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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下——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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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六十九、天阶咫尺遇前尘

一辆车,一行人,疾驰在通向燕京的驿道上。

颜音坐在车上,频频挑帘张望,归心似箭。

这十年来,除了冬三月大雪封山时节,颜音与颜启昊每月音书不断。但去年冬天格外冷,今年春天也来得格外晚,算来已经有四个月没有颜启昊的消息了。先帝驾崩,新帝登基,照例总要乱上一阵子,一朝天子一朝臣,不知道父王会不会被波及?颜音想着,心中总觉得不安定,此时已经离燕京没两天路程了,但离燕京越近,颜音心中的不安就越强烈。

眼见着周围渐渐暗了下来,又到了该找宿头的时间。前面隐约灯火闪烁,一处小城遥遥在望。

一进城门,便是一处夜市,人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各种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让人食指大动。

“音儿!咱们下车去尝尝!”颜亭牵了牵颜音的衣袖,满脸期待。

颜音点了点头,心中一酸,三哥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忘记了父皇,所以没有悲伤,只有眼前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惊喜,这个样子,看上去虽然让人心痛,但说不定反倒是一种福气……

这是一个卖渴水的小摊子。

摊主是夫妻两个,男的蹲在地上生火,女的在案前分装。

摊棚下面吊着一溜儿花梨木的水牌,写着各种渴水的名目和价格。

热的渴水一律用黑陶碗盛着,配一柄小木勺,冷的渴水是一色青白瓷细颈瓶,整整齐齐的码放着,显得干净清爽。

颜音抬眼便看到了“汤绽梅”三个字,心中一动,忙道,“我要一盏汤绽梅。”

“好咧!”那女子抬起头来应了一声,又问道,“另一位爷喝点什么?”

颜音见那女子三十多岁年纪,包着头帕,眉眼依稀有些熟悉,但也没有在意,只是转头问颜亭,“三哥,你要喝什么?”

颜亭仰着头,挨个去看那些水牌,嘴里还小声念着那上面的字,似乎难以决断。

颜音不由得有些感慨,在边陲深山住了十年,原本的天潢贵胄,几乎变成了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最近新巧流行的玩意儿全都没见过。记得以前,就算在燕京城,也没有这样精致的渴水摊子,更没有这么多名目的渴水。

见颜亭犹犹豫豫难以抉择,那女子便道,“听这位爷嗓子有点哑,想必是赶路上了火,不如喝点儿杨梅渴水,生津润喉的。”

颜亭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其实,颜亭的嗓子自那次受刑之后便坏了,十年来虽经调养,但说话声音还是微微带着点儿嘶哑。颜音心中黯然,却不说破。

那女子手脚麻利的取过一个青瓷瓶,在瓶中插了一根麦管,递给了颜亭。又用木勺取了汤绽梅,置在碗中,冲入了滚水。

颜音呆呆看着那些汤绽梅干枯的花蕾,在热水的滋润下缓缓舒展,静静绽放,终于成为盛放的白梅……思及往事,心中五味杂陈。

“音儿……”颜亭又曳了曳颜音的衣袖。

颜音这才回过神来,转头望去,却见颜亭不惯用麦管吸水,将那麦管头上咬扁了。

“不妨事,再换一根。”那女子递过来一根更为粗大结实的麦管。

那女子似乎是感觉到了颜亭和常人不同,但又不便出口相询,只是盯着颜亭看。

颜音这才注意到,那女子眉间有颗小小的朱砂痣,顿时心中一动,再顺着桌案看下去,却发现那女子其实身材极为矮小,因为站在一个木箱上,又穿着齐胸襦裙,不细看很难发现。

“你可是……珠儿?”颜音试探地问道。

“你?!你是谁?”那女子像受了惊吓的小兽,圆睁着眼睛,握紧了拳头。灶前那男子也站了起来,竟然也是个身材矮小的侏儒。

“我是颜音,还记得吗?”颜音说着,撸起了袖子。手腕上,一条丝绳系着两枚琉璃,一枚雪青,一枚琥珀洒金,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着微光。

“是你……”珠儿脸上表情变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你的身材……是这样的……难怪了,当年你比我大很多吧?”颜音问道。

珠儿点点头,“我当年十六。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而是当时清册就写错了,我只好将错就错……”

颜音点点头,“我不怪你。”

珠儿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所有一切的事情,都不怪我吗?我……毕竟算计了你,利用了你……”

“不怪。”颜音摇头,这么多年来,自己确实对她没有半点恨意,甚至有一丝牵挂,“这都是命……若我和你易地而处,恐怕我也会这么做。”

珠儿抬起头,眼中晶莹闪烁,“对不起……”

“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颜音问道。

“那次我们十来个人往南跑,只有太子和一个宫女过了黄河,剩下的人,都被抓回来了。后来我被分到盖天大王大寨去做营女支,押解途中,我又趁机跑了出来。但是因为颈后有官字奴印,很快便被人发现,交给了官府。那时候已经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只当是寻常战俘。”

