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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上——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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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堆堆表缎,那边的情形看不分明,似乎是有些人被放了出来。

“王爷吩咐说,这些黄绢皆不堪使,要退回大梁府,让他们另选上好的表缎替换。你们几个把这些要退回的,都用墨水染了,做个记号,免得他们再送回来。”还是适才那个人的口音。

“大人!这个可不是黄绢,这是上好的烂花绡,鞑子粗鄙,不识这等上好的货色,听大人口音,也是大梁人士,难道也不知道吗?”一个柔媚娇婉的声音响起。

“在下出身贫寒,并不识得什么上好的表缎。”

“虎贲校尉朱泽朱大人!你父亲是前礼部侍郎,祖父是翰林院学士,怎么事了鞑子,便成了出身贫寒了?敢是怕辱没了祖宗么?”声音清朗干脆。累累的表缎从中,裙角一闪,看服饰应该是内诸司殿中省六尚局的尚辇,这些女史直接从宫中迁出,都穿着宫中各司局的服饰。

“呦!朱大人降了鞑子,有没有加官进爵啊?怎么还穿着我赵国的官服?”又一个新的声音加了进来。

“大人可是武官呢!不知道守城的时候后背有没有受伤啊?”

继而又是嘈嘈切切一片,这些女史各个伶牙俐齿,说得那朱大人毫无还口之力。

那朴讷敦厚的男声却依然从一片嘈杂中穿透出来,“夫人们快些做了这事儿吧,我也好有名目去弄些温汤热粥来,让你们暖暖身子。”

听他提到了吃食,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所有的人,都被饿打败。

良久的沉默过后,又一个稳重低沉的女声想起,“你们这些朝廷大臣官吏,败坏国家至此,现在却把我们塞给源国人,冲抵劳军金银,你们有何面目来吩咐我们做事?你们还是不是男人!?”

那男声依旧不焦不燥,“我便是没有面目,也要过来,不然诸位的怨气,又向谁发泄呢?他们听不懂,至少我是能懂的人……”

又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终于,一个老成持重的女声开了口,“只染最外一层可好,剩下的退回城里,至少还能用,反正源军只要整匹的表缎,就算把最外一层剪断,也不是整匹的了,不会再度被送过来……”

“如此甚好!”那男子丢下这四个字,便匆匆去了,靴声橐橐,渐渐走远。

只剩下院中的这些宫中女子,无奈的提起墨笔,染污那些华美的丝绸。那些源国人认为稀薄不堪用的丝绸:黄绢、冰绡、素纱、顺纡乔,烂花绡、绞经罗……

四十三、人归泉下恨愁绝

那朱泽果然很是守信,不一时便弄来了一大锅热粥,东厢和西厢的所有人,一个不漏,每人一碗。朱泽亲手将一碗碗热粥分给所有人,恭敬的双手捧着,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正是外臣觐见皇宫内眷的应有礼仪,一丝不乱。

众人默默的饮着粥,都不说话。

院子中,那些差役忙忙碌碌,将一匹匹墨染的表缎清运一空。视野豁然开朗,东厢西厢的女子,都清楚看到了对方的狼狈,不用揽镜,也可以想见同样狼狈的自己……

正当朱泽带着人收拾用过的粥碗的时候,又进来一个官员,带着几个从人,身上穿的是源国官服,开口却是汉语,“点到名字的,应一声,出来有好事儿!”

只见他展开手中的札子,朗声念道,“康缨络——”见无人答应,又大声重复,“康缨络!谁是康缨络?”

