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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下——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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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里路,走着最快也要一个多时辰,颜音忖着,先不说后面的伤走着也难熬,光说自己肾虚的症候也经不住这么累,只怕晚上会犯病,一夜不得安稳……颜音想到这里,忙摇了摇头又用满含祈求的目光看着颜启昊。

颜启昊哈哈大笑,“来!到父王这里来。”说着抓住颜音腰带,只轻轻一提,便把颜音提到了自己鞍前。

颜启昊却并未扶颜音坐正,而是把颜音横在马上,就那么让颜音脸朝下趴着,双腿一夹马腹,策马前行。

颜音被控得头昏眼花,大叫,“爹爹!您这是做什么?”

“你刚才不是认罚吗?现在又要反悔?”

颜音知道父王这是用缚刑罚自己,不敢再多说,只是小声祈求,“别!爹爹……会被人看到……回家再罚好不好?”

颜启昊把手高高举起,虚张声势,“你再讨价还价,爹爹可要打了啊?你觉得趴在马上丢人,还是趴在马上挨打丢人?”

颜音身子一颤,不说话了,一张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颜启昊行了约摸一里地,到底还是心疼颜音,驻了马,把颜音扶正,揽在自己怀里,轻轻拍了拍颜音的脸,问道,“怎么样?”

“晕……”颜音晕得七荤八素,眼睛都睁不开了,几乎便要吐出来。

颜启昊看着,有几分心疼,忙更用力将颜音揽在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颜音才缓过劲儿来,眼睛水汪汪的,揪着颜启昊胸前的扣子,嘟着嘴,“爹爹,别再罚了,我真受不了了,”那神情倒像是回到了七八岁。

“不罚了,走吧!我们回家!”

颜启昊怕颜音受罪,一路打马飞奔,速度很快,但是却感觉不到颠簸。颜音自忖在骑术上也曾下过苦功,但此时跟父王一比,才发现自己远远不如。

接下来的大半年,在一片忙碌中匆匆流逝。

燕京新皇宫刚刚建好一小半,颜启晟便迫不及待搬了过来。

这次征赵,颜启晟亲自统领军务,运筹帷幄。颜启昊坐镇户部,负责督责钱粮。

颜亮、颜亭率领的东西两路大军顺顺利利打过了黄河,直逼秦淮一线。颜充统领后军,接收安民,也进行得有条不紊。

国都南迁之后,以往军报要两天才能抵达,如今一天便能打个来回,军情传递更通畅迅捷,无形中也大大增加了源军的胜算。这一役,源国动用了举国兵力,大有一举吞并南赵,一统天下之势。

颜启晟年齿减高,近年头疼的症候也日渐加剧,似乎也有急着完成心愿之意。

颜音还是一样每日去工部仕事,参与皇宫剩余部分的督造,虽不劳累,但也颇为忙碌。

一百五十八、前朝故诏寄哀思

这日一早,颜启昊接到皇上召见的旨意,忙匆匆赶往皇宫后殿的定风斋。

这定风斋是颜音特别为颜启晟设计的,坐北朝南,光线充足,聚气而止风,据说可以固本培阳,减轻头疼症候的发作。颜启晟对这里颇为满意,把它作为日常起居之所,平素召见大臣,批阅奏折都在这里。

其时已是盛暑时节,颜启昊赶得急了,额头鬓角已经见汗,但一进入定风斋,顿觉清凉。殿堂两侧,两株古松亭亭如盖,遮住了毒辣的日头,一地松针散发出阵阵暗香,让人觉得舒爽。

殿门口的内侍见了颜启昊,忙迎了上来,弓着身子低语道,“王爷,小三郎君在里面,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您小心些。”

颜启昊心里咯噔一下,想开口再问问情况,却听那内侍已经高声禀报,“益王求见!”

