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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下——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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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一、归心一念犹燃指

一步,一步,颜意随着红姑,渐渐走近了康灵好修持的正殿。一丝怯意突然袭来,让颜意觉得头皮发麻,只想拔足奔逃,但两条腿却如灌了铅一样,半点也迈不动步子。

十几年了,一直是这样,想逃,却逃不掉,想倾诉,却找不到肯聆听的人,久而久之,也懒得开口了……在这里挨了打,受了委屈,出去说给父王听,父王不信,说给大哥听,大哥劝自己隐忍。其实可能也并不是不信,只是大家都不在意,又没有什么明显的伤,既便是真的受了笞楚,也只是扑作教刑而已,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那些伤痛却是真真切切的,默默承受,默默愈合,而后等待下一个月圆的轮回……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其实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恐惧的癫狂。也曾挨过父王的打,甚至被打得更重,更痛,但自己能够理解父王的彼时的心情,愤怒,悲伤,气恼……但在这里,一切都让人难以捉摸,娘亲也好,红姑也好,都像是活在阴阳交界的人,让人难以明了她们想要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十几年来,娘亲逼着自己说汉话,写汉字,读汉书。背诵抄写《康氏族谱》、赵国的《太祖御旨》、《太祖兵法》……一切跟南赵有关的,微不足道又毫无意义的东西,只要娘亲想得起来的,都逼着自己一遍一遍誊抄,背诵。稍有令娘亲不满意的地方,等待自己的便是痛责,这不是扑作教刑,更像是泄愤……还有娘亲那些反反复复的回忆与咒骂,骂源国,骂父王,也骂自己……一遍一遍陈说着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将陈年的血痂揭开,露出里面淋漓的脓血,听得人毛骨悚然……所谓娘亲,不过是给了自己生命,同时又一遍一遍在自己耳边教自己仇恨父亲的那个人吧?这个人对自己真的有爱吗?颜意自问,但是却无法自答,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全身发冷,如堕冰窟。

颜意一边想着,一边恍惚地踏入了殿中。

鼻端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气味,颜意抬头看去,只见摇曳的灯火之中,一簇火焰,诡异地跳动着。

颜意定睛一看,愕然发现那火焰来自娘亲左手的食指,那手指上裹着白色纱布,第一指节已经将将燃尽,油脂如烛泪一般溢了出来,将那纱布染成了黄色。

燃指供佛?!

“母亲!您这是做什么?!”颜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嘶声问道。

康灵好朱唇微张,嫣然一笑,露出一排珍珠一般细白整齐的牙齿,“我做的,就是你看到的。”

这话,大有禅意,说这话的人,面容端庄,姿态娴雅,但颜意只觉得背后一阵发麻,像是看到了化身观音的鬼魅。

“母亲……你不要这样……”颜意无助地垂下头,不忍再看。

“去做我让你做的事。”康灵好淡淡说道。

“不……不要……”颜意用力摇着头。

颜启昊细细打量着身边一身戎装的颜意。

清晨的阳光,照在颜意身上,衬得他整个人都似乎微微发着光。这孩子的身材、相貌,动作举止,无一不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只枪法和自己不是一路,而是谢德传授的,轻灵有余但刚猛不足,倒是更符合他的性子。

这一次,这孩子在里面只待了一晚上便出来了,但脸上却写满了疲倦,搞不好又是一夜未眠。康灵好待颜意不好,颜启昊是知道的,但又不愿意深究,毕竟是母子,总不能拆散他们,让他们不再见面,若那样,只怕灵好的怨气更重,只是……委屈了意儿……

想到这里,颜启昊有些心疼,“昨夜是不是没有睡好?若是倦了,今天便歇一天吧,不必随我去校场了。”

“父王,我没事。”颜意恭恭敬敬的回话,说完,还用手用力揉了揉脸颊,似乎这样便可以让自己的气色看起来好一点。

颜启昊见颜意这样孩子气的举动,不禁微微笑了,又问道,“你娘的身子,还好吗?”

“不好……”颜意眼中有了一丝潮气。

“怎么个不好?要不你劝劝你娘,让戴提举帮她把把脉?”

颜意摇头,“娘的病,是心病,之前彭大夫进去看过一次,也把了脉,开了方子,但娘却不肯服药。”

颜启昊皱眉,“那该怎么办?”

“父王。”颜意突然跪了下来,“放娘亲回南吧!”

颜启昊微怒,“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父王,我知道我作为小辈,不该说这种话,更不该拆散自己的父母。但娘的身子自月子里落下病来,便一直不肯医治,终究是个隐患,而且她……她似乎心智上也……”说到这里,颜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只用手指着太阳穴,闭上眼睛,痛苦地摇着头,两行泪,自脸颊滑落。

“不许胡说!”颜启昊低喝。

“我没有胡说,娘现在在燃指供佛,一根食指,已经去了一半。”

“啊?!”颜启昊听了,也不禁动容,呆了片刻,方缓缓说道,“或许她只是潜心向佛,消除罪业,这是大功德,自古以来,很多高僧都曾经这样做过。”

颜意大力的摇着头,“不、是……娘连头发都不曾落,怎么可能是潜心向佛之人?”

