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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上——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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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阳德观、马草场、葆真宫也燃起大火。

城内,皇后母家旧宅起火,驸马府起火,源军掳掠数十妇女出城而去。

各城门附近的百姓民居,王公大宅,尽遭洗劫。百姓的惨嚎悲哭,震天动地。这才是真正的,地狱一般的无眠之夜。跟这一夜的惨烈相比,几日之前的那一夜,平静得像是一场新年的焰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所有的人,都被四壁源军如雷的鼓声惊醒。

那鼓很大,每个城楼放置一个,鼓槌分为数股,每一股上都系着球子,所以声音分外的响,又能及远。白日里,每个时辰都会击响三声。像是源军在对大梁百姓宣示,大源,已经牢牢控制了这个城市。

厚厚的积雪将大梁城粉饰成了一块无瑕的美玉。那些残肢,那些血迹,那些累累的死亡全都被埋在三寸厚的积雪中,无迹可寻。似乎在敦促大梁百姓忘记这一切,忘记死去的亲人,忘记屠戮,忘记仇恨,以便能够更坦然的接纳皇上的议和之策。

见珠儿还要出门去,紫笑忙劝道:“小姐,雪这么大,山路很滑,就不要出去了吧。”

“我也没缠足,你也没缠足,怕什么?”珠儿嗔道。

“那些惨事儿,真没什么可看的,看了也是心里难受,夜里又睡不踏实,净做噩梦,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珠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只是觉得心中忐忑,不去看就不能安心。

紫笑又劝道:“其他府里的夫人小姐,也不过是拜拜佛,抄抄经,为国为家祈福求平安,也就罢了。小姐若觉得心中不宁,不妨也念念经?”

珠儿摇头:“念经若有用,还要军卒将领做什么?她们不看,是因为她们看不到那么远。”说完,一提裙角,便大步走了出去。

紫笑无奈,只得抱着手炉跟上。

积雪很深,山路很滑,主仆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得很慢。

还没走到山顶,便看到艮苑中一行人疾驰而出。待转过山路,登上山顶,便看到那一行人出了城门,直驱源军大营。

“那是谁啊?”紫笑问道。

“辉王。”珠儿凝视着那一袭蟒袍,回答道。

“皇上终于派亲王为使节,去议和了吗?”

“是啊……辉王是皇上的亲兄弟,身份也算仅次于太子了吧?”

“那源狗会不会答应和谈呢?”

“不知道……”珠儿摇头。

如今四壁城墙已被源军占领,若再抵抗,只怕大梁城就是覆巢之灾。若拖延时间,行缓兵之计,只怕也不行,如今的形势,整个大梁,朝臣,宗室,天子……都成了源军的人质,各路勤王之师又怎能不投鼠忌器。可是,即便和谈成功,又是一番屈辱,以源军今日之势,还不知道要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呢。

珠儿正沉思着,突然耳畔传来一阵喧噪。珠儿转头望去,却见都亭驿附近,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

珠儿心中大惊,忙凝目去看。

只见三个源国服饰的人被一群人横拉倒拽地拖出了馆驿大门。那群人手脚并用的殴打着他们。

那几个源国人跌倒了,再爬起来,又被打倒……遍体血污,惨不忍睹。其中一个人伸张着手臂,大声呼号,转眼便被人一棍子打倒,一双薄底快靴,踩了在那只手上。

围殴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珠儿再也无法看清那几个源国人的身形,但是却清楚的看到他们再也没有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围殴的那些人略略散开了,收了手。珠儿才看清那被围在中心的一片狼藉。那已经称不上是人了,衣服和骨肉都被撕成片片,在血污中四散着,勉强可以分辨的一条大腿和半个身躯,扭成了奇怪的形状,旁边是个被践踏得血肉模糊的头颅,五官已经完全混成一片,只有耳上的金环,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珠儿只觉得胸中烦恶欲呕,不想再看下去,便仰起头来。

竟然,是难得的好天气呢!珠儿有些感慨。雪后初霁的天空,湛蓝如洗,骄阳似火,让人感觉到冬日里少有的暖。但,再明亮的阳光,也无法温暖这横遭屠戮伤痕累累的城了。

终究还是好奇,珠儿又凝目去看那边,只在这一转瞬间,那颗头颅上的金环,已经不知被谁拽走了,剩下一个残破的耳垂,静静滴着血。

这三个人,想必是金国的使臣吧?如今被百姓杀了,这议和之事,该当如何收场?珠儿忧心忡忡。

傍晚,永安郡王康微带来了都亭驿事变的详细情形。

起因是那馆驿中的一个厨子,家住在景龙门内,昨夜里一家老小都被源兵杀了,独生女儿还被源军掳去,生死不明。他心中怨恨,便买来砒霜,和在面里,制成了汤饼给源国使臣作为早餐。却没成想那几位源国使臣昨夜大醉,早上都没有起来吃饭,那汤饼便被几个下人分食了。

