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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下——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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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述羽抿嘴一笑,“我就知道天底下唯有六哥真心疼我。”

颜启昊却是心中一痛,暗暗后悔自己不该轻信二哥,误把毒药当作解药,累述羽受苦了。

一百三十四、大医传法治膏肓

一杯雨前,散着热气,放在颜启昊手边,袅袅的沉香气味,飘荡在室内。

安述羽的眼神有些迷离,四根纤白的手指,搭在颜启昊浅褐色的手背上,粉润的拇指指甲,轻轻刮擦着颜启昊的小鱼际。

颜启昊只觉得心头一阵燥热,忙开口说道,“我刚从音儿那里来,他跟我说了皇上罚他去洗衣院的事情,还说戴先生后来又打过他一次,却不肯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若不是因为音儿的事,你才不会来找我。”安述羽佯嗔。

颜启昊尴尬一笑,“我只是想知道这七年来音儿经历过什么,音儿不肯说,我只能问你,总不能让我问皇上去。自家的孩子,不肯对自己交心,我若去问外人,不是白白招人笑话吗?”

安述羽听颜启昊不把自己当“外人”,心中暗喜,随即又叹道,“唉,还不是因为鲁王战死那件事。”

“哦?”颜启昊挑了挑眉毛,有些惊讶。

“那时候你像疯了一样冲锋陷阵,皇上也像丢了魂似的。音儿的日子更不好过,大家都在传他当年射柳那事儿,说若不是他违规先射死了康英,致使你得不到祖灵保佑无法挂帅,鲁王也不会上战场,更不会阵亡。这事儿,皇上之前一直帮音儿遮掩着,但传言越来越多,也遮掩不住了,更何况皇上也没那个心情帮音儿遮掩了……”安述羽长叹一声,回忆起往昔。

自鲁王颜启昕阵亡之后,颜启晟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喜怒不定。数日之间,在御书房伺候的内侍,几乎都挨了杖责,颜音也常常被申饬责难。安述羽看情形不对,怕颜音有闪失,便自作主张,让颜音先称病躲几天,避避风头。

这日,颜音正闷在屋里伏案绘画,术可突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颜音脚边,哭道,“小三郎君,你快救救小禄子吧!他被皇上打了八十杖,眼看没命了!”

颜音一惊,“在哪里打呢?快带我去看看!”

术可哭丧着脸,“已经打完了……”

“人呢?可还有气?”

“还有一口气,但是都总管说人已经废了,不打算给他治了。”

“你快找人去请我师父,再领我过去看看!”

“我已经自作主张,假传小三郎君的令去请戴大人了……”术可一边说,一边连连叩头。

“你!?你可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颜音一跺脚,“回头再跟你算账,快带我过去。”

“得咧!”术可利落的爬起身,手忙脚乱的帮颜音换衣服。

“怎么派小禄子过去伺候了?他们不是才进宫,还在学规矩吗?”颜音问道。

“规矩是学完了,还没分配各宫各院呢,这不是皇上身边伺候的都挨了板子么,人手不够了,就从他们这批新进的里面调了几个岁数小的过去,原想着岁数小点儿皇上会有几分怜惜,便是吃苦头也会轻些,没想到……其实小禄子平素挺伶俐的,就是胆子小,你要是和和气气对他,他什么都做得来,但你要是一发火,他就腿肚子转筋,全身发抖,什么都干不成。也是合该他倒霉,听说是弄污了皇上御批的折子。

“用大杖打的,还是小杖打的?”颜音又问。

“自然是小杖,他这么小的岁数,若是大杖,不到五十杖人就没气了,因皇上下令打八十杖,并没有说杖毙,人就不能打死,所以都总管亲自下的令,要用小杖,保住他一条命。不然万一皇上怪罪下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颜音此时才真切体会到,所谓伴君如伴虎,到底是怎样的情形。颜音心中有些怕,但又觉得自己装病不去伺候颜启晟,也算是间接害了小禄子,心中便有些愧疚,匆匆穿好衣服,便赶了过去。

