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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上——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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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人照顾……”颜音心中酸楚,想着,若是蒲罕,一定不会这么没规矩。

阿古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罐,嬉笑着说道:“王爷吩咐我给你上药,上完了我就找王爷复命去!你以为我愿意照顾你么?”

“你把药放下吧,我自己能上。”颜音冷冷地扫了一眼阿古,看上去,到真有几分小王爷的气度。

“那不行!王爷怎么吩咐的,我就怎么做,我是王爷的下属,可不是你的下属,不能听你的。”

这话,颜音挑不出一点错来,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气哼哼地抓过那面具,打开窗子,扔了出去,“这破烂东西,还留着干什么!”

阿古也不介意,一脸玩世不恭的笑,抱着双臂看着颜音,嘴里似乎嚼着什么东西。

“你在吃什么?”颜音怒气更增。

“糖。你要吗?”阿古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糖来,递给颜音。

那是一块三角形的粽子糖,外面包的糯米纸已经残破了,看上去又粘又脏,正是在大梁城里,蒲罕给颜音的那两块糖中的一块。

“你从哪儿弄来的?”颜音更是不快。

“地上捡的。”阿古理直气壮。

颜音本来嫌脏,但想着,这是蒲罕留给自己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便一把抓过那块糖,小心的塞入荷包里。

“这是蒲罕给我的,你凭什么吃!”颜音最终还是忍不住,发作了出来。

三十二、夜阑思古难圆梦

“你还好意思说?蒲罕就是你害死的。”阿古针锋相对。

颜音一呆,就那样怔怔站着,落下泪来。身后的伤痛,一波一波传来,没办法坐着,又不愿意当着阿古的面趴在床上,做出那种不设防的姿势,因此颜音只是站在床边,那扶着床栏的手微微发着抖。

阿古见颜音这个样子,也有点慌了,忙解释道,“其实……也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谁也没想到事情会那样,打仗么,哪有不死人的,喂!你别哭了,别哭了啊……”阿古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后来……蒲罕怎样了?”颜音含泪抬起头。

“唉……”阿古叹息一声,“你被接住之后,王爷就下令放箭,那些蛮子瞬间就被射倒了一排,其余的看见了血,早就吓得没胆了,发一声喊,就鸟兽散了。这帮该死的蛮子!就知道欺负落单的,看见大军下城,便吓得尿了裤子……”

颜音看阿古啰啰嗦嗦半天说不到正题,言语又很粗俗,便皱了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眼前又蓦地涌现出蒲罕那张带着朴讷笑容的脸。

阿古依然连比带划口沫横飞的说着,“待我们下去搬开那些蛮子的尸体,蒲罕的身子早已经凉了,他腿上有个大血窟窿,后心和后腰各有一处伤,都很深,军医说有两处伤都有段时间了,没有包扎,身上的血都流尽了,就算没有被那些蛮子踩踏,只怕也很难活……他手里,还拿着个女鬼傀儡呢,披头散发的,像是被人下了咒怨……”

颜音默然,那其实是个仕女的杖头木偶,戴着冠子,披着披帛,披帛中还夹着银丝,可以拗出各种造型。一头青丝是真人的头发做的,梳做朝天髻。店主说了,这是宗姬的装束。宗姬就是郡主,在颜音心中,是把它想象成外祖母的,却没想到经了一番变乱,竟变成了女鬼模样。

“后来呢?蒲罕现在在哪里?我能再去看看他吗?”颜音问道。

“早就烧了。自来军中便不办什么葬礼,不管谁死了,或就地掩埋,或一把火化成灰……打仗的时候,人命就是这么贱!前些日子攻城,那护城河都被尸体填平了,有我们的人,也有蛮子,末了也就是推几车土埋在一起罢了……我若不是命好,毫发无伤的登上了城头,怕也跟他们一样。”

“你也参与攻城了?”颜音有点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着阿古,个子不高,瘦小枯干,若不是穿着军服,看上去更像个寻常小厮模样。

“那当然!景龙门上第一面大旗,就是我插上去的!”阿古得意的拍着胸脯。

“啊?!那可是了不得的军功呢!”颜音也有些兴奋。

但阿古的表情,瞬间又落寞了,“说起来,还的感谢蒲罕,若不是他向王爷举荐,我只怕还没有这个机会……”

“那是怎么回事?”

“大梁久攻不下,云梯、鹅车等攻城器械损坏的很多,几乎便不够用了,那些坏了的云梯,撤下来稍作修缮,也不甚结实,蒲罕便向王爷提议说不妨派一些身子轻的兄弟上城,便推荐了我……他知道我需要一件大功劳好脱了奴籍……”

颜音看向阿古的脖颈,果然见到领口遮掩下的肩头,微微露出一角奴印。

“你脱了奴籍之后,想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还不是一样做亲兵,那脱籍文书是给我哥哥挣的。”阿古感慨。

“为什么?怎么不留给自己?”