“真的吗?!”颜启昊眉毛一挑,很是惊讶,“她、她当年是剪了头发的啊……难道又蓄起来了?她的头发,还如同当年一般?”

颜意轻轻摇头,“头发很长,但是已经花白了……”

“她还不到不惑之年啊……”颜启昊轻叹。

“是啊!”颜意膝行两步,凑近颜启昊,“爹爹,娘这是心病,她一心一意想着南赵,恨着大源,您就成全她吧!趁现在两国和谈,战火停息,就放她回南吧!她去了这块心病,或许身子就好了,还能多活几年……”

颜启昊默然思忖了片刻,缓缓说道,“我和你娘,是皇上赐婚的,她若真想回南,按规矩要双方签署和离书才行,你让她拟一封双方不相和谐的和离书,一式两份,签字画押,递出来吧!她既然不肯见我,也只得如此……”

听了这话,颜意眸子里的光蓦然淡了,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低下头,没有答话。

颜启昊见颜意这个样子,心中明白了几分,这分明是意儿想让灵好回南,并不是灵好自己的意思。想到这里,颜启昊缓缓说道,“意儿……这么多年来,你总是跟父王说你娘这样不好,那样不好,却不知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掺了水分?爹爹知道你跟你娘不亲,但你不可趁你娘跟爹爹赌气,爹爹没法跟她见面,便从中离间啊!”颜启昊这话说得很重,但语气却是充满了感慨,并没有怨怒。

颜意听了,却咚的一声磕下头去,泣不成声。

一百一十二、毒雾瘴尘决生死

颜启昊抚摸着颜意的顶心,叹道:“你可不许诓骗爹爹……你娘对你再不好,也是十月怀胎生下你的娘亲,你要好好孝顺她,她既然嫁入颜家,生死都是颜家的人,亲王的姬妾和离,还未有先例,徒然让人笑话,你也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

“爹爹!”颜意泣道,“那么……娘身患恶疾,神智昏聩,已经符合七出之例,您休了她可好?”

“你胡说什么?!”颜启昊大怒,挥掌要打,但手到中途,又缓缓收了。

“怎么又不戴头盔?说了你几次了,怎么就是不听?”颜启昊见颜意头上只带了个皂色璞头,和全身戎装很不相称,便轻声斥道。

颜意凄然一笑,“您知道吗?我不到十三岁时便剃了发,剃完发进去见娘的时候,娘勃然大怒,骂我是源狗,是杂种,抓住我的头发就往墙上撞……七天之后我出来,头上的红肿已渐渐消了,被头发遮掩着,几乎没了痕迹,您也只说了一句找大夫看看……我自那以后却时时头晕,两个月后,和大哥、三弟在水畔走着,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歪,便栽到了水里,失去了知觉,大哥……大哥他为了救我……”颜意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这里,颜启昊愕然睁大了眼睛。自长子颜章溺水之后,颜启昊因为伤心悲痛,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也从未问过颜意溺水的原因,只是深知颜意从小水性精熟,那次溺水,必然是贪玩所致,谁知道还有这样的隐情。

颜意继续低着头喃喃说道,“自那以后,我便戴不得头盔,一天戴下来,夜里便疼得想要撞墙……那个十五,是我的生日,每一年的生日,都过得那么不堪回首……”

颜启昊缓缓伸过手来,轻轻抚摸着颜意的头顶,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颜意似乎从颜启昊轻柔的动作中汲取了勇气,咬了咬牙,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双手颤颤巍巍的捧了起来,仰起脸说道,“爹爹,娘逼我把这毒药下到爹爹茶里,否则,她还会再燃第二根,第三根指头。”

“你胡说!”颜启昊一巴掌打了过去。

颜意被打得身子一歪,但立刻又直起了身子,一字一顿,“我没有胡说!”说罢,颜意抖着手拆开那纸包,便要将包里那浅灰色的粉末倾到嘴里去。

颜启昊大急,一把打飞了那纸包,顺势又一脚将颜意踹翻。

那些粉末撒了一地,颜启昊急急的用脚把它们踢散,又抢上前去,抄起颜意的手,用帕子猛擦了起来,似乎生怕他手上沾染了毒药。

“你疯了!”颜启昊大骂。

“我没疯。若我死了,爹爹就会相信我了吧?”

“那是什么毒?她怎么会有毒药?”

