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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中——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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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子和叹息了一声,“这么小的孩子,便是犯了天大的错,也不能下这样的狠手,身上的伤好医,但心里的伤,只怕一辈子也难痊愈。”

一句话,说得颜启昊满脸通红。

戴子和见状,不便多说什么,只是说道,“从脉相看,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内火攻心而已,我可以先开一副药,让他先服着,待帝姬这里症候平稳了,我再过去看诊如何?”

碍着鸾福帝姬肚里怀的,是颜鲁虎唯一的骨肉,颜启昊根本没法开口说让戴子和丢下她去给颜音看病。正犹豫间,忽听鸾福帝姬一声呻吟,额头上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来。

戴子和忙去把脉,口中问道,“觉得哪里不适?”

“下面……下面刀割似的,怕是流了好多血……”鸾福帝姬断断续续的呻吟着。

戴子和转头对颜启昊说道,“请王爷先回避吧,留个亲兵在账外候着就好,我稍后开了方子,连夜让他送过去,可好?”戴子和平素脾气颇有些暴躁,又很是狷介无礼,但一说到病患,却总是柔声细语的。

颜启昊无奈,也只得点点了头,转身出帐去了。

见颜启昊离开,鸾福帝姬突然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双颊泛上了红晕,灯下看去,很是娇俏动人。

“你给他吃了什么?”戴子和压低了声音。

“谁?”帝姬还是一脸得意地笑。

“颜鲁虎。”

“鹅、肉!”

“你可知道背痈吃鹅肉会丧命?”戴子和沉声。

“当然知道!这个天赐良机,我可不能放过。就当是为我,为大梁的军民百姓,为大赵,报仇了吧……多亏上天成全。”

“你可知这是杀人?”戴子和的语气有些森然。

“怎么?”鸾福帝姬微微一笑,“嫌我坏了你戴大神医的名头了?莫忘了,你也是个汉人!”

“汉人?”戴子和苦笑,“我祖上被西夏掳去为奴的时候,怎么没有人想着我们也是汉人,救我们于水火?”

“没有人能救你,你只能自救……你祖上是这样,如今的我也是这样……”鸾福帝姬说着,眼中流下泪来。

戴子和见她落了泪,倒不便再说什么,便又问道,“你脉象平稳,刚才为何又装做病症加重?”

“哼!”鸾福帝姬轻笑,“我就是不想让你去给那小崽子看病,让他痛死才好!”

戴子和怒道,“稚子何辜!你的心肠也忒狠毒了。”

“哈!我狠毒?”鸾福帝姬冷笑,“那玷污了我身子,杀死我兄我夫,占我江山社稷的人不狠毒?”

“再怎样,那孩子手上没有沾赵国人的一滴血。”

“现在没有,将来也会有,狼崽子始终都是狼,再可爱,也不是小狗。”

戴子和心中气恼,不愿与她多说,边收拾药箱边说道,“帝姬的身子没什么大碍,按时服药,胎一定能保住,请早些安歇吧。”说完便挎起药箱,转身要走。

那鸾福帝姬大急,忙支起身子一把拽住戴子和的衣袖,“别走!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帮我弄死他!”

戴子和一愕,“为什么?”

“我一想起他,就想到颜鲁虎那个老畜生,就恨不得把他从肚子里拽出来掐死!”鸾福帝姬咬牙切齿。

戴子和突然一怔,深吸了两口气,问道,“你这香里有古怪?!”

鸾福帝姬嫣然一笑,“戴神医果然是戴神医,不枉那些鞑子这么称呼你。这香,是宫中秘方,闻久了会让人滑胎。”

戴子和皱起眉头,“还有这种东西?!可这香气这么特别,又怎能拿它害人?别人一闻不就知道了?”

鸾福帝姬又是一笑,“这不是害人的,只是用来传话儿的,若后妃赐给下等宫人这个香,那意思就是告诉她,这个孩子留不得,那宫人若是乖觉的,便会想尽办法让自己流产。并不单单是这个香的效用,香本身效果并不显,有些人用很灵,有些人则不灵。”

“原来如此……”戴子和深深一叹。

鸾福帝姬又神秘一笑,“不过,后宫倒是另有一些争宠害人的奇药,这个却算不上。”

“哦?!”戴子和突然来了兴趣,“我怎么不知?有哪些药?什么效果?配方如何?”

“你戴大人只知道每日埋首在故纸堆里,看那些前朝医学典籍,便以为天下方剂,无所不晓了吗?可惜,有很多药,并不记录于纸,而是通过口耳相传传之后世的。”

戴子和见鸾福帝姬只是卖关子,说话的语气又带着轻蔑,便有些不受用,不再追问下去,点头说道,“好,便如了你的愿,我帮你开方子!”