颜音赶到时,见戴子和恰好也先一步赶到,正一迭声的吩咐那些内侍,烧热水,抓药,升起炭火……

“师父。”颜音走近戴子和,低低唤了一声,他二人的师徒关系并不广为人知,颜音也怕风言风语太多,对戴子和不利,因此也刻意隐瞒。

“今天师父教你怎么治杖伤,你站在这里,好好看着。”戴子和却并不避忌众人,只是用平常的音调沉声吩咐着。

“是。”颜音一边答应着,一边看过去。

只见小禄子躺在一块板子上,板子架在两条条凳上,身下只有一袭白布单,身上也蒙着一袭白布单,遮住了头脸,竟然是停灵的布置。布单上面沾满了血,人一动不动,不知死活。两层布单之中,露出半只小手,食指的指甲已经剥落,指尖一片黑紫。颜音也曾受过杖刑,知道人忍痛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用手指抓住些什么,最终常常会弄伤手指。

见准备的差不多了,戴子和猛地揭开了盖在小禄子身上的白布,把那条惨不忍睹的小小身躯,裸呈在众人眼前。臀部已经烂得没有形状,像是一盆捣碎的血肉,两条大腿肿得像腰一般粗,皮肤鼓胀得似乎要被撑破。因身上突然失去了遮盖,小禄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汩汩的血水,像是活物一般,从那团血肉中蠕动了出来。

颜音突然觉得一阵烦恶欲呕,再也忍耐不住,推开门跑了出去,扶着墙,大吐起来。

颜音直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尽了,才觉得舒服一些,心中已有了几分怯意,犹豫着不肯进门。

“你给我进来!”戴子和突然低声喝道。

颜音吓了一跳,忙快步走了进去,低着头,立在戴子和身后,轻叫了一声,“师父。”

“你若还想做我的徒弟,今天就必须从头到尾站在这里,一步也不许走,若离开半步,就永远不要叫我师父!怕脏,怕血,就不要当医者!”戴子和声音不大,语气却很是严厉。

屋内众人被唬得大气都不敢出,谁都知道皇上最宠爱这位小三郎君,除了皇上,还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呵斥过他,就算这几日皇上对他也常发脾气,似乎有失宠的兆头,但他的亲生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和硕亲王,也不是可以轻易得罪的啊,可这位戴大人倒是混不吝,简直是不想要脑袋了。

“是……”颜音向前蹭了半步,轻声应道。

一百三十五、金创可愈肉白骨

“你认真看着,听着,我一样一样教你。”戴子和说完,举起手中的半截山参,“他伤势太重,要用人参吊住一口气,人参要这样从中斜切,把切口部分塞入病患口中,人参中的精华才好随着唾液释出。参要斜着切,和唾液的接触面才够大。民间寻常药店中购得的参,往往比这个要小得多,所以更要注意这一点。”

颜音连连点头。

戴子和一面清创,一面讲述,“他腿上的青痕没有过膝,性命是无碍的,因此当前最重要的,是理正筋骨,保证不错位,这样伤愈后行走如常,不会有跛态,天命之前也不会有屈伸不灵或疼痛的症状。”

听了这话,术可长出了一口气,颜音也安下心来,问道,“可是,您现在理正了他的筋骨,待他醒来之后一活动,不小心又错位了怎么办?”