“这毒唤作‘休休散’,在南赵妇人中流传甚广,红姑懂得炼制之法。就是在月圆之夜将蛇杀死,尸体上盖一层茅草,再行法作咒。下一个月圆之夜,若茅草中生了菌蕈,且根自蛇骨中出,便成功了。待那菌蕈肥盛到衰败时,用鹅毛采收伞盖下面的孢子,晒干即可。每次行法只能采到少许,须得成功十来次,才能采到这许多。这东西无嗅无味,只要搀到酒食中,中人立死,无药可解。”

颜启昊呆了半晌,又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小时候有次红姑作法,被我撞见,但那时不懂。后来又见过两次,便渐渐生了疑心,问了一些城里的赵人,也查了一些书,得知可能是这种‘休休散’,但总是不敢相信,直到……娘把这个交给了我……”

颜启昊一阵后怕,挥枪在那洒落灰色粉末的地面一阵乱杵,将下面的泥土翻了上来,把那些粉末盖下去,状若癫狂。

“爹爹……”颜意轻声。

颜启昊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手中依旧不停。与康灵好过往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

昭狱中,衣衫褴褛的她依然站得笔直,脸上污秽不堪,但一头长发却垂顺依旧,眼中不知是怨是恨是怒是悲,面对推门而入的他,面对门外耀目的金阳,她觑着眼睛,轻声低语,“你来做什么?让我自生自灭多好……”

洞房中,红烛摇曳,那一身红衣包裹着的人儿,却冷如冰雪,“你不可碰我,爹爹,嬢嬢都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委身于与吾国为敌的人!”话音未落,一行泪,便落了下来。

那夜的月色很美,酒很醇,那是王府庭院桂树下埋藏多年的酒,是属于她的女儿红,他若有意若无意,隔窗送了过去,她在窗内案旁,他在窗外阶下,共饮着一坛酒,却不见面。他趁醉闯了进去,不顾她的反抗……一声裂帛,数点落红,一夜春风,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孕中,她孕吐很厉害,时时哭泣,又总是想自残毁胎,一头长发胡乱覆在脸上,状若癫狂。他只好派人昼夜看管她,甚至不得不用白绫将她缚在床上,十个月,像一场厮杀,最终,他胜了,那个孩子,才得以来到人间……

“爹爹!”颜意自颜启昊身后,环抱住了颜启昊的双臂,“别弄了,让下人来处置吧。”

颜启昊这才停了手,仓啷一声,那枪脱了手,落在了地上。

“让娘走吧,她心中,对爹爹已经无一丝一毫的情意……”颜意把脸贴在颜启昊背上,轻声说道。

“好……”颜启昊艰涩地点了点头。

“我亲自送娘亲回南,好么?”

“好。”颜启昊木然回答。

“谢谢爹爹……”有泪,自颜意脸上滑过,滴在颜启昊背上。

颜启昊一动不动的僵立着,“意儿……你娘对你不好,爹爹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深究,总觉得有你从中斡旋调停,你娘或许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即便始终不会对爹爹稍假辞色,只要能和你母慈子孝,也不枉爹爹和她欢好一场。所以……爹爹也就刻意冷落着你,想着,若爹爹对你好,你更会喜欢爹爹,不喜欢娘亲了……只是苦了你。”

颜意身子一震,似乎很是吃惊,过了很久,才缓缓说道,“没关系……爹爹,没关系……有您这句话,就够了……”

“你的头疼病,改天让戴提举给你看看,听说南赵有种纸做的头盔,极轻,但又很坚实,爹爹会找人帮你去寻来,上阵打仗,不戴头盔怎么行?”

颜意点点头,脸颊却黏在颜启昊背上,不肯挪开。

“意儿……”颜启昊转过身子,轻抚着颜意脸上的伤,“今天回去休息,脸上上点药,改天我禀过皇上,你便送你娘回南吧。”

******

注:

休休散

湖湘习为毒药以中人。其法取大蛇毙之,厚用茅草盖罨,几旬,则生菌蕈,发根自蛇骨出,候肥盛采之,令干捣末,糁酒食茶汤中,遇者无不赴泉壤。世人号为“休休散”。——清异录·宋·陶谷

一百一十三、莠草凄凄话沧桑

燕京南郊,莠草凄凄,十里长亭外,古道西风呜咽。

颜启昊骑着玉花骢,颜意骑着一匹枣红马,并辔而行。身后,是数百名随从,簇拥着一辆乌漆大车。

一只玉手,挑起了车的帷幔。一段白色的袖子,一袭宽大的青色帷帽,露了出来。

另一只手,缺了一根食指,用白纱布裹着,三指轻轻撩起了帷帽上的青纱,露出了一角斑白的鬓发,和一双凤目来。那眼睛像一泓深潭,幽深莫测,那视线直直的,看向那玉花骢上紫袍的人。

像是感受到了背后灼热的目光,颜启昊回过头来。

那双玉手像是被烫到似的,倏地缩了回去,两重帷幕应声而落。

终究是,今生今世,两不相见。

“意儿。”颜启昊涩声,“早去早回。”

“是。”颜意点头。

“可不许不回来。”

“不会的,爹爹……”颜意低着头,像是自语,“那天,本来是大哥满了十六岁剃发的,我非要跟着凑热闹,也剃了发……我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娘到底是不是在恨我,在她心中,我到底是什么?是她的亲骨肉,还是敌国的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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