四面明窗洒下的日光,将室内映得很是明亮,沿窗三面大炕,颜启晟盘膝高踞在正面桌案旁,地上跪着一人,正是颜音。只见他低垂着头,似乎已经跪了很久,在一方明亮的日光中,显得那样瘦小无助。

颜启昊忙急趋几步,跪在颜音身侧,扣下头去,“臣,颜启昊参见陛下。”颜启昊一边说,一边偷眼向颜音看去,却见颜音的侧发垂下来,挡住了脸,看不到表情。

“你来的正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干了什么好事!”颜启晟指着地上,厉声说道。

颜启昊低头看去,这才注意到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陈旧的木匣。颜启昊忙膝行两步打开木函,发现里面是一沓发黄的文书,上面端端正正盖着两寸见方的玉玺,落款却是太宗朝的年号。

“这、这难道是……五王之乱时失落的那批赦书?!”颜启昊十分惊讶。

源太宗皇帝是太祖皇帝的幼弟,即位后不久,太祖的五个儿子密谋篡位,趁太宗皇帝行猎之际纠集九门提举起兵谋反,太宗皇帝被围困在钧台整整一昼夜,最终集结神佑军和御前侍卫里应外合,一举平叛。太宗皇帝龙颜震怒,欲将五王满门男丁悉数问斩,幼童、家眷充为官奴。太宗嫡长子寿王颜宝为五王家眷求情,以放弃皇储做为条件,换来这七百二十三张赦书。但旋即被人举发他与五王早有勾结,太宗皇帝盛怒之下,将其杖毙。但这数百张赦书从此如石沉大海,再也找不到下落,不想却在百年后重见天日。

“这是哪里弄来的?跟你有什么关系?”颜启昊心中困惑,却不敢询问皇上,只得厉声质问颜音。

“父王,对不起……”颜音抬起头来,双唇颤抖,眼中含泪,只是可怜巴巴的看着颜启昊。

颜启昊心中一颤,再也无法抵挡这样的眼神,忙重重一叩首,朗声说道,“臣愚钝,不知因果,请陛下明示。”

“哼!”颜启晟冷哼一声,“你们父子两个,倒是都很会避重就轻。我问你,若你主持土木修造,从地下挖出这等东西,该当怎样?”

听了这话,颜启昊心中稍定,若只是发现了这东西隐匿不报,倒不是什么太大的罪名,于是沉声说道,“应立即禀明圣上,悉数上缴。”

“隐匿欺君之罪也还罢了,你再好好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做了什么!?”

颜启昊心中一惊,忙再度低头去看那赦书,却见本应空白的赦书上被填上了名字,赫然写着“阿古”两个字。颜启昊向颜音看去,却见颜音又垂下了头,看不到表情。

颜启昊知道颜音一直对阿古在军奴营中饱经虐待,最终丧命耿耿于怀,大抵是要用这封赦书实现自己的承诺,给阿古一个交代罢了。因阿古已死,这赦书不过是聊尽人意而已,并没有乱了法度,就算有罪,也不是死罪。这孩子性子别扭,必定是不肯为自己辩驳,说不定皇上还不知道这封赦书只是给一个死人的……想到这里,颜启昊忙开口说道,“陛下……”

颜启昊话未说完,便被颜启晟打断了,“你先别急着为儿子辩护,看看下面那张写得是什么?”

颜启昊方寸大乱,抖着手翻开第二张赦书,见上面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康芦”。颜启昊眼皮一跳,康是南赵国姓,且康茂这一辈全部都是以草字头单字为名,这康芦,必定是南赵宗室中人。颜启昊慌乱地再往后翻去,却见后面的赦书就都是空白的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康芦?康芦……这是谁呢?似乎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颜启昊心中默念,突然灵光一闪,记得那蝶哥儿大名唤作康苇,这康芦,莫不是他哥哥?皇上早有严令,南赵宗室没有圣旨一律不许脱籍,音儿这孩子胆子太大,居然企图用前朝赦书瞒天过海。

想到这里,颜启昊深深扣下头去,“臣教子无方,愿领责罚。”

“哦?”颜启晟冷笑道,“你倒是说说,该当怎么罚?”