“再后来我又被官府发卖,一个杂耍班主买了我,他当我还是小孩子,要让我练习杂耍。但那时我年纪已经不小,骨骼也硬了,根本学不来那些技艺,天天挨打受罚,无奈我只得告诉他我是侏儒。那时他……”珠儿指了指那男子。

“他也是那班子中的,表演些滑稽的说唱,班主便让我跟他搭戏。可是我长得和寻常侏儒不同,身材比较匀称,面目看着也像小孩子,又生性腼腆,不会讲那些看官爱听的荤笑话,那些看官不认,只道班主找小孩子充数。过了一阵子,班主见我没什么用,就要把我卖入勾栏。他……他却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为我赎了身,我们便成了夫妻。”

“你……为什么不回南呢?”颜音问。

珠儿摇头,“回南又怎样?亲人都没了,回去也是孤魂野鬼。况且他是女直人,不愿离开家乡……这个小城叫做黄营,其实原来叫皇营,最早是守卫我康氏太祖皇陵的禁军军营。这里离皇陵很近,住在这里,就好像有亲人可以依仗似的……”

一旁颜亭却并不在意两个人的对答,早已把那一瓶渴水喝了个干净,还觉得意犹未尽,又指着桌案上几个又红又大的李子问道,“这是什么李子,怎么这么大?”

“这是槜李,相传范蠡送西施去吴国,途中以槜李解渴,西施以纤指一划,从此这李子上便有了一个指甲刻痕。这可是从南边运来的稀罕物儿,这种李子,成熟后果肉都变成了水儿,可以吸着吃。”珠儿说着便从腰间拿出一物,在那李子上刺了个小洞,把麦管尖的一头插了进去,递给了颜亭,随即又叹道,“这只是后人附会罢了,未必和西施有什么关系,不知道千载之后,后人会怎么附会我们……”

颜音见珠儿手中的东西正是之前见过的那骨制的捶丸球,有些疑惑,不禁问道,“这上面怎么还有个刺?”

珠儿一笑,伸手把骨球递了过去,用手拨动那机簧给颜音看。

颜音也觉得新奇,笑道,“没想到这么小的东西里面,还藏着这样一柄利刃。”

珠儿叹道,“这是大梁被围的时候,一个道姑给我的,说是五年之内用它杀六六三十六个人,我便能发身长大。”

颜音一惊,“你用它杀过人?”

珠儿点点头,“第一个是我家婢子,送到城外劳军,被折磨得遍体鳞伤送了回来,想死都死不成……后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夜,大帐前那三个女子,下身中被插了阳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后来,是我们几个人被抓回来,百般凌辱,有几个姐妹眼看是活不成了,不如让他们少受点罪……再后来,是暂住洗衣院的时候……太多了,记不清了……”

珠儿抚弄着那骨球上万字不到头的刻痕,有些刻痕已经变成了褐色,有些还是白色,轻叹道,“但终究,也没有够数……或许是我命好,太早脱离了苦海。”

珠儿的声音很平淡,不像是在叙述那样的人间惨剧,颜音心中恻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知道那些被送去做营女支的女子,几乎都在三五年内被折磨致死。洗衣院中的女子还算境遇好些,陆续被宗室贵戚收入府中,做了侍妾,但也有一些人为保清白,自尽而亡……

一百七十、兴亡得丧蕴胸中

颜音虽然没了宗籍,但扈从的侍卫们都是王府的侍卫,因此一路上都宿在官家驿站。

兄弟二人刚一进驿站的大门,就有一个侍卫快步迎上来,“两位爷回来的正好,饭菜刚刚弄得,刚说要派人去找你们呢!可巧儿你们就回来了。这家驿站的蜜渍羊马肠味道很好,您一定要尝尝。”

“蜜渍羊马肠”么?记得朱泽提过,说是做这个菜最好的那家驿站已经毁于兵火,如今,全都恢复了。也许这一家和朱泽所说的那一家不是一回事,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它不曾消失,它历经兵火,又顽强的活了过来。

正这时,驿站管事的匆匆跑了过来,不停的点头哈腰,“几位爷,抱歉抱歉,今儿个不凑巧,有钦差下榻这里,实在是没有空房间了,只好劳烦您几位让让,我安排人带你们去城里最大的客栈,您看行不行?”

那侍卫没好气的说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凭什么要我们让?不知道我们是益王府的吗?哪儿来的钦差?好大的架子。”

颜音不想惹事,正要劝那侍卫退让,便听到门口靴声橐橐,“益王府什么人在这儿耀武扬威啊,让爷瞧瞧!”

颜音转头去看,只见门外走来一群人,当先是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一身纯白盘金鱼鳞纹箭袖,玉树临风一般,眉眼竟然和当年的自己有六七分相似。

颜音正怔忡间,却听那少年叫了一声“三哥!”

