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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中——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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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披着发,穿着青地荷莲缬罗衫,闲坐在御河水畔石上,撸下一片片柳叶,抛洒进水里,引得那些鱼儿纷纷聚拢来,见并没有吃食,又怅然去了。

“你就是那个病秧子吗?”

颜音听到声音,扭头去看,见是一群宗室少年子弟,各个劲装箭袖,手持弓弩,想必是宗学刚刚才散。

颜音看了他们一眼,懒怠说话,便又扭过头去。

刚才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已经剃了发,戴着贴金双凤幞头,穿着团花红锦衫。他见颜音不理会,自觉失了面子,随即对其他人嘲笑道,“看他这扭捏样子,倒像是个妞儿。”

话音未落,便有人起哄道,“听说他不会骑射,不敢来宗学和咱们较量,只好装病躲起来。”

“你懂什么?人家那是在闺房中绣花呢!”

“哈哈哈!绣什么花啊?”

“绣龙凤被,鸳鸯枕,留着嫁人用啊!”

“谁娶他啊,是你吗?”

“你才娶他呢!”

……

几个孩子,越说越不像话,颜音听了,不禁怒气勃发。

“你们谁敢跟我比射箭?”颜音霍地站起身来,傲然说道。

“我来!”那个红衣少年拍着胸脯,一脸不屑。

“好啊!你们就比射柳,三箭定胜负!”一个十一二岁的黑衣胖子跳了出来。

六条柳枝,很快便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选好了,其中三条系着蓝色的绦子,由颜音来射,另外三条系着红色的绦子,归那红衣少年。

颜音也不说话,接过黑衣胖子递过来的弓,张弓便射,那柳枝应声而断,那条蓝色绦子带着半截柳枝,徐徐飘落在水上,像只栖止的蝶。

那红衣少年见颜音抢了先,立刻张弓便射,同样射断了柳枝,第一局,两人打成平手。

黑衣胖子一挥手,喊了一声“再射!”

两支箭,几乎同时激射出去。

又一只蓝色的蝶,落在水面,而那一只红色的蝴蝶结,还在风中飘着。红衣少年失了手,那箭连柳枝的边都没沾到,便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第三箭,射!”

颜音正要松弦,却不知被谁拉了一下头发,身子失去了平衡,这一箭,自然是射偏了。

而红衣少年的那一箭,却射断了柳枝。

“谁?!刚才是谁拉我头发?”颜音涨红了脸,回首问道。

身后站着好几个少年,自然是谁也不肯承认,但都嘻嘻笑着,等着看颜音笑话。

其中一个瘦小的少年,捏着兰花指,尖着嗓子,拿腔拿调的学道:“是谁?是谁拉了奴家的头发?”

众人一阵哄笑。

颜音大怒,扑上去便要用手中的弓弦,去绞那少年的脖子。

众少年一拥而上,有劝架的,也有趁火打劫的,但大多都是偏帮那瘦小少年,顷刻间,颜音身上便吃了不少拳脚。

大家推推搡搡,扭作一团。

突然间,这一团人失去了平衡,滚下了湖岸斜坡。

此时众人都顾不上别人了,散了开来,只是手忙脚乱的想要抓住些东西,阻止身体下滑。

颜音擎起手中的弓,想要插在地上,稳住身形,却不想身后被谁一拖一带,没入了水中。

颜音眼前一黑,和上次在温泉一样,水从口鼻灌了进来,胸口刺痛,想喊,却喊不出声。只不过,那次的水是暖的,这次的水是寒的,那次,父王就在身边,便是溺水,也没有那么害怕,可如今,身边却没有一个亲人……

这一次,会死吧?……也好,死了,便解脱了,赎了所有的罪……

突然间,腋下伸过来一条有力的臂膀,一托一举,眼前豁然开朗。

颜音的头,被托出了水面。

尽管口鼻还是呛得难受,眼前还是模糊一片,但颜音依然忍不住扭头去看那救自己的人。

这张脸,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大哥啊……

“大哥,是你吗?”颜音轻声吐出了这样几个字,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一百零二、春波碧水香满衫

颜音只觉得自己在一片黑暗中漂浮,远远的有一线光,却怎么也触碰不到,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口鼻都闷闷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掩住了。

突然,一个软软的东西触到了自己的唇,一股清风,带着一丝香甜,冲入鼻端。那是……官桂杏霜香药的气味!是太子哥哥吗?莫非,自己已经死了,见到了太子哥哥?

颜音缓缓睁开眼睛,朦胧中,眼前的人似乎就是刚才自己昏迷前见到的“大哥”,再定了定神,发现眼前之人的相貌和大哥并不相同,只是年纪一样,脸型一样,服饰和五官略有相似罢了。

那个人的发梢滴着水,两瓣红唇微微张着,两颊微红,眼波中也隐隐有一丝水汽,淡得迷离。

“你是谁?”颜音问道。

于此同时,耳畔传来了那个人欣喜的声音,“你醒了!”

