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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中——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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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皱着眉头,只觉得阿古的说法不对,却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繁华壮丽的大梁城,又一次浮现在颜音脑海里:那些酒肆店铺,那些歌舞杂耍,那些高楼与桥拱……还有赵国的皇宫与青宫,那些飞檐,那些雕龙,那些彩绘……还有,太子哥哥点出的乳花,绘出的翎毛……这一切,都是颜音爱煞了的东西,若有朝一日,燕京或是会宁也能繁华如大梁,自己将来也能博学儒雅如康茂,便最好了。

一夜无话,转眼又到了清晨。

颜音一起身,便看到岸边稀稀拉拉站着一群人,不知在围观些什么。

颜音环顾了一下,发现阿古却不在身边,想必是去弄早餐了,便自己穿好衣服,走到那边去看热闹。

只见一个穿着赵国官服的花甲老者,正在用一根原木当做撬杠,努力想要将一块偃倒的石碑立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多半是赵国的降臣,当下便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官员跑上去帮忙。

在众人的合力下,那满身泥污的石碑,缓缓地竖了起来。

那几个年轻人在石碑脚下培着土,那老者提过两桶河水,用刷子沾着,仔细清洗着那石碑。

渐渐的,石碑正面的字迹显露了出来,一条刻痕,将石碑分作两半,一边写得是“赵界”,另一边写的是“源界”,原来是源赵两国的旧界碑。

那老者清洗完石碑,退后两步,擦干双手,正了正衣冠,跪了下来。他面朝的方向,正是南方,也就是那石碑指向的,赵国的疆域。晓风吹起了那老者花白的长髯,飘飘飞舞着,也是飞向正南。朝阳放射出万道光芒,照在那老者的侧脸上,照得他脸上的皱纹,深如沟壑。

颜音分明的看到,那沟壑之中,有涓涓细流,晶莹闪烁。

只见那老者,恭恭谨谨地扣首,再叩首,三叩首,起身肃立,再跪,再扣,三拜九叩,一丝不苟。

最后一下叩完,那老者站起身来,嘴唇猛力抖动着,带着那长髯簌簌的动,像是抑制不住的哭泣,又像在喃喃自语。

突然,那老者猛地撞向石碑。

一声闷响,石碑上绽开了一朵血花,那血迹刚好覆盖在那赵字上面,沿着笔画,把那字填成一片血红。那皓首的尸身,俯身倒在界碑源国这一侧,只一只手臂像是不甘似的,伸向了赵国的国界。

众人七手八脚的跑过去,乱作一团。

颜音却没有过去,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若真是心系故土,心存忠烈,当时又为了什么投靠源国?若并不在乎背弃康氏江山,又何必在这界碑上一头撞死?若不想从了大源,逃跑便是,这些降臣人人都有马匹,又没人看管,随时都能逃走,天大地大,西夏室韦,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颜音呆呆的想了半天,依然想不明白。

那边众人却渐渐散了,石碑的南侧,多了一个小小土丘。一座新坟前面立着一块碑,写着个血红的“赵”字,倒像是为整个赵国盖了棺,入了殓。

颜音怅怅然返回车中,却见阿古还没有回来,心中有些纳罕,只不过是去火头军那边取饭菜,今天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

又过了片刻,才见阿古提着食盒,一路小跑着,远远奔了过来。

颜音有意捉弄,便蹑足走到车后藏了起来,将车帷挑开一条缝,偷眼观看。

“小郎君……小郎君!”阿古低低换了两声,又左右扫了一圈,见没有颜音的影子,便轻轻拍了拍胸口,好像突然定了心。

只见阿古小心的打开食盒,取出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麦仁汤来,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用指甲从中挑出一点白色粉末,融在汤里,随后小心的折起纸包,又想了想,再度打开纸包,又挑了一点放了进去。

六十、曼陀牵系还乡愿

颜音再也按捺不住,挑开车帷,大喝一声:“你在做什么?!”

阿古吓了一跳,手一抖,那纸包中的粉末,又倾出了一些落在了汤里。

那粉末浮在浓稠的肉汤表面,缓缓融着,微微冒着泡泡,似乎还滋滋有声。

“小郎君,原来你在啊……”阿古有些尴尬,但脸上并没有阴谋被拆穿后应有的惊惶之色。

颜音却气得双手发抖,“你……你为什么下毒害我?!”

“哎!小郎君,你误会了,这不是毒药,只是迷药而已。”阿古连连摆手。

“为什么给我下迷药?你有什么阴谋?!”颜音说完,又觉得不对,忙补充道,“你说这是迷药就是迷药了?你让我怎么信你?!”

阿古也不答话,端起那汤,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又用食指从碗中沾起一点尚未溶解的粉末,放在舌头上,还咂了咂嘴,似乎是品尝什么美味一般。

颜音看得怔住了,过了片刻才问道,“为什么要给我下药?”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阿古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便示意颜音跳上车来。

待两人都上了车,阿古掩好车帷,便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求小郎君成全!”