“我爹说的,军中的将帅不是宗室,就是七大后族中人,脱籍的下奴根本巴望不上,最了不起也就是个偏将副将而已。可是文职却不同,可以做到宰辅的,爹说哥哥读书多,学问好,若参加科考,必能中状元,当宰相……我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得听他的……”阿古一脸的不屑。

颜音也有几分不平,“三年一开科,每科都有一个状元,哪能人人都当宰相?更何况你爹爹就笃定你哥能中状元?”

“我怎知道他怎么想的,只是瞧不起我罢了,我就是拼上性命挣来的功劳,在他眼里也也比不上哥哥随手写的一个字,谁叫我不识字呢!”

“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啊!”

“我才不要学呢,识字有什么了不起……”阿古不屑的转过脸去。

经过这么一番说话,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许多,但颜音依然执意不肯让阿古上药,甚至不肯让阿古碰自己。

颜音衣服也不换,只是趴在床上摆弄着那个华容道。

那华容道是木雕的棋盘,骨质的棋子,上面雕刻的人物还上了颜色,栩栩如生。

阿古站在一旁看了半天,不得要领,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样把他们拨弄来拨弄去是在做什么?”

颜音约略讲了华容道故事的前因后果,指着那棋盘说道,“把这个白脸的曹操移到最下面的缺口处,就算赢了。”

“你是说,这红脸的是咱们的元帅,那白脸的是敌国的皇上,但是这红脸的却要放走白脸的,他不怕军法吗?”

颜音笑笑,“这红脸的是咱们皇上的兄弟,估计心里有分寸,军法行不到自己身上。”

“那可不一定。”阿古反驳,“若皇上让王爷杀了赵肃宗那老儿,王爷把他放了,你觉得皇上会放过王爷?”

颜音一怔,想了很久才说道,“肯定是要罚的吧?但是总不至于送了性命……”

“这红脸的也真是的,为什么非要放了那白脸的啊!”

“因为白脸的以前对红脸的有恩啊,他要报答他。”

“这简直就是是非不分!”阿古愤愤,“哪能为了敌国的一点小恩小惠就卖了自己国家呢!”

“可是……关二爷知恩图报、义重如山,是千古英雄楷模啊……”颜音心中,想的都是书中那些对关羽的赞颂之辞。

“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罔顾大局的小人而已!”阿古没读过书,也没听过三国的故事,对这件事,别有一番自己的判断。

颜音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关羽是小人,也不去辩驳,只觉得新鲜,细细想了想,却也觉得似乎有点道理。

颜音百无聊赖的推了上百步,也依然没有将曹操移到最下面,心中便有些烦闷,“现在几时了?”

阿古推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片刻,回身说道,“应该已经过了子正了。”

颜音脸上的表情,迅速暗淡了下来,“父王不会来了吧……”

阿古却没留意到颜音的情绪,随口答道,“应该不会了吧?这不是派我来了嘛!”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颜音轻声感慨。

“是呀是呀!赶紧上药,好安歇了。”阿古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口敷衍。

“嗯……你把灯熄了,睡吧。”颜音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淡漠然,俨然是主子吩咐下人。

阿古依然没有感觉,只愣了一下说道,“不上药了吗?”

“不用。”

“那总要换过衣服再睡啊。”

“不用。你若再废话,就出去睡。”

阿古这才惊觉,颜音说话的语气,几乎和王爷下军令时一模一样。愣了半晌,阿古还是依言熄了灯。

一片黑暗中,阿古的耳边,始终萦绕着轻轻的啜泣声,但他却不知道该开口劝些什么,只是听着听着,便昏昏睡去了。

待阿古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阳光满室。

颜音依然趴在床上,摆弄着那个华容道,似乎一直就不曾安眠一般,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自己悄悄换过了衣服。那换下来的丝绫袄裤卷做一团,丢在床边。

“拿去烧了。”颜音淡然的吩咐。

三十三、谁将瓦合嘲玉碎

审结了城内骚乱的案子,又陆续传来了河东河北的军报,两个皇子接收城池都不顺利。

大皇子颜充在时州遇阻,时州守臣闭门不出,坚不交城,颜充将其家人三十余口斩于城下,其依然不为所动。源军无奈之下,只得强攻。双方交战七日七夜,时州失守,颜充下令屠城,一时哀鸿遍野,十室九空。此番屠城,反倒激起了江北赵国百姓的抗源之志,已经接收的城池多有变乱,乡间的起义、暴动也此起彼伏,颜充四处救火,疲于奔命,河北一带一片乱象。

二皇子颜亮在堂州也遇到了同样情况,只不过他更为谨慎一些,坚壁清野,围而不打,希图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如此一来,接收的进度便比预想中慢了很多。

颜启昊和崇王颜鲁虎计议了半夜,最终决定发八百里加急军报回京,请求皇上派人支援颜充。大梁这边,经此一乱,只怕还会生出乱象,根括财物的事情,要加快进度,不能像现在这样慢慢进行了。之前商议过多次,始终委决不下的,是否派兵接管大梁城的事宜,又一次被摆到了台面上……