颜音点了点头。

那个人也随即说道,“我是颜亭,你该叫我三皇兄的。”

“三皇兄……是你救了我?”颜音的声音又细又轻。

“嗯!”颜亭点点头。

“谢谢……”

“自己兄弟,不要说这个谢字。”

颜音微微转了转头,四下环顾,“他们呢……”

“谁?”

“害我落水的那些人。”

“我过来时,他们都鸟兽散了,你告诉三哥他们的形貌,三哥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算了……”颜音摇头,“我想不起来了……”

“你刚刚醒,不要太过费神,我的寝宫就在附近,你洗了澡换过衣服再回去。”说着便一把抱起颜音。

颜音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被颜亭搂在怀里。

颜亭寝殿的后殿,有一处浴池,氤氲的水汽飘散在殿中,水汽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清甜香气。

“这是什么味道,这么好闻?”颜音皱着鼻子,贪婪的吸着。

“这是南赵香水行传来的方子,牡丹一两,香松一分,装在素纱袋里投在水中即可,却不知道名目。”颜亭一边说着,一边踢掉鞋子,就这么抱着颜音,踏入了水中。

“哎!还没脱衣服。”颜音轻叫。

“反正也湿了,入水再脱也是一样的。”颜亭说着,便把颜音放在池边石阶上,抬手便帮颜音除了靴子。

“我自己来。”颜音忙道,说完便把身子悄悄滑入水中,在水下解着衣服。

颜亭却浑不在意的立在水中,三两下便脱了个精光,但身子却始一直背对着颜音,似乎知道颜音怕羞。

那池水有点深,颜音有些怕,便始终蜷在池边阶畔,不肯再向下一步。

“你怕水?”颜亭问道。

颜音点点头,瞬间红了脸。

“不会游泳吗?”

颜音又点点头。

“不怕,等入了伏,天气大热了,三哥教你,包你一天就学会。”

“不……不要……”颜音小声。

颜亭笑笑,也不勉强,“不急,到时候再说。”

“来,帮三哥涂澡豆。”颜亭把装着澡豆的瓷罐,递到颜音面前。

“嗯。”颜音轻声答应着,抓起澡豆,在颜亭浅褐色的背上缓缓涂着,心里却有一丝异样,只是第一次见面,便这么熟络,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要不要三哥帮你?”

“啊?”颜音回过神来,“不用了……”

颜亭也不勉强,三两下洗干净身体,便披着布巾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颜音这才松了一口气,草草洗完身子,裹着布巾爬上池边,才发现并没有替换的衣服。

“你穿这个,是我小时候穿过的,你莫嫌弃。”屏风上面,抛过来一件衣服,颜音伸手接住,见是一身细麻中衣,带着一股淡淡馨香。

待颜音穿好衣服,颜亭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已然穿好了外衣。

“这是什么香?倒是以前从来没闻到过。”

“也是从南赵带过来的,唤作‘透里衣香’,由甘松、藿香、茴香、苓苓、檀香、丁香合成,不像那些花香那样脂粉气,也不像蜀王御衣香那样暮气沉沉的。”颜亭说着,学着老人的姿态,弓着背,一手捶着后腰,一手捋着胡子,把颜音逗得咯咯直笑。

“你若喜欢,我差人给你送去些,从南赵拿过来好多,用上三五年都不用新配呢!”

“那个又是什么?”颜音指着屏风旁侧高几上的一个罐子问道,那罐子盖着盖子,但依稀有股麝香气味散了出来。

“乌头麝香油,也是南赵那边拿来的。”

“是你用吗?”颜音有些奇怪,盯着颜亭的一头乌发问道。

“不是,本想着拿来孝敬母妃的,她年纪还很轻,但头上却有白发了。谁知道她嫌这个气味太烈,用起来又絮烦,便又丢还给我了,只是令婢女天天拿着镊子,帮她把白发钳下来。”

颜音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这方子是怎样的?能给我看看吗?”

“好,我晚上着人誊抄一份,给你送去。”

颜音点点头,又道,“我还想看看咱们从南赵带回来的那些书,不知道三哥这里有没有?”

“那些书都已经搬到文华阁了,就在东北角那边,等哪天三哥带你去,想看什么,尽管自己拿便是。”

“谢谢三哥!”颜音很是开心。

“不论有什么需用,都尽管跟三哥开口,安公公虽然位份不低,但毕竟是个下人,又不会说话,还是有很多不方便的。”

“嗯!”颜音连连点头。

“谁再敢欺负你,你也只管跟三哥说,三哥一定帮你出气!”

颜音摇摇头,“算了,我以后躲着他们便是。”

“唉。”颜亭摇头,“皇宫这种地方,你不跟人争,人家也会跟你争,躲着是没有用的。”

“我不想去宗学,不想跟他们在一起,只想安安静静的看看书,不会碍着谁的。”

颜亭揉了揉颜音的头发,“你不害人,别人却会害你……唉……”随即又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别担心,三哥会护着你的!”

