零泪满襟

那是去年秋天,刚刚过了中秋。

中都会宁的皇家别苑中,好大一片海子,被称为慧海,倒是个颇有佛家意味的名字。

除了皇上春狩、秋狩,抑或是年节庆典,这里惯常是没有什么人的。但岸边芦苇嘈嘈切切,聒噪不停,倒是并不冷清。

颜音带着那位银发的安公公,在岸边铺开了毡毯、书案和上好的凝霜纸,独对烟水,去绘那苇,那清波,那不时掠过灰青天空的鸟踪。

一声嗒然,天空中掉下一只翠鸟,正落在画纸中央,口中一点血,溅开如花,衬着两翼和尾巴上的翠色,凄绝刺目。

颜音和安公公都是一愣。

“它死了吗?”

颜音听到声音,扭头去看,却见一个高大黝黑的少年,穿着粗麻的衣服,赤着足,从湖堤下走上来。那少年见到颜音一身华服,忙跪下行礼,口中说道,“下奴不知大人在此,冲撞了大人,望乞恕罪。”谈吐倒是十分温雅。

颜音挥了挥手,“起来吧,不必多礼。这是你的鸟儿。”

“是。”那少年依言站起,忙忙地问道,“它可还活着?”

颜音摇头,“已经死了……它的两翼和尾羽怎么这么短?难怪飞着飞着会落下来。”

那少年疾步走过去,双手捧起了那鸟,垂着头,言语中尽是惋惜,“它是拔过毛的,伤还没养好,就急着飞出笼子,也是我不小心,喂水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让它跑出来了。”

“哦?它们被拔了毛,还能活着?还能再飞?”颜音有些好奇。

“若不加照顾,让它们自生自灭是会死的,若放在笼子中好好调养,羽毛会重新长出来,还能飞的。只是新长出来的羽毛略短,颜色也不好看罢了。若我来拔毛,会留两翼最外的两根和尾巴上最左和最右两根不拔,这样它们恢复起来会更快些。”

“可那四根应该是翠鸟身上最好的羽毛吧?”

那少年摇头,“没有多大差别的,除了我这样的行家,其他人根本看不出来,羽毛长在鸟身上,让它们能自由的飞翔,才最有价值,戴在人头上,只是好看罢了,何必让它们用命来换……”

“也对!”颜音感慨,“那为何不用他们掉落的羽毛做点翠?非要拔毛呢?”

“他们不肯啊!他们说掉下来的羽毛有灰败之气,娘娘们戴在头上不吉利……我只要看到掉落的的羽毛,都捡起来收好,如今也攒了好几大箱子了……真希望有一天,有人能用到它们。”

颜音听那少年说话条理分明,不卑不亢,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于是问道,“你是造办处做首饰的吗?”

那少年摇头,“我只是这别苑养鸟、捕鸟的,给造办处提供翠羽,还有做别用途的鸟羽。禁猎时节护着这些鸟,不让它们被蛇或者狐狸伤了,遇到伤病的鸟就圈起来调养,等春狩、秋狩或者皇子郎君来玩乐的时候,有鸟可射。”

那少年的话音,平平淡淡的,但颜音却听得心中一堵,“可是……这样你岂不是很难受,悉心调养好了的鸟儿,又被人射死了。”

“养鸡养猪不也是一样么?养大了被人杀了吃肉,它们别无选择,下奴也别无选择……”

颜音听他自称下奴,目光便落在了他右颊的奴印上。那奴印是烙上去而不是刺上去的,很大,几乎占满了整张脸,却又模糊不清,分辨不出写得是什么。似乎是很小的时候就烙在了脸上,如今人长大了,痕迹便不分明了。

那少年见颜音盯着自己的脸看,不由得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颜音心中一动,问道,“你可是姓康?”

那少年抬起头,眸光一闪,有几分惊喜,“你怎么知道?”

“你叫什么?”

“康蔺。”

颜音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你是……金郎?”

“是啊,你是……”

“我是颜音啊!”

颜音张开双臂,要跟金郎行抱见礼。哪知道金郎却单膝下拜,“下奴康蔺,参见小三郎君。”

颜音忙拉起金郎,上下打量。当年那个孩子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如今却长得高大壮实,自己的头顶只堪堪够到他鼻尖。

金郎的手臂被颜音牵着,有点局促不安,“小三郎君……”

颜音笑道,“你以前叫我什么?”