珠儿知道,这是荣福帝姬的名字,今上待字闺中的帝姬中,岁数最大的一个。素常人们称呼她,总是只称呼荣福帝姬这个封号,“缨络”这个闺名,也只在女眷当中私下流传而已。如今被人当着这么多男人,在大庭广众之间大声呼喝,连珠儿都觉得像是被剥去光衣服一样不自在。

“康缨络——”那人又拉长了声音叫道。

依然没有人应答。

珠儿偷眼向荣福帝姬看去,只见她满脸通红,连耳根儿都红得像充了血。她不知所措的低着头,一双手拈弄着衣带,那样子,似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非止珠儿的视线汇聚到荣福帝姬身上,其他人也都在看着她,那官员抬头扫视了一圈,立即便发现了目标,“你是康缨络吗?”他问道。

荣福帝姬嘤咛一声,缓缓的点了点头。

“说话啊!哑巴啦?快点出来!”那官员皱起眉头,有几分不耐烦。

“康金儿——”那官员继续念道。

这一回,一个女子缓缓的从人丛中走了出来,正是荣福帝姬的妹妹,嘉福帝姬康金儿。

那官员继续念着,众女子像是有默契似的,一律不出声,只低着头,顺从的走出来。念过了帝姬,接着是宗姬,清一色都是待嫁处子,珠儿心中,隐隐涌起了不祥。

“康蕊珠——”听到自己的名字,珠儿全身一震,四肢百骸似乎都僵住了,无法挪动半步。

“康蕊珠,康蕊珠是哪个?”

“是我!”珠儿抬头,朗声应道。

那官员皱了皱眉头,又埋头仔细看了看清册,才淡淡说了句,“出来吧。”

珠儿也是眉头紧皱,那日在城中的那份名册,虽然勾去了自己的生辰年份,但源军手中,肯定另有宗籍清册,这一份上,应该是标注着自己真实岁数的。

所有被点到姓名的女子,一路迤逦行去,到达一座大帐,里面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兽皮,兽皮之上,堆放着红红绿绿的纱衣,却是露台歌女的服饰,坦胸露乳,举步窥膝。

一身戎装的大皇子颜充,站在帐篷中间,似笑非笑,一口流利的汉话:“你们换上这些衣服,出去与我们饮酒去!”

源章宗派了八弟鲁王颜启昕协助接管河东河北,终于一切尘埃落定。于是两位皇子又急急赶回大梁,负责物资的北上清运。

“凭什么?!”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珠儿抬头看过去,见是被斩断了一条手臂的辉王康徵的长女,康含玉。

颜充冷笑道:“你是宗姬,对么?那就是我用五百锭金子买来的,就凭这个,你就得听我的!”

康含玉亢声辨道:“谁卖的?谁得了金子?谁有资格卖我们?”

“你家先帝点头应承过,你家太子又画押按了手印,将你们尽数抵给我大源,冲抵犒军金银。”

“谁要犒军谁自己去犒!凭什么牺牲我们?让我们受这样的奇耻大辱?!”这话,对赵肃宗已经颇为不敬,但一众宗室女子谁也没有觉得失礼,反而觉得痛快淋漓。

“呵呵……”康茂冷笑,“你家先帝后宫女子数千人,都是取自民间,何曾问过那些女子自己是否愿意?如今你赵国已亡,你们就和那最下贱的宫女一样,都是民妇而已,败者向胜者称臣纳贡,天经地义。况且这事儿有买有卖公平合理,不像你康氏榨取民脂民膏,都是白白拿去,没有半点补偿的!那艮苑中的奇花异石,哪一样不是巧取豪夺而来?”

康含玉气得浑身颤抖,五指齐张,向颜充扑了过去,口中嘶吼道:“我跟你拼了!”

颜充拔出腰刀,手起刀落,一刀便把康含玉由肩至腰,斜劈成两半!

白花花的肠子混着血浆,流了一地,飞溅的血珠,喷到众女子的身上脸上,骇得众人连尖叫都堵在喉咙里,叫也叫不出来。所有人都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吓呆了,有几个人想要呕吐,但喉头咯咯几声,终于还是忍了下来,另有几个人,软软的瘫坐到了地上。

那颜充却用舌头舔了舔飞溅到唇边的血迹,露出一个狞笑,双目渐渐染上了赤色,似乎那血,已然将他的兽性激发了出来。

“殿下,你这又是做什么?”帐帘一挑,颜启昊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好好的接风宴,不要弄上了血腥气,叔王还等着和你拼酒呢!快换过衣服过去吧,不要让叔王等急了。”

颜启昊连推带劝,将颜充送了出去,又吩咐人略略收拾了尸体和血污。待其他闲杂人等都出去了,方负着手,冷冷的看着这些吓得魂飞魄散的女子。

“我没什么耐心,你们最好乖乖听话。一盏茶之后,我再进来,如果你们还没换衣服,我便像这样自己动手了。”他说完拉过身边的一个女子,双手攀住那女子的肩头,用力向外一分,将那女子的外衣里衣,尽皆撕成两半!