鸾福帝姬微微点头为礼,“如此……便多谢了!”说完,颓然仰倒在枕上,泪水,滚滚而落。

六十七、一夜悲雨泣春风

戴子和给颜音开的药方,连夜送出去了。

鸾福帝姬也服了药,不到天明便流了产。

颜启昊听到消息,便催着戴子和上路去给颜音看病,那边却又来报,说是鸾福帝姬小产后大出血,命在垂危。

颜启昊蓦地就想到了盈歌去世前的情景,也是小产后大出血,血流了满床,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尽了,就这样静静躺在自己怀中,渐渐冷了下去……颜启昊怔忡半晌,才发现戴子和已经匆匆跟着来人,前去给帝姬诊脉去了。

这边军医拿到戴子和的药方,忙煎好给颜音服下。见颜音的热度略略退下来一些,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正这时,那王宗慎差人给阿古送来了脱籍文书。

阿古喜滋滋的拿着那脱籍文书翻来覆去的看,又有些不放心,拿给颜音问道,“小郎君,你帮我看看这东西对不对,莫要被人坑骗了。”

颜音接过,把那一纸文书掉了个个儿。

阿古见自己拿反了,有点不好意思,脸一红,吐了吐舌头。

颜音笑道,“现今可是知道识字的好处了?”

阿古见颜音心情很好,居然开始说笑了,心情更是大好,红着脸点了点头。

其实颜音也没见过脱籍文书什么样子,但又不想在阿古面前没面子,想着,既然是父王亲自下的令,那王宗慎必然不敢敷衍,于是便妆模作样的反复看了看,继而点点头,“没错,是真的。”

阿古开心地一把抢了过去,贴在胸口上,像是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颜音看着,不由得脸上也涌起了笑意。

“小郎君……那个……”阿古吞吞吐吐。

“说。”颜音的身后还是一波一波的剧痛不断传来,说话也颇费力气,所以说得很简短。

“那个……我还想回家一趟……”阿古话一出口,还没等颜音答话,便又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当我没说,上次就是因我回家,闹出这么大事儿来,我还再来这么一次,也太没规矩了。”

“你的伤好了?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才没那么贱,我只想把这个给他们,把我爹生我养我的债还清,从此再没瓜葛,我当了大元帅,他们也休想沾到办点好处,我当了乞儿烂死在污泥里,也不需要他们援手!”

“你去吧。”颜音点头。

“那你怎么办?”

“我自己能行。”颜音的语气,不容置疑。

颜音的伤很重,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这些日子以来,都是阿古寸步不离的照顾,颜音再也不象以前那样介意阿古看到自己的身子,介意阿古触碰自己。

“小郎君,水囊放在这里,你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夜壶在这。”阿古嘱咐着。

“你就不能让这两样东西离远些么?”颜音摇头。

阿古的心思,已经远远的飞回到了家中,听颜音这么一说,忙吐了吐舌头,将夜壶挪到了颜音腰侧,同样是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阿古刚走,夜色初暗,天上便下起雨来。只片刻间,雨便越来越大,打在帐幕上的声音如同雷鸣,仿佛天被捅了一个窟窿。颜音被吵得睡不着,一方面担心阿古会不会遇到危险,一方面也略略有些害怕。

忽然之间,雨声中传来了另外一些诡异的声音。有尖叫,有呻吟,有豪笑,有哭泣……颜音一下子便想到了那日在帅账外,看到的那些氵壬靡的景象,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行军时不能沾女色吗?不是派王宗慎严加看管了吗?不是已经严惩过聂特木了吗?怎么还会出这种事?那王宗慎怎么不管?难道他是死人吗?

那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颜音突然觉得,父王不在军中,军中却生了乱,自己也有责任,应该出去看看情况,但身后痛得要命,根本起不来身。

颜音取出军医开的止疼药,寻思了半晌,最终还是服了下去。那药,是军医早就开好的,但却反复叮嘱阿古,这药很霸道,容易伤身,不是痛得厉害最好不要服。

药一下肚,不过片刻功夫,后面便不疼了,只是有些木木的。颜音慢慢起身披上外衣,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出了帐外。这么多天一直卧床,只觉得双腿软软的,似乎连怎么迈步都忘记了。

帐篷外,骤雨如瀑布,漫天倾倒下来,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颜音才一出帐,便退缩了,可是仅仅这一瞬间,全身就已经被打得透湿。颜音想着,反正也湿了,索性不如多走几步看看。

夜已深,但周遭很多帐幕中都燃着灯,那昏暗的灯火被雨幕模糊了,放大了,仿佛周围都笼罩在一片苍黄的微光里一般。

颜音向着离自己最近的灯火处摸索着走了过去,哗哗的雨声被那氵壬靡的声音穿透,箭一样直刺过来。颜音的心,砰砰乱跳,有点紧张,又有点莫名的兴奋。

那帐篷灰白色的轮廓渐渐近了,灯光也明亮了起来,那粗重的喘息和断续的呻吟也更加清晰,像是带着灼热的气息一样扑面而来。

就在马上要到达帐篷旁边的时候,颜音突然脚下一绊,直挺挺的摔倒在地。颜音忙用手一撑,却没想到触到的是一团又凉、又滑、又软的东西。颜音心中一紧,莫不是蟒蛇?!