戴子和轻叹一声,“上天之所以让人会有痛感,并不是故意折磨人,而是要在人受伤的时候,保住人的性命。他筋骨有伤,一动就会剧痛,他自然就保持不动,这样一来,就有利于伤口愈合。”戴子和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颜音,“所以你自己要小心了,稍微一点痛,都要在意着,都有可能是大毛病,千万不可大意。”

颜音点头称是。

戴子和口中说着,手下却没有稍停,清创、消肿、割除腐肉、正骨、缝合……眼见着那条紫胀的腿渐渐变浅变细,眼见着那团破碎的血肉渐渐成型,颜音也渐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戴子和的每一个动作,再也不觉得恶心了。

颜音正学得入神,突然门开了,四个内侍抬着一只黑羊走了进来。

戴子和下令,“杀。”

其中一人挥刀割开了羊的喉管,另一人手起刀落,将羊的一条后腿斩落下来。

那羊一时还没断气,抽搐着,咩咩惨叫。

颜音心中不忍,不禁轻呼出声。

“医者救人,是大慈悲,但救人的同时,有时候也需要残忍杀生,人是万灵之首,人的命,总是高过其它生灵的命。只要不滥杀,不虐杀,不糜费,物尽其用,就算对得起他们了。”戴子和头也不回,却知道颜音在想什么,耐心的解释着。

只见戴子和接过羊腿,熟练的剥下羊皮,又沿着肌理,割下一大肉,放置在小禄子被切下腐肉地方,撒上些药粉,再用羊皮覆盖包扎。

这种治疗方法,颜音做梦也没想到,不禁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惊讶。

“这样利于生肌,也有利于新生长出的肌肉保持原本的形状,用新鲜羊皮包扎,不像用棉布麻布那样容易和伤口粘连,只是必须隔日一换。”戴子一边解释,一边最后清理着积血污物。

“你们几个注意些,屋子里要保暖,七日之内,不要挪动他,他醒来后若觉得痛痒,便无碍,若没感觉,就速去叫我。三日之内只能饮些糖水蜜水,不能进食,三日之后可喝些薄粥。”戴子和一边洗手,一边吩咐道。

术可抓耳挠腮,喜不自胜,连连点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内侍。

“传都总管令,今晚着术可入御书房,伺候皇上笔墨。”那个内侍面无表情地说道。

“凭什么让我去?我是伺候小三郎君的,又不是伺候皇上的。”术可不服。

“小三郎君生病无法伺候皇上,自然要让他身边之人替代。”那内侍说完这句话,像是突然发现颜音也在旁边似的,夸张地说道,“小三郎君?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跑到这下奴居住的腌臢地方来了?这要是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颜音岁数虽小,但在宫中住得久了,对宫中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龌龊事儿知道的一清二楚,这都总管只不过是恼了术可不听他吩咐,擅自请了戴子和和自己过来,便乘机阴他一把。于是颜音淡淡说道,“是啊,我病好了,今晚就去伺候父皇,请你转告都总管,请他不用担心。”

“小三郎君……”术可轻呼了一声。

颜音点点头,示意术可不用担心。

颜启晟心烦意乱的翻着奏折,那是颜启昊的战报。攻克大梁,歼敌十万,这本是大喜事,但颜启晟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眼前总是闪过八弟颜启昕的脸,小时候的脸,白白胖胖,眉眼弯弯,扎手扎脚的叫着“四哥抱抱”。

颜启晟因当年抗旨成婚,触怒先帝,先帝便迟迟不下旨为他另选良配。颜启晟依然对早逝的蒲察氏念念不忘,索性也不纳妾,因此年过二十还尚无子嗣。颜启昕比颜启晟小了十几岁,小时候整日粘着颜启晟,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颜启晟的儿子。再后来众兄弟夺位,颜启晟怕连累年幼的颜启昕,找了个因头,和母妃幼弟断了往来。待夺得帝位之后,母妃已逝,颜启晟便将所有的亏欠都补偿在了颜启昕身上,对他有求必应,由着他性子玩乐,只求他能在自己的羽翼下,远离刀兵,一生逍遥自在,快乐平安。却没成想阴差阳错,颜启昕不仅领兵上了战场,还被困身亡……