那几个下人吃了汤饼之后,便一命呜呼。

听说出了人命案子,馆驿外面负责警备的禁军便入内协查。却不料想不知道谁走漏了风声,一传十,十传百,竟然传成了源国使臣毒杀赵国禁军。

一腔怨怒无处宣泄的百姓们便持械将都亭驿团团围住,人越来越多,群情越来越激愤……终于,禁军也无法控制局面了,那些百姓,便一窝蜂似的,涌入了都亭驿。

头顶剃发,耳畔金环,是源国人最常见的装束,不消片刻,那几个源国使臣便被拖了出来,为首的那个大呼:“我是使臣,议和是为了你们不遭涂炭,你们不要杀我!”可这个时候,没有人能静下心来,去思考他话中的道理,就算有一两个人能保持清醒,也无济于事。

康微一边对妻女诉说,一边叹着气。

一方面忧心和谈会受到影响,另一方面也担心辉王的安危,如果源军也杀死使臣报复,那可如何是好?纵然和谈能继续进展,只怕经此一变,源军会提出更加苛刻,更加屈辱的条件来。

九、青宫素帐隐苍龙

“这里,就是大梁城?”颜音被颜启昊抱下马来,跺着酸麻的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逡巡着,兴奋地问道。

“不是,这里是青宫,在大梁城外。”颜启昊答道。

“青宫?不是应该叫皇宫吗?”颜音不解。

“这里不是皇宫,而是赵国皇室的家庙,是他们用来祭拜祖先的地方。”

“祭拜祖先?为什么不去山陵?”

“因为赵国的皇陵,十年前便已经在我国国境之内!”颜启昊哈哈大笑,拿下燕京附近十几个州县,其中包括了赵国的皇陵,是他最骄人的战绩之一。

“所以他们只好盖了这个青宫?远远的祭拜祖先?”

“也许是吧……”颜启昊并不在意,只是牵着颜音的手,一路走进了东侧的一个跨院。

“你以后住在这里。”颜启昊蹲下身子,双手攀着儿子的肩膀,柔声说道。

“那爹爹呢?”

“父王要跟其他三位元帅一起住在军帐里,方便商谈军务。”

“那我也要住在军帐里,和爹爹一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颜启昊突然没了耐心,扳过颜音的身子,在他身后打了一巴掌。

颜音小嘴一扁,又要落泪。

“不许哭!”颜启昊厉声。

“哦……”颜音虽然委屈,但还是含着泪点了点头。

“要回答是!”

颜音又重重点了点头,因用力猛了,一直含在眼眶中的泪水,便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爹爹……”颜音赶紧用手抹了一把眼睛,嗫嚅的解释。

“以后在军营里,不许叫爹爹,只能叫父王。”

颜音又点点头。

“说话!”颜启昊又有几分不耐烦。一进军营,就得知了使臣被赵人杀害的消息,陡然为和谈增加了变数,事先的计划全部被打乱了,颜启昊心急如焚的想要赶紧和其他几路元帅议事,但又要先安置了这孩子,不由得心中焦躁,越来越没有耐心。

“是,父王……”颜音乖巧地答应着。

“以后就由蒲罕照顾你起居。”颜启昊说着,站了起来。

颜音抬眼去看跟在颜启昊身后的,那半截黑塔似的粗豪汉子,满脸都是嫌弃的表情。

“哑巴了吗?”颜启昊依然皱着眉头。

“是……”颜音急忙连连点着头答应。

颜启昊转身要走,却被颜音扑上来抱住了大腿:“父王你会来看我吗?我想跟父王在一起。”

被那小孩儿轻软的身子拥着,颜启昊也蓦地心软了起来。

“会……”

“每天都来?”颜音眼中一亮,继续追问着。

颜启昊沉吟半晌,又蹲下身来说道:“父王这一段军务会很繁忙,也许每天会忙到夜里很晚,过来看你的时候,你恐怕已经睡了。”

“我会等着父王的,父王不来,我就不睡。”

“那怎么行!”颜启昊扬手要打。

颜音却钻到颜启昊怀里,撒娇道:“父王不来,我睡不着!”

“要不这样吧。”颜启昊无奈地一叹,抽出腰间箭筒中的一支羽箭,“父王来的时候,如果你睡了,父王便放一支箭在你枕边,让你知道父王来过。待班师的时候,每一支箭,都可以从父王这里换一个礼物,如何?”

颜音又惊又喜:“好啊!谢谢父王!”

“但你要按时睡觉,否则父王可要打你。”

“是!”颜音笑着点头。

颜音目送着颜启昊的身影走出大门,怔怔流下泪来。

蒲罕轻轻拍了拍颜音肩膀,“小郎君,外面冷,咱们进屋吧!”

颜音一拧身子,甩开了蒲罕的手,“别碰我,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蒲罕依旧柔声。

“你身上臭。”颜音抽动着鼻子,做了个鬼脸。

蒲罕举起手臂,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笑道:“军中的汉子,身上都是这个味儿。”

颜音翻了个白眼:“父王身上就是香的!”