这一次溺水,因有颜亭帮着遮掩,并没有被戴子和知晓。见颜音身体已经恢复,戴子和便出宫筹建惠民署去了。

戴子和前脚刚走,便有小黄门过来,说皇上传旨召见。

颜音扎着双手,任安述羽帮忙穿着衣服,心中有些忐忑,眉头紧锁的问道,“父皇见我要做什么?上次那事,他还没罚我,现在我身子好了,是不是该去领罚了?”

安述羽心知颜启昊已经把罪责担了下来,皇上应该不会再重责颜音,但又不便明说,怕颜音心重,因连累了父亲而自责,便只轻轻摇了摇头,宽慰一笑。

一百零三、未尝论罚不从宽

御书房中,颜启晟端坐在书案后,此外别无一人。

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安述羽心中咯噔一下,看这样子,皇上是准备要责罚颜音了。

颜音和安述羽行了礼,颜启晟却不叫起,只是淡淡问颜音,“身子可大好了?”

颜音听颜启晟并没有称呼音儿,心中也有些忐忑,只恭谨地回道,“已经大好了。”

因颜启晟并不称呼“音儿”,颜音也不敢再称呼父皇。

“前儿个你长跪待罪,为的是什么?”颜启昊明知故问。

“我……我射了太子哥哥一箭……”颜音心中刺痛,这句话,说起来竟是无比艰难。

“射在哪里?”

“心口……”

“你不知道射柳的规矩吗?”

“知道。”

“那你犯了哪条规矩?”

“只有所有人都射过了,主帅才能射要害……其他人是不能射要害的……”颜音已经说不下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你是不小心才射中他心口的吗?”

“不是……”颜音摇头,两串泪珠,应声而落。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没法救下太子哥哥的性命,至少可以让他少受痛苦!”颜音嘶声。

“只有一盏茶的工夫,多痛少痛就那么重要?”颜启晟皱着眉头,这句话,倒不象是审问,更多的是不解。

“当然重要!如果活着生不如死,倒不如死了痛快些。”颜音抬头直视着颜启晟,眨着眼睛,似乎不明白颜启昊为何不理解这个道理。

颜启晟沉吟片刻,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清了一下嗓子问道,“你可知错?”

颜音点点头,“知错。”

“错在哪里?”

“我不守规矩,给父皇添麻烦了……”

“为什么明知是错,还要去做?”颜启晟的声音微微提了起来。

“因为……因为我总要为太子哥哥做点事,才能心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却什么都不做……就像是……就像是……做错事受了责罚才能心安一样……”颜音抽噎着,说得断断续续。

颜启昊长出了一口气,点点头,转向安述羽,“安述羽,你可知错?”

安述羽重重一点头。

“音儿的箭术,是你教的?”

安述羽再度点头。

“你是否知道他学习箭术要做什么?”

安述羽伏身磕下头去。

“你明知道他犯错,既不阻止,又不禀报,还怂恿纵容,在宗学替他请假,谎称生病,你可知罪?”

安述羽连连叩首。

“杖责二十,你可心服?”颜启晟森然说道。

安述羽凝身长跪,猛一点头,随即又扣下首去。

“不要!”颜音大急,“是我的错,父皇该罚我才对。”

“你的错,朕自会罚,你不用那么心急。”颜启晟淡淡回应。

“他是奴才,我是主子,他听我的命令而行,并没有错处啊!”颜音红着脸分辨。

“你还小,他有教导你之责,就算不能劝阻你,也应报给朕知道才对。”颜启晟倒是不急不恼,循循善诱。

“他要是把我的秘密偷偷告诉父皇,岂不是成了无信无义的小人?”颜音不死心,依然出言辩解。

“原于天之仁,则不可无父子;原于天之义,则不可无君臣。君臣之义,乃大义所在。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妻有情,兄弟有序,朋友有信。五伦之中,君臣之义居首,朋友之信居尾,便是父子之亲情,也大不过君臣之义去。”

颜启晟这段话引经据典,都是颜音闻所未闻的。颜音眨着眼睛,陷入了思索。

“来人!”颜启昊沉声喝道,“传杖!”

数名内侍鱼贯而入,将安述羽按到在地,两柄杖,一左一右,虚搭在他身上。

源国俗尚杖刑,上至公卿,宰执,下至官吏,平民,若有过犯,常不经法司,直接由君主下令杖责,甚至前朝有过君主犯错,被群臣杖责的事情,因旧俗如此,大家都不以为辱。这一点,颜音是深知的,况且二十杖已经是最轻的责罚了。但,此情此景,却让颜音想起了军中的那一次痛责,疼痛还在其次,那种深深的耻辱感却是永远挥之不去的……颜音涨红了脸,轻轻摇着头,喃喃地低声重复着“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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