颜启昊目不斜视的转身而出,剩下那女子,双臂交叉,掩着光裸的前胸,蹲了下来,哀哀痛哭。

像是有了默契似的,所有的女子都开始默默的脱下衣服,换上了卑贱屈辱的新装。起初大家的动作都很慢很慢,像是迟疑,又像是不舍,但后来便越来越快,像是生怕自己成了最后一个似的。

只有珠儿抱着膝,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因为那些衣服,她根本穿不了……但如果能穿呢?珠儿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像所有人一样屈从。

珠儿眼前一尺的地面上,有一小块褐色的东西,不知道是心肝脾胃肾的哪个脏器的一部分,应该是那康含玉身上的吧?珠儿看着看着,再也抑制不住,狂呕起来,把刚刚喝下的那碗粥,尽数吐到了地上,盖住了那块东西,像是为那个女子埋葬……

没有人在意珠儿,没有人哪怕是有一点点安慰的举动,所有的视线,都飘向珠儿身上,却又都一触即逸,似乎珠儿身上有什么瘟疫,只要多看一眼便会染上似的。

珠儿突然觉得冷,冷得入骨,于是更加紧紧的,裹住了身上一重重衣衫。

四十四、身困池笼心神裂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所有人都换好了衣服。曾经高高在上的帝姬宗姬,换上了瓦舍歌女的衣服,看上去,也和歌女没有了任何分别。有些人扯着衣襟,徒然的掩着肩头胸口;有些人一味的垂着头,不敢看别人;也有人沉静自持,似乎就算不着寸缕,也依然能保持优雅的气度一般。

珠儿看到,有个绿衣女子,悄悄移动着脚步,从墙上悬挂的弓箭中抽出一支羽箭,偷偷藏在袖里,那层层轻纱的广袖又长又大,便是藏上一柄腰刀,也不露痕迹。珠儿不出声,只怔怔的看着,记忆中那女子是个远支宗室家的千金,见过几次,但不知道名字。

颜启昊走了进来,吩咐亲随引导着一众女子鱼贯而出。

那藏剑的女子,垂着头,露着粉白的颈,走在最后一个。当她行经颜启昊身边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繁卉盛开。

颜启昊一怔。

转瞬之间,那雪亮的箭镞,已经到了颜启昊颈畔。

颜启昊侧身一闪,右手闪电般的叼住那只玉腕,只轻轻一带,一推,那女子便自己失去了平衡,仰面跌倒在地。

“爹爹……娘娘……来世再见……”那女子说完,便用力把那箭刺入了颈中。血,涌了出来,染红了那件绿色的纱裙。

颜启昊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便有从人过来,将尸体抬了出去,甚至没有人想起来查看一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经没了气息……

颜启昊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发现了蹲在角落里的珠儿。

“你几岁?”颜启昊问道。

“七岁。”珠儿抬头回答。

颜启昊皱了皱眉,“你在这里等着,等她们散了一起回去,别乱跑,等下我让人拿点吃食给你。”全然是对小孩子的语气。

珠儿轻轻点了点头,便抿起嘴不再出声。

颜启昊转身离去,行到门口,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传了过来……

不多时,果然有个兵丁拿了一个托盘过来,放在桌案上。

珠儿原本不想吃这嗟来之食的,但饿,真的是一种难忍的痛,淡淡的米饭香气混着肉香,对几乎一日一夜没有进食的珠儿来说,不啻为天大的诱惑。

珠儿挪了过去,揭开那盖碗的盖子,见是一碗盖饭,白米饭上铺着大片的白肉和内脏,合着葱、韭,上面还浇着浓褐色的酱汁,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珠儿不由得一掩鼻,心头又是一阵烦恶欲呕。