颜启昊皱起眉头,陷入思索,颜音虽然在工部当差,但并无正式官职,因刚刚成年不久,皇上也并未册封爵位。只是一个平头王子。若按律法送入刑部,这两条罪都是死罪。若按宗室家法,由皇上御断杖责,尚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颜启昊嘶声说道,“犬子年幼无知,铸成大错,请陛下御断杖责。”

此言一出,颜音身子一颤,一滴汗,嗒然落地,那声音在一片静谧中是那样明显。

颜启晟森然说道,“好!那你说,朕应该打多少?”

颜启昊脸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心中掂对了半晌,还是开不了口,只得抬起头来看着颜启晟,抖着嘴唇,唤了一声,“皇上……臣……”突然间眉头纠结,面容扭曲,唇角突突直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小六!”颜启晟腾地直起身子。

听到颜启晟的呼唤,颜音扭头看到颜启昊神情,忙扑身过去,从颜启昊怀中掏出那个瓷瓶,倾出一枚药丸,纳入颜启昊唇中。

过了片刻,颜启昊缓过这口气来,对颜音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无事。

颜音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重新跪好,这一次,却是紧挨在颜启昊身侧。

一百五十九、万古天伦舐犊慈

“父皇,颜音认罪,愿受杖刑。但颜音的过犯,与父王无涉。父王身子不适,还请父皇开恩允他告退。”颜音朗声说道。

“两罪并罚,杖八十,你可心服?”

颜音身子一颤,垂下头去,“颜音心服。”

颜启昊适才从鬼门关中打了个来回,心中还是有几分恍惚,似乎此时才反应过来“八十”这两个字,忙一把按住颜音的膝头,呓语一般的说道,“不行,音儿,不行……你受不住的……”浑然忘了礼仪,忘了自己身在御前。

颜启昊久在朝中,见过不知道多少次御断杖责,自己也曾经经受过,自然对于此中的轻重斤两知之甚详。御断杖责,通常以百杖为限,超过百杖,性命堪忧。若行刑者不枉不纵,四十杖以下不会伤筋动骨,超过六十杖,便有可能落下病来。体质极弱的人,也有受到七八十杖便当场毙命的。但是既然皇上旨意是杖刑不是杖毙,如果当场把人打死,行刑官便担着老大不是,因此行刑官若看到人犯赢弱不支,通常都会在后半程放水,但刑杖沉重,纵然是不使半分力气,也是不小的折磨。有些体质较差的人,虽不会当场毙命,但往往缠绵病榻一年半载,最终才不治而亡。

颜音纤白的手指,轻轻搭在颜启昊筋骨突隆的手背上,极轻极轻的声音飘进颜启昊耳中,“父王,我没事的,您别担心。”

颜音冰凉的手指,让颜启昊一阵心悸。颜启昊收回自己的手,跪正身形,抬头朗声说道,“陛下,犬子年幼无知,无心铸成大错,皆因臣教子无方,一切过错,皆由臣而起,臣愿代子受杖,请陛下开恩。”

“不行!父王,不行!您身子有病,受不得这么重的刑罚……”颜音双手抓住颜启昊手臂,轻轻摇撼。

“你难道就没病?你的身子就受得了?”颜启昊眼中含泪,恍惚地看向颜音。

颜启晟一声冷哼,“好一出父慈子孝的戏!”话音中微微透着醋意。

颜音慌忙再度跪好,口中说道,“颜音愿领责罚。”

“好!益王暂且退下,来人,传……”

颜启晟传杖的杖字还未出口,便被颜启昊打断了,“三哥!三哥!小六求您,放过音儿吧!这孩子长到这么大,前八年是盈歌照顾他,后八年是三哥照顾他,我这个做爹爹的,没尽到半分力,中间那几个月,还害得他一身伤病,每次他遇到事情,最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一次都不在他身边,一次都没有帮过他……这一次,我再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受苦了……”