听到那声三哥,颜亭像被电击了似的,身子一颤,随即颤抖着唤了一声“音儿!”便向那少年疾步奔去。

颜音心中暗叫不好,忙上前拦阻。

颜亭这病,平素没有什么异状,只是记不住事,不认识人。但只要被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碰到,便很容易发狂。

还未定颜音出手拦阻,颜亭便已经把那少年紧紧抱在了怀里。

“三哥!”那少年的目光越过颜亭的肩膀,又冲颜音唤了一声。

“你是……小五?”颜音迟疑地问道。

“是啊,三哥!我是小五啊!”

那少年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五颜童。

“小五!”颜音忙奔了过去,“小五,爹爹怎样了?你们都还好吧?”

颜童眼神一暗,低声说道,“三哥,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进入侧室,关起门来。颜音迫不及待的问道,“小五,爹爹怎样?身子还好吗?”

颜童眼中涌起了水汽,“爹爹……爹爹已经在去年……被老四毒死了!”

“什么?!”颜音身子一软,瘫坐在了椅子上,呆若木鸡。

颜童半跪在颜音脚边,轻轻帮颜音摩挲着胸腹,劝道,“三哥!你节哀,当心身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颜音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几个字。

“你还记得那彭大夫吗?他其实是二哥母亲失散的弟弟,当年西夏攻占燕京,他被掳去为奴,后来逃了出来,在宁边学了医,又想方设法让咱们府上礼聘了他来。他们姐弟两个,心心念念就是想害死父王,但十几年来始终没有得逞,他姐姐想要二哥害父王,二哥不肯,还把她送回了赵国,他便借老四之手,终于女干计得逞……”

“不对!不对!”颜音只是不敢相信,“二哥都不肯害父王,小四跟他非亲非故,怎么会听他的,犯下弑父大罪?你会不会弄错了?”

颜童咬牙切齿,“我怎么会弄错?老四跟我根本就不是一母所生,他的亲娘,是南赵的贱婢!皇上当年将原来永平郡王府赐给父王的时候,父王将府中的下人都遣散了,唯有一个小婢是家生子儿,父母也亡故了,当时又生着病,便留了下来。你母亲亡故之后,父王便命她看管鹤园……”

“那日父王吃醉了酒,到鹤园中凭吊你母亲,那贱婢便穿上你母亲的衣服,勾引父王……不想珠胎暗结,怀上了老四。父王当时没有声张,只是安排她在鹤园养胎待产。谁知那贱婢不知进退,以为能住在鹤园便是受宠之兆,待生下老四之后,便逼着父王要封她为侧妃。两个人起了争执,父王一怒之下,把她关在园中,把老四交给我母亲抚养。”

“那贱婢哭闹不止,以死相逼,最后竟然在鹤园里放火。父王大怒,命人杖责了她,她当晚便悬梁自尽了……自此父王将知情的下人遣散,对外只说老四也是我母亲所出,其实我们只相差七个月而已……”

“那现在鹤园里面是个什么样子?”

“我后来去看过,只有房屋的架子和树木还完好,屋子里面一片焦黑,什么都没有了……”

颜音想哭,但泪却像干涸了似的,一滴也流不出来。当年自己和大哥二哥洒下过那许多欢笑的园子,母亲的倩影凭着窗,静静微笑的园子,竟然早已经不在了……

“不对啊……那彭大夫看着很老啊,岁数倒像是二哥母亲的哥哥,怎么会是弟弟?还有,他这么多年在府中做大夫,有的是下手的机会,为什么一定要让小四动手?”颜音只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害死自己父亲的人是自己兄弟,他宁可父亲是被外人害死的,也不能接受血缘相系的儿子杀死了父亲。

颜童摇头,“自你母亲去后,父王便一直不相信医生。他身子强健,平素很少得病,就算得病也从不吃药,彭大夫在外院,根本没有接触父王饮食的机会,况且父王在家里的时间也并不多。自你来后,你说过彭大夫医术不高,父王便更不信任他,有病也只管找戴大人,他不借助老四的手,根本没有机会。”

“说起来,老四也算是他永平郡王家的人,彭大夫算是他主子,后来彭大夫又教他读书学文,两个人亲得像父子一样。不知道那彭大夫跟老四说过什么,对他的身世怎么添油加醋,总是老四是恨上了父王。而且,那时候父王已经下决心要立二哥为世子了,老四很是热心权位,便迫不及待动了手。”

“对了!二哥呢?二哥也没发现他有问题吗?”

颜童用力摇了摇头,泪便落了下来,“老四做下这等悖逆人伦的恶事之后,便假传父王遗命,继承了益王之位,并将弑父的罪名嫁祸给二哥,将二哥……杖弊了……”

“什么?!”颜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的站了起来,呆立良久,又颓然坐了下去,“你呢?你母亲呢?就任由他这样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颜童摇头,“那时候我外公病笃,母亲带着我回娘家省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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