珠儿掩上了盖子,又去拿旁边那壶,一股浓烈的茶香。珠儿倾出一杯,略一品尝,却见里面搀了牛乳和盐,也有一股腥膻之气,本不欲再喝,无奈腹中饥火上升,便强忍着饮尽了一杯。

一杯热茶下肚,珠儿觉得胸腹间暖烘烘的,饥火反倒是被勾了起来,觉得更饿了,便又挑着那盖饭中的白饭吃了几口,终于有了七八分饱的感觉,便放下了筷子,又缩回到帐子角落中坐着。

坐在那些帝姬、宗姬脱下的汉家衣冠中间,珠儿便觉得有几分安心。夜已深,帐中只有珠儿一个人,灯火昏黄,血腥弥漫。珠儿原以为在这样的情境下自己会怕的,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就没离开过人,但却意外的并不觉得怕,也完全没有惶然的感觉,只是觉得无助。

珠儿看着帐篷门缝中透出的浓黑夜色,想逃跑,又有些畏惧。纵然能跑出大营,想必也进不去城吧?之前在东塔院,听后面进来的那些宗姬们说过,这几天全城都在搜捕康氏宗室,狭街僻巷,无不周遍。每日里都有大梁府的人在市井中沿街大呼,告喻百姓不得隐藏康氏一族,如果有隐藏的,应立即交予官府,以免被连累。

若向四郊逃去,珠儿又不敢,夜黑,路不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又怎么逃?若紫笑在便好了,两个人在一起,总归是可以商量的,也可以互相壮胆……想到这里,珠儿轻轻一叹,到底是紫笑命好,虽然小时候受了最多苦,但现在却最是平安。那绯桃应该也在营中吧,却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父王,母亲……想到父母,珠儿又打消了逃走的念头,不管将来如何,一家人可以在一起,总是好的。在珠儿心中,被掳去源国为奴,无非就像自家庄子上的那些下奴一样,或农或桑,或豢养鸡鸭,生活虽苦,却也能活得下去。而那些农牧生活在珠儿想来,似乎和在府中调弄鹦鹉,喂食锦鲤差不了许多……

突然,数声女子尖锐的惨嚎穿透了寂静的黑夜,那声音,是珠儿这辈子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凄厉,绝望,痛不欲生。珠儿蓦地想起了许道长所说的那八个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似乎,便是这声音,便是此时此刻的情景。

珠儿的心中一阵战栗,全身微微抖动着站了起来,紧握着腰间的骨球。她要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可以帮她们结束痛苦。

珠儿脱下身上花团锦簇的团窠对雁纹织锦披风,露出里面一身雪青色暗花球路锦襦裙。那披风是王妃特特给珠儿做的新年新装,寄托着王妃希望珠儿终身有托,早日纳彩的心愿。珠儿怔怔的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开,仿佛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一样。

因那织锦披风掺有金线,在夜色中太过耀眼,珠儿不得不把它脱下来。

似乎已经过了子正时分,天上无月无星,四下里很昏暗。偶尔有巡逻的源兵经过,珠儿便躲藏在帐篷后面。一路遮遮掩掩的,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行去。

那惨呼依然持续不断,声音高亢凄厉,而且听声音,并不是一个人。似乎那些人想用这样的呼喊,将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抛却,以求速死一般。

转过一重栅栏,珠儿来到了主帅的金顶大帐前,旗杆上高挑着一枝火把,将帐前照得明晦不定。旗杆下,辗转着三个汉装女子。血迹,从她们身下涌了出来,把泥土染成了黯黑的色泽;惨呼,从她们口中涌了出来,那拼尽全身力气的嘶喊,让珠儿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身处地狱。

四十五、红颜惨淡流离苦

珠儿抚着心口,略定了定神,凝目看过去。只一眼,便身子一震,瘫坐在地上。

珠儿分明的看到,那三个女子的下体中,都插着一杆枪,枪头冲外,枪尾深深没入体内,血,不绝流出,但人却不得便死,甚至连翻身都不行,更不要说自己求死了。看那枪露出在外的长度,便知道深入体内的长度之长,令人咋舌。珠儿只觉得五脏六腑一阵翻江倒海的痛,想站起来,却怎么也提不起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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