雨太大,什么都看不见,颜音吓得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那东西不会动,才缓过劲儿来。颜音定了定神,用伞尖儿轻轻戳了戳那东西,有点弹性,但完全没有动静。

颜音大着胆子,走到近前,蹲下身子,凑近去看,才发觉那是一个裸裎的人,不着寸缕的雪白肌肤在雨中十分耀眼,双峰高耸,纤腰一握,但肌肤之上,到处都是陈黯的伤痕,绯红的,青紫的,一团、一块、一片……说不清是怎么弄的。

颜音只觉得自己的那只手上,依然留有那种冷凉的触感,像是冻雨中被打湿的牛皮的马鞍,却又带着一丝阴森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颜音还是平生第一次,触到死人的肌肤,只觉得汗毛都炸了起来。“人死了,就不会伤害别人了,没什么可怕的……”颜音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凝目去看那具尸体。

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雨水冲得四散了开来,掩住了那女子的面容。颜音的视线向下移动,移动到那女子两股之间的时候,身子一震,瘫坐在地上。

六十八、百年芳魂数点红

深褐色的汤药,盛在黑釉大碗里,冒着热气。

“我不喝!拿走!”鸾福帝姬的脸色,苍白中带着蜡黄,像一张坟头的冥纸。

“为什么不喝?”戴子和挑帘而入。

“我想死,不行吗?”鸾福帝姬咬着嘴唇,恨恨说道,那两片薄薄的红唇已经全无血色。

“为什么?”戴子和穷追不舍。

“我忍辱活到今天,就是为了报仇!如今虽然没有杀尽仇人,但那老贼既是主帅,又是亲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他一命换一命,也算值了……如今我身子也不行了,没了颠倒众生的资本,想要再报仇,也不能够了,不如死了干净……”

一旁端着药的小婢,是大梁旧人,听了这话,暗暗落下泪来。

“不行!你只要好好吃药,这病痊愈有望,断不可生这轻生之念。”戴子和摇头。

“戴副使,您管得未免也太宽了!”鸾福帝姬竟然用上了戴子和在赵国的官称,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臣下敢管长公主,实在是逾越了。

“我不管你是天潢贵胄,还是金枝玉叶,只要你是我的病患,我就要管!”戴子和也上来了脾气。

“戴先生,你不必管她了。”颜启昊从帐外走了进来。

鸾福帝姬见是颜启昊,嫌恶的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戴子和问。

“按照大源旧俗,亲王逝世,侧妃以下姬妾,无所出者,该当殉葬。”

“这是什么规矩?!”戴子和睁大了眼睛,“我汉地废除殉葬恶习,已近千年,便是西夏室韦,也没有这规矩。”

颜启昊摇头,“入乡随俗,入境问禁,戴先生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

戴子和刚要开口,呼听那小婢一声惊叫,“公主!”

两人忙转头看去,只见鸾福帝姬的胸口,端端正正插着一枚金簪,血,渗了出来,将她胸前染红了一大片。

“呵……让我为那老贼殉葬?你休想!你知道吗……那老贼是我毒死的,你最好将我和他葬在一处,这样,我在地下也好继续折腾他!哈哈……”鸾福帝姬说完,头一歪,再无声息。

颜启昊闻言大出意料,呆在了当地。

“王叔真的是中毒而亡吗?”过了许久,颜启昊才开口问道。

戴子和摇头,“她只是给他吃了鹅肉。”

颜启昊皱着眉头,想说点儿什么,但张了张口,又咽回去了。

作为医者,戴子和早已见惯了死亡,其中也不乏因不想忍受病痛,或不想拖累家人而自尽的,但今天这情景,让戴子和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默然良久,颜启昊才缓缓说道,“可否请戴先生即刻起行,为犬子疗伤治病?”

话音刚落,天上一个炸雷,随即便瓢泼似的,下起雨来。眼见着天色将晚,又下着这么大雨,颜启昊按耐住心中的焦急担心,只好又道,“待明天早上雨住了,再动身吧。”

雨,还在天地间垂落,落在那裸裎的女尸身上,也落在颜音的伞上,伞的四周,结成了一圈小小的圆形雨幕,将颜音紧紧包裹着,保护着。

颜音倒转了伞柄,用伞尖用力戳了戳地面。才刚开春,冻土的表层融化了,混着雨水,变成一片稀软的泥泞,而下层却尚未解冻,硬如坚冰,即便是手持锄镐的成人也难挖动。

颜音寻思了片刻,便发足狂奔起来,只见他冲到自己的马车上,扯下铺垫在车上的一匹表缎,又匆匆往回奔。那是一匹缭绫,极轻极薄,并不吸水,在颜音身后飘展着,舞动着,像一幅流动着的,绚烂的画。

颜音来到那女尸身边,蹲下身来,便急急地把那缭绫往她身上裹。女尸很重,颜音根本抬不动,因此只得将那缭绫之字形的缠裹在女尸身上,转折处便塞在女尸身子下面,片刻间,便将那女尸裹成了一个花团锦簇的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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