这话,蒲罕不好反驳,只得嘻嘻一笑,说道:“你想不想知道王爷为何不跟你住在一处?”

颜音眼睛一亮:“为什么?”

蒲罕狡黠一笑:“先进屋。”

“你先说!”颜音一点亏都不肯吃。

蒲罕无奈的摇了摇头,指着屋檐下问道:“你知道那些青布下面是什么?”

颜音顺着蒲罕手指的方向抬眼看过去,只见屋檐下的雕梁画栋,都被一幅幅青布遮盖着,似乎进来的时候,大殿前的柱子也被青布裹得严严实实。

“是什么?”

“是龙!”蒲罕语气神秘,却看也不看颜音,转身推门进入室内。

颜音不知不觉地,也跟了进去。

“为什么要遮住那些龙。”

“因为龙代表天子,这是帝王家庙,只有天子才能在这里居住,我军借用这里,便必须把那些龙遮起来,否则便是对自家天子的不敬。”

“哦……”颜音还是不解,“既然都遮起来了,父王为什么不能住?”

“虽然遮起来了,王爷也要避嫌。军中四大元帅,中军元帅崇王是皇上的叔叔,右军元帅是大皇子,左军元帅是二皇子,后军元帅是王爷,他是皇上的兄弟,其他三个人都不住这里,王爷自然也要避嫌,否则传到皇上耳朵里,便不好了……”

颜音听得似懂非懂,问道:“那我就不需要避嫌吗?”

蒲罕蓦地想起了朝中那些旧事,想起了这孩子的来历,突然语塞了,不再做声。

火凤衔珠的高大烛台将室内照得通明,炭盆里的炭烧得通红,一室温暖如春。地上是厚厚的地毯,床榻四周是销金的锦帐,金漆的屏风上镶嵌的螺钿,在灯下闪烁着辉光。颜音穿着一身苎麻的中衣,在厚厚的绫丝锦被上打着滚儿,就是不肯睡觉。

“小郎君,夜深了,早点睡吧!”蒲罕这话已经重复了十几遍了。

“不要!我要等父王!”颜音这话也已经说了十几遍。

突然便冷了场,两个人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到底是颜音耐不住,咯咯笑道:“你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十几遍,累不累啊!”

蒲罕也笑出声来:“你若肯睡,我自然便不说了。”

颜音眨眨眼睛,又问:“打仗好玩吗?”

蒲罕有点迟疑的说道:“嗯……很兴奋,就好像全身的血都一下子冲到了脑袋上,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打完了手脚都是抖的,但是也不想休息,睡不着,还想再找个人干一架……就像喝醉酒的感觉,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玩。”蒲罕说完,搔了搔后脑。

颜音认真的想了半晌:“好像挺好玩的,等我长大了也要试试……”

“那个自然,皇室的小郎君,可没有不会打仗的。”

“嗯!”颜音点点头,又问:“那你杀过人吗?”

蒲罕哈哈大笑。

颜音被蒲罕笑得有些不高兴,脸一沉,问道:“怎么?”

“打仗哪有不杀人的。”蒲罕还是笑。

颜音怒道:“你身上这么臭,一定是杀人杀太多了染上的尸臭。”

“那王爷又为什么不臭?”

颜音一怔:“爹爹……也杀过人吗?”

“那个自然,王爷十三岁就跟着皇上从军了,比我还早些,只怕杀过的人,比我更多。”

颜音不说话了,愣了半晌,又问:“你是几岁从军的?”

“十五岁。”

颜音上下打量了一番蒲罕的服饰,撇嘴道:“你在军中这么久了,连个官职也没有,可见你打仗的本事不怎样!”

蒲罕听了有些尴尬,脸一红,解释道:“军官需要会带兵,会用兵,这个我不在行,我只喜欢冲锋陷阵,亲手杀人,所以做王爷的近卫最合适了,每个人有每个人擅长做的事情,打狼的陷阱是捉不住雄鹰的。”

颜音听他自比雄鹰,撇了撇嘴,又问:“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父王的。”

蒲罕幽幽凝视着灯火,叹道:“比你岁数还小的时候……”

“你是皇子伴读吗?”颜音的声调,突然高了起来。

蒲罕笑了:“我一介平民,哪有那个资格,不过是伺候皇子的小侍卫而已……”

颜音点点头:“你说,我这次进宫,会不会做哪个皇子的伴读呢?”

蒲罕答不上来,便没有接话。

颜音皱着眉头,喃喃念叨着:“可是,听说三皇子比我大好几岁,四皇子、五皇子又比我小很多呢……”

十、哀笳落日吹腥风

于此同时,万千源军营帐簇拥着的,那座金顶帅账之内,灯影幢幢。

四位元帅齐聚一堂。

“屠城!必须屠城!明天一早便下令屠城!”中军元帅崇王颜鲁虎须发花白,却声如洪钟。他一拳重重击在几案上,案上那錾花银碗骨碌碌地滚落在地,残存的酒浆溅得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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