颜启晟沉默良久,一声轻叹,“你也只有想求朕了,才想起朕这个三哥来……”

“三哥!小六从小就什么都听你的,你只要说了,小六就去做,从未说过半个不字,也从来不问缘由。小六这辈子从未求过你什么,这恐怕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说不定那天,小六一觉醒来,心痛病犯了就去了,三哥您再想打小六,也打不到了……”颜启昊说着,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颜启晟也颇为动容,默然半晌,提起朱笔来,刷刷点点奋笔疾书。

“益王颜启昊三子子颜音,生性顽劣,怠忽职守,胆大妄为,欺君罔上。着益王严加管教,永行圈禁于益王府!钦此。”

颜启昊听了这话,心头一松,不觉浑身发软,几乎瘫倒在地。他心中清楚,皇上先写后读,表示这已经是最大让步,再无可能更改。虽然永行圈禁是仅次于赐死的刑罚,音儿一生,将注定远离官场,再无爵位,但保住了性命,又不用承受皮肉之苦,只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更何况圣旨中并没有写明颜音的过犯,只写了一些虚话套话,似乎也留下了转圜的余地,过得一年半载,皇上气消了,再讨个赦免,似乎不难……想到这里,颜启昊忙用手肘触碰了一下颜音,“音儿,快谢恩。”

颜音依言深深叩首,“颜音,谢恩。”说罢抬起头来,略带迟疑地说道,“父皇,颜音还有一事,请父皇允可。”

颜启昊大惊,心道何必在这时节外生枝?却见颜启晟眉头紧锁,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春明苑的图纸,已经完成过半,请允许我继续把它画完,并传递给工部依样修造。事关禁宫风水,若中途换样,恐怕会对父皇不利。”

圈禁的规矩,极为严格,受刑人被幽闭在一个单独的院落中,除了日常什物之外,不允许内外交通传递东西,文书一类的东西更是大忌,因此颜音有此一问。

颜启晟神色顿和,“好,朕允了。”

颜音展颜一笑,“谢父皇。”

那笑容,如繁花绽放,在一片明媚日光中显得如此单纯灿烂。颜启晟被这样真诚的笑容感染着,不禁也微微露出笑容,眼中,恍惚又叠映出当年御书房中,颜音天真无邪的模样。

“音儿,过来,到朕跟前来。”颜启晟眼神飘忽,声音又轻又柔。

颜音困惑的看了颜启昊一眼,皇上并没有说平身,颜音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站起来走过去。

颜启昊轻轻摇了摇头,曲起食指中指,在地面轻轻挪动了两下。

颜音点头会意,缓缓膝行着,向前挪去。

待颜音膝行了三四尺,颜启晟才反应了过来,忙道,“音儿,平身过来。”

颜音依言快步走到颜启晟近前,刚要下跪,便被颜启晟一把揽在怀里,颜音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姿势还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但颜音已经长大,再不能把那个小小的身子全部包纳到自己怀里了,颜启晟心中暗暗感慨。

“父皇……”颜音不明所以,轻轻唤了一声。自己站在上首,父王跪在当地,颜音只觉得万分别扭。

“音儿,你跟父皇说实话,剩下的赦书,你准备怎么处置?”

“我……”颜音的脸又红了,求救似的望向跪在下面的颜启昊。

颜启昊知道颜音从不说谎,怕他说出什么惹怒皇上的话来,轻轻摇头,连连使着眼色。

“小六,你眼睛怎么了?迷眼了吗?”颜启晟不知怎的,突然心情变得很好。

颜启昊脸一红,忙垂下头去。

恰在此时,颜音的声音再度传来,“我……我很想把西黄庄的人全赦了,但又不敢……”说完,便挣开颜启晟的怀抱,跪了下去。

颜启晟一把拉起颜音,“音儿,朕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你若虚言欺朕,只怕朕立即就会传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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