金郎涨红了脸,嗫嚅了半晌,方低低吐出四个字,“颜音哥哥……”

“这就对了!”颜音笑道,“我们是故人,不用那么拘礼。”

突然,金郎如电击一般浑身一震,眼睛直直的盯着颜音的画,双手颤抖,不能自持,“那是……那是宣德门啊……”金郎霎时便红了眼圈。

那被翠鸟鲜血弄污了的画纸上,绘的正是那年正旦,大梁皇宫外,鹤舞宣德门的场景。

“是啊……正旦那日,我也在门楼上,那样的盛景,任谁见了也不会忘记的。”

“那天的情景,父皇……爹爹也画过一幅,爹爹画的时候,嬢嬢就抱着我,站在旁边。”

“我知道,肃宗的那张画,现在就收在内府,我时时观摩把玩的。”

金郎听颜音称自己父亲为“肃宗”,像是称呼秦皇汉武一样的古人,眼中一暗,抿起嘴巴不做声。

颜音却没有察觉,像是找到了知音似的,兀自兴冲冲说着画艺,“肃宗那张,构图四平八稳,中正平和,俨然王者之相,我可画不出那种从容大气的感觉。我这张是人在楼头,凭栏斜望,只取一角飞檐入画,虽然更活泼些,但刻意跟肃宗不同,倒是落了下乘……”

金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颜音侧过头,“怎么?你有什么见识只管说,我难得能找到个懂画的。”

“这只,飞翔时头颈是弯曲的,这不是鹤,而是鹳的姿态,这只的尾羽太直太整齐,像鹭,而不是鹤。”金郎说得兴起,不禁提起笔来,在纸的空白处勾画起来,“这是黑颈鹤,这是丹顶鹤,这是白鹤,世间只有这三种鹤是白身有黑羽,跟那天的鹤一样,但我那时候太小,记不清到底是哪一种了。”

“这只是鹳,这只是鹭,体态羽毛,和鹤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脖颈和足部的动作。”金郎一边说,一边徐徐勾画。

八十三、数尽南飞几字鸿

颜音见金郎寥寥数笔,便将那些鸟儿勾画得活灵活现,不禁又惊又喜,“你居然画得这么好?在大梁时学的吗?这些年来你是怎么练的?”

“小时候爹爹和嬢嬢都教过一点儿,嬢嬢也擅画……后来到了这里,很难摸到笔墨,就用小树枝在沙子上画,风一吹,便没了痕迹,倒也干净。”

颜音听了,心中一酸,“你要不要去书艺局供职?我引荐你,再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脱了奴籍。”见金郎不答,颜音又解释道,“你们康氏一族,没有皇上的旨意,是不能脱籍的。直到今天也只有收入宫中的几位生下皇子的帝姬和宗姬被抬为了良人,我若要帮你脱籍,只能给你改个名字。”

金郎摇头。

“为什么不去?你在书艺局,我们能时时谈书论画,你也有笔墨纸砚可用,可以安安心心画画了。”

金郎看着手中那只翠鸟,“它宁可死,也要飞,也不愿在笼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是,你现在的身份是奴啊,你带着枷锁,也不能自由自在的飞。”

“和被折断翅膀相比,我宁愿带着枷锁;和圈入笼中相比,我宁愿在泥涂中挣扎。”金郎只是摇头。

颜音无奈,“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很好……”

“我要听实话。”

“是实话。北行路上,十者仅余二三,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因时间紧迫,当时所有人的奴印都是烙上去的,跟我同岁的两个兄弟,因为受不住痛,死了。我也是一直高烧昏迷,却万幸没死。到了会宁,因身上有病,没跟其他年长兄弟一起被流放到极北苦寒的五国城,在这别苑中为奴,差事不算劳累,衣食颇为丰裕,也没有人刁难,因年纪幼小,大家对我也颇为照顾,这已经是最好的境遇了,我还能抱怨什么……”

“那……你可快活?”

金郎苦笑,“我这样的人,哪敢奢望快活?”金郎仰头看向天上那一行南飞的大雁,“天冷了,它们能飞回故乡,那才是快活。”

颜音摇头,“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的,这里才是它们的故乡。它们去南方,只是因为故乡太冷了,暂时去南方避避。”说到这里,颜音不禁也想起了远在南方燕京的家。

“不是的,它们的家在南方,因为怕热才到北方避暑的,所以才掉那么多的羽毛。”金郎却一句不让。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认死理,呆呆的。”颜音笑道。

金郎见颜音不跟自己争了,像个兄长一样让着自己,不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住哪里?带我去认认门,下次我来,好过去找你。”

“别……那是下奴住的地方,怪腌臜的,你别去。再说……你去我那里,被别人看到了,或许会有什么不利于你的传言。”

颜音想想也对,倒是不怕对自己不利,只怕会给金郎带来麻烦,于是又问道,“那我怎么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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