“到底什么事儿,你好好说。”此时颜音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俨然又是一幅小王爷的派头。

“这里已是我国境内,待到了今晚扎营的地点,离我家便已经很近了,我想偷偷溜回家看看。”

“这是犯军法的!”颜音很是吃惊。

“我知道,大不了一顿板子而已,从小到大不知道挨过多少回,死不了的。”阿古浑不在意。

“不行!等到了燕京,交卸了差事,我帮你求父王,放你的假,让你带着脱籍文书,风风光光回家看看,不是更好吗?”

阿古摇头,“我娘生我的时候就落下了病,一直不见好,家里也没什么钱给她看病,我十三从军,已经四年没回过家了。这次出征前,同在千户邵合家为奴的同乡带信过来,说是娘已经快不行了,我再不赶着回去看看,只怕就见不到了……”阿古说着,落下泪来。

颜音也想起了去世的娘亲,眼睛湿了,有些心软,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不行……这是犯军法的,搞不好你的军功就没了,你难道不想要脱籍文书了吗?

阿古的泪眼直视着颜音的眼睛,”我宁愿放弃所有的前程富贵,换娘的健康长寿,一世平安。“

颜音默然,过了很久,才低声说道,”我也一样……“

阿古一喜,”小郎君,你这是答应了?!“

颜音没说话,却又缓缓的摇了摇头。

阿古泄了气,沮丧地嘟囔,”就知道你不会帮我的,所以我才出此下策……“

颜音这才又想起迷药这回事,忙沉声问道,”那是什么药?你到底想对我怎么样?“

“这便是蒙汗药了,人吃下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昏睡不醒,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军中常有人受伤,伤口疼痛,彻夜难眠,服上一点,便能一觉睡到大天亮,既不会吵到别人,又利于调养伤势,虽说多少会有点伤身,但确实有效用,因此自来军中便是常备的。”

“这会儿才早上,你就给我吃?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颜音的眼里不揉沙子,立刻便揪出了阿古话里的破绽。

“我是打算把这药混在晚饭中给你服下,趁你昏睡,我连夜回家一趟,早上回来叫醒你,便神不知鬼不觉了。但这药的剂量要掌握好分寸,吃少了昏睡时间太短,会误事,吃多了又会伤身。大人该服多少剂量我们自是心中有数,但你是小孩子,我不知道该给你吃多少合适,所以想先弄一点儿试试。”

颜音微微有些愠怒,咬着牙,恨恨地说,“光这一条罪,就够打你四十军棍的!”

阿古腆着脸讨好的一笑,“小郎君,你这不是根本没吃么?反倒是进了我肚子里,这不算有罪吧?”

“那你吃了这药,等下还怎么驾车?”颜音才想起这个茬,担心起来。

阿古神秘一笑,从食盒下层又取出一罐汤水,一股脑饮了下去,打了个饱嗝,笑道,“绿豆甘草水,专门解毒,本来是给你备的,怕万一剂量不合适出点什么岔子,这下子都便宜我了。”

“哼!你倒是准备得周全……”颜音愤愤。

“小郎君,你就成全我吧!”阿古说完,放下水罐,郑重的磕了一个头,而后便一个接一个的连续磕了下去。

那咚咚的磕头声,闷在车厢中,显得空阔而辽远。

阿古十分用力,整个车子都随着那声音微微颤动着。

“别磕了!”颜音轻声叫道。

阿古就像没听见似的,还在继续磕着。

突然,阿古只觉得额头一软,却是颜音的小手,垫在了车厢上。

“小郎君……”阿古困惑地抬起头。

“你去吧……我替你担着就是。”颜音咬着嘴唇,略带迟疑的说道。

“谢谢小郎君!”阿古兴奋异常,一把抱住颜音的双肩,嘴唇在颜音额头上轻轻啄了一下。

颜音一向好洁,不喜欢和外人过于亲近,一下子愣住了。

阿古讷讷,又跪了回去,搓着双手,嗫嚅说道,“小郎君……下奴,下奴逾越了,您要打要罚,我都受着,只求过了今夜再处置,好不好?”

阿古在颜音面前一向是大大咧咧,玩世不恭的样子,从来都没有像这样谨守奴仆本分的言语,颜音一时倒有些不适应,呆了片刻才正色说道,“我为什么要打你?我既然允了你,自然说话算话,但你以后要记住,凡事都要同我商量,不可瞒着我自作主张,否则一但出了事,我绝不保你!”