颜启晟心中烦躁,猛地一摔折子,余光扫到桌案旁跪着的一个小小身影身子一抖,显然是吓了一跳。

今天怎么又是个这么点儿的孩子?颜启晟皱着眉头,想起了昨天被杖责的那个孩子,突然生出了一丝怜惜,想要找人问问他是死是活,又懒怠费神,这念头也只是一闪,便丢开了。

“倒茶。”颜启晟见茶冷了,便吩咐道,倒是破天荒的没有发火。

“是……”那个小小的身影含糊的应了一句,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似乎是跪的太久,腿已经酸麻了。

颜启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挑错似的盯着执杯的那双手,看着他低着头倾掉残茶,重新倒了八分满,小心地双手捧了过来。那尖尖的手指,粉润的指甲,倒很是洁净。

突然,那孩子轻轻低呼了一声,双手一抖,半盏茶便倾在了桌上。那孩子顾不上那茶,却一把抢过了那折子,抱在怀里,像是生怕它被茶水弄污似的。

“放肆!”颜启晟猛地一拍桌案。

那小小的身影一抖,随即便跪倒在地,怀中,兀自抱着那个折子,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一样。

一百三十六、心病无药疏离苦

颜启晟见那孩子只是呆呆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磕头请罪,心中更是不快,“放肆!这奏折也是你能看能动的吗?”语气虽然严厉,但却并没有什么火气。

“父王……父王受伤了……”那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却是颜音。

“音儿,怎么是你?你怎么穿了这身衣服?起来说话!”颜启晟很是意外。

照理说,颜启晟与颜音日日相处,本该一眼就能认出颜音才是,但他这几日心烦意乱,神不守舍,并不曾正眼去看到底是谁在身边,再加上颜音身穿小黄门的衣服,又是跪着伺候,颜启晟先入为主,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

按照规矩,内侍在御书房伺候笔墨,必需跪候,除非皇上下令起身。而颜音平常都是侍立在桌案旁,颜启晟甚至常常拉他在龙椅上就坐,或者另赐座位。

“父皇,父王怎样了?”颜音并不起身,只是仰着头,含泪问道。颜音适才只是一瞥,看到奏折中颜启昊自陈受伤,并没有来得及细看内容。

“今天的战报说没有大碍,已经继续领兵南下了。”颜启晟答道。

颜音这才松了口气,挺了挺身子,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折子放在书案上,重重磕下头去。

颜启晟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烦,“起来说话。”

颜音这才站起身来,恭谨的垂着头,一言不发。

颜启晟指着颜音的那身衣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颜音……有罪……”颜音的声音哽咽,“都是我的错,不然……八叔也不会……”

“朕让你在身边伺候,你以为朕真的是拿你当内侍吗?”颜启晟声音嘶哑。

颜音蓦地想起了颜亮的那句话,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了,“我……我不知道……”

颜启晟颓然仰面长叹,这样的音儿,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自颜音开始在御书房伺候之后,颜启晟便改了规矩,原本另有两个内侍伺候的,却都被颜启晟赶到了外面,内室只留颜音一个人。

颜启晟最喜欢看颜音穿花蝴蝶一般,在屋子里忙来忙去,轻轻脆脆的叫着“父皇”,也最喜欢将颜音揽在怀里,教他政事,甚至给他看一些折子,问他意见。颜音每每都是大大方方的答对,便是让他坐在龙椅上,也是略加谦让之后便赧然一笑,偎依过来,那种孺慕的态度,让颜启晟最为受用。在颜启晟心中,一向把这样的颜音当成幼年的自己,而把自己当成皇考,这样的情景,在颜启晟儿时的梦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但一次也没有成真……

颜启晟又看了一眼垂着手,也垂着首站立在身旁的颜音,穿着小黄门的衣服,态度也和那些小黄门没有两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这样生分了呢?是因为罚他去洗衣院让他心生怨怼了?还是这几日对他呵斥的多了,让他不满?或者……他只是长大了,心思没有那么单纯了?颜启晟突然悲从中来,心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崩塌,永远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也罢……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这抢来的天伦之乐,果然是不可能长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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