天方破晓,一夜未眠的颜启昊已经点起三千铁鹞子军,踏入了熙宋门。

星星点点的雪粒漫天飘着,东方天边横亘着一抹浓云,那阳光,艰难的从云层缝隙中挤了出来,将那些雪粒染成了漫天金粉。

颜启昊和颜鲁虎最终计议已定,还是决定增兵入城。这次进城的铁鹞子军不涉及政务,只维持治安和物资押运,以便尽快的将所需财物根括净尽。这件事,虽然并不危险,但却十分繁杂辛苦,颜启昊是小辈,自然不便劳动叔王,因此也只得自己承担了下来。

一天过去了,又到了早上。这一次,阿古天不亮就起来了,若每天都比颜音起得晚,再怎样也说不过去的。

阿古去灶间忙活了半晌,终于把早餐对付了出来,回到房内,便看到颜音醒了。

只见颜音跪坐在床上,呆呆地向桌子那里张望。桌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颜音眼中,掠过一丝失望,但又不死心,开口问道:“你收拾过桌子吗?”

“没啊,我刚起来就去弄饭了。”

“昨夜……父王没有来过?”

“没有啊,王爷昨天一早就带着铁鹞子军进城了,咱们可不能让他们白白欺负了,杀了我们一个人,我们就要让他们连本带利都吐出来!你等着看吧,铁鹞子军会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拿走,到时候这青宫都不一定能堆得下呢!”阿古很是兴奋,说得口沫横飞。

颜音却很落寞:“父王也没派人过来?”

“没有……”阿古借机劝道,“你还是上点儿药吧,或者让我看看伤,万一伤口出点儿什么事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颜音抿着嘴,用力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金银与表缎已经搬空了,书籍也尽数出了城,现在又是郊天仪物、法服、卤簿、冠冕、乘舆、八宝、九鼎、车辂、犀象、宝玉、琉璃、药石、颜料、帽幞、乐器、戏仪、以及奕棋博戏……甚至秘书省文籍、国子监印板也一件不留。大梁城的禁军、侍卫、宦者、保甲……全部充做了源军的差役,清册、打包、运输……日夜不停。而那些身着玄色衣甲的铁鹞子军,在每个路口,巍然伫立,像一柄柄出鞘的利刃,让大梁百姓每每经过,都蹑足屏息,不敢轻犯。

大梁城中,商家家家关门,铺铺闭户,再无嬲骚的市声。越来越多的小民三餐不继,只能依靠四壁的粥场果腹。大梁城已经买不到任何东西,每一户都守着自家的仅存的积蓄,希望能够熬过这一场劫难。至于那些被洗劫一空的店铺,那些大内的珍物,没了便没了,小民们已经没有力气去担心……新年的那一丝淡薄的喜气,像是一场蜃景,迅即消散成惨淡的雾色。

这几天来,天气一直不好,不是飘雪,就是刮风,即便无风无雪,也不见太阳。

颜启昊的心情,也一直郁郁,虽然这几日根括的事宜进行的还算顺利,但他每日忙忙碌碌,不得空闲,担心着颜音身上的伤,却又抽不出空出城看望。

颜启昊带着一队人马,穿过宣德门,踏入了赵国皇宫。

上次进宫时还陈列在芜廊下的法驾、卤簿、仪仗已经清运一空,地上,还留着淡淡的痕迹,薄薄的覆了一层雪,显得凄清荒凉。

颜启昊径直前往皇宫东南角的文萃阁,那里面都是禁中收藏的前朝字画。十几个书艺局的小黄门轻手轻脚的将那些书画一一清点、装箱,时不时的,还与负责手持清册的源兵低语着什么,神情驯顺而安然。这平静和谐的情景,倒让颜启昊一怔,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大相同,阁中弥漫着娴静优雅的气氛,让人的呼吸都不由得轻缓了起来。

颜启昊深知这些书画的珍贵,把领头的源兵叫来,细细嘱咐了半晌,才又带着人匆匆离开,向皇宫东南角的天音阁走去。那里,收藏着颜音最喜欢的汝窑瓷器,也是赵肃宗最爱的秘藏。

推开天音阁的大门,一线光,斜斜射入到那一片幽暗之中,一地淡蓝色的粼粼波光,像是把三月春水凝住,化成玉版,堆放在这里一般。那一地含蓄内敛的流光,直把门外昏暗的日光逼得失去了颜色。

颜启昊先是一怔,再定睛一看,原来满地都是片片碎磁,一地残破的雨过天青!四周紫檀木架上,已经空无一物。

颜启昊只觉得一阵晕眩,城破月余,根括财物无数,还从未有过像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事情发生。

“谁干的?!”颜启昊沉声喝道。

阁中侍立的十几个小黄门齐齐跪了下来,却并不说话。

“禀王爷,我们来时,便这样了。”一个源兵上前轻声回道。

“是我。”语声清越,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鹤发童颜的道装男子。

四壁的香炉中,阵阵沉香香气浓烈袭来,淡白的烟气飘渺不散,把那男子的面容,遮掩成一片模糊,像是带着一丝仙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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