“是。”阿古见颜音神情端肃,一脸认真,便也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

颜音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汤吃不得了,你再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吧,没有就算了,我用肉干先顶顶。”

“是。”阿古答应着,挑开了车帷,却见车外站着一个人。

“珠儿?!”颜音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珠儿轻轻施了一礼,“上次……借你的衣服穿,你衣服上的金纽子掉了,刚好落在我腰带缝隙里,我拿来还给你。”说着,把手平伸了出来,粉白的掌心中,托着一颗寿字纹的黄金纽扣。

颜音摇头不接,“我们已经拿走了你们那么多金银,已经够了……这纽子,你不用特别还回来的。”

珠儿微微一笑,“我特别告了假来还你这东西,若你不收,倒让我难做了。”

颜音听了这话,伸手拈起了那枚微微带着体温的纽扣,“谢谢你……”

手指与掌心的轻触,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异样。珠儿倏地缩回了手。颜音却怅怅的,眼神飘得很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过来多久了?”阿古一脸狐疑,上下打量着珠儿。

“刚过来,见车帷垂着,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还想着该当怎么称呼殿下,才算妥当呢。”珠儿低着头,轻声回道。

阿古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六十一、雁回汉地梦江南

转眼又到了拔营时刻,阿古却在行李中四处翻找着。

“你在找什么?”颜音好奇的问。

“针,上次给那个小鬼缝衣带,之后就忘了放到哪里去了。”

“找针做什么?”

“那药服了解药便不会昏睡,但还是会犯困的,若见我打瞌睡了,小郎君便用针扎我一下。”

“会很疼的。”

“不会,我不怕疼。”

“哪有不怕疼的人。”

“疼得多了,便不怕疼了。”

阿古混若无事地说着,颜音却觉得有点心酸,“别找了,我同你说话解闷儿,你就不会困了,再不行我打你一巴掌总可以了吧?何必用针。”

阿古咧嘴一笑,“还是小郎君心疼我。”

颜音也一笑,“现今求着我了,便这么嘴甜。”

阿古却认真的回道,“小郎君你这么心善,一定会福禄双全,长命百岁的,真的!”

转眼又到了黄昏,扎好了营,吃过了晚饭,四下里便渐渐安静下来。

阿古手忙脚乱的卷着那些表缎。

“你这是要都带回去吗?你拿得了这许多?”

“你不知道,我爹是个见钱眼开的,不多带点儿东西回去,他恐怕连认都不肯认我呢!再说……娘的病,也要用钱。”

“你还是别带这个了,这东西太惹眼了,万一被人看到,罪名就更大了,而且,就算你带回去了,也没那么容易卖出手吧?这东西太罕见,识货的人不多……你要给你娘治病抓药,半点耽误不得的,要不……这个你拿着吧!”颜音说着,把早上珠儿送过来的那纽扣塞在阿古手里。

“这是真金的吗?”阿古眼睛一亮,抓起那纽扣便放到嘴里去咬。

“不用咬了,是真金的。”颜音一边说,一边翻找着那天的那件衣服。

“莫非小郎君的衣服上的纽子,都是真金的?”阿古双眼放光,很是兴奋。

“那倒不是,只这件衣服上的是真金的,其他都是铜鎏金的。”颜音一边说,一边把那件衣服上剩下的几个纽扣都扯了下来,统统塞给阿古。

“够了够了!一个就够了!”阿古很是感动,连忙推脱。

“我也不缺这个,你都拿着吧,给你娘看病要紧。”

“小郎君……”阿古泪光盈盈,又跪了下来,要给颜音磕头。

颜音一笑,“别这样,弄得好像再也见不到面了一样,你快走吧!早去早回。”

夜已深,风声呜咽,吵得人睡不安稳。

颜音平生第一次一个人过夜,有点怕,有点孤单,有点不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此起彼落,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也没有睡着。

远远的,几声马嘶传来,似乎还伴着杂沓的蹄声,听起来有些不寻常。

颜音大感好奇,索性便不睡了,穿好衣服,循着声音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黑暗中,人影幢幢,伴着马匹的粗重喘息,却没有燃火把,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干些什么勾当。

颜音蹑足走近,将身子缩在灌木暗影里,侧耳聆听。

“人齐了吗?”是康英的声音。

“妙婉还没过来,要再等等。”一个女子的声音。

“她在做什么?”康英的话音,有几分不耐烦。

“她去缠着看守殿下的那个源兵,这么久不过来,只怕……已经保不住身子清白了……”

“你们就是靠……这样,制住看守你们的那几个源兵的吗?”康茂的话音,有几分颤抖。

“那倒不是,永安郡王大宗姬弄来了迷药,把他们全迷翻了,可看守殿下的人,我们没那么容易接近,便只能出此下策……”那女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听到“永安郡王大宗姬”、“下了药”这几个字,颜音身子一抖,不小心碰到了身前的灌木,一阵沙沙作响。

“什么人?!”康英低喝,随即便张弓搭箭,指向颜音藏身的灌木。

“颜音?是颜音!殿下且慢!不要伤了他!”是珠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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