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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下——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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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深吸了一口气,方鼓足勇气说道,“并不是我胆大妄为,而是这刑罚太惨无人道。人死不能复生,夺人性命,已经严厉的惩罚了,斩首,绞刑,腰斩,怎样不可以?为什么非要这样折磨人?父皇……父皇,可不可以……将它废止?”

“哼!”颜启晟一声冷笑,“你们师徒两个,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逼朕废除殉葬,一个逼朕废除杖毙,一个比一个胆子大,打量着朕舍不得杀了你们吗?!”

颜音身子一颤,僵在了那里,半晌才徐含泪说道,“我知道犯了死罪,请父皇按律惩处,但是……父皇,能不能暂时留我几日的命?我听说冬至时,父王会回京参加祭天典仪,能不能,让我再见他一面,远远的看一眼也好……求您了,父皇……”说罢,颜音已经泣不成声。

颜启晟微微一笑,“哪个说要杀你了?”

“啊……”颜音抬起朦胧的泪眼,不敢置信的看着颜启晟。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颜启晟沉声。

颜音仰着头,眨着眼睛,焦虑地等着颜启晟的下文,一双睫毛上泪水盈盈,惹人怜爱。

“罚你扮作女装,入洗衣院。”

“啊?!为什么?”颜音很是吃惊。

“你若愿意依然穿着现在的装束,对人说你是益王幼子,就这样入洗衣院,也由得你。”

颜音的睫毛闪了两下,垂下了头。是呀,父皇这么安排,分明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犯了错,避免让父王蒙羞,是为自己好……想到这里,颜音重重扣下头去,“颜音,谢恩!”

待颜音转身出去,颜启晟拈弄着那枚朱红的丹药,沉声吩咐道,“传戴子和觐见。”

晨光乍现,洗衣院侧门前的青石街道上空无一人,淡白的雾色被拨开,一高一矮两个浅灰的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高的是一个高大的内侍,矮的是个小孩儿。那小孩儿缩着肩膀,像是很怕冷的样子,一头长发没有束起,在身后摆荡着。

吱呀一声,侧门开了,门内挤出来一个矮胖妇人。

“就是这孩子吗?”那妇人的声音很粗,如同男子。

“是呀!”那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

“才这么一丁点儿,是哪个娘娘的养女吗?犯了什么过错?”

“那倒不是,听说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却不知犯了什么事儿。”

“皇上跟前?你莫骗我,皇上跟前除了你们这些没卵的有几个岁数小的,哪会有这么小的宫女?”那妇人说话十分粗俗。

“这咱就不知道了……”那内侍神秘一笑,用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你怎么着也得多少透点儿消息,不然我怎么处?”

那内侍俯在那妇人耳边低声说道,“这孩子是六宫都总管亲手交到咱手上的,只说了一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那妇人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迟疑地问道,“那就是……翻不了身了?”

那内侍一声冷笑,“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懂听话听音?若是寻常人,会劳动都总管亲自过问?会在皇上身边伺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意思就是一切按规矩办,不可有一丝一毫违了规矩,否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妇人打了个冷颤,不敢再问,忙拉着颜音转身进了门。

颜音只觉得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热呼呼汗津津的,像个煮熟的猪蹄,鼻端又充斥着浓烈而廉价的脂粉香,便无端觉得脏,于是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那妇人脸上掠过一丝嫌恶,随即又绽放出一幅笑脸,开口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颜音不会撒谎,又不能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想着颜姓是国姓,断不能说出口,否则那妇人便知道自己是宗亲了,慌乱中只得说道,“我……我单名一个音字。”

一百二十三、一树梨花压海棠

“那你姓什么?”那妇人皱起了眉头,心道哪有人只说名字不说姓氏的,这孩子是故意戏弄自己不成?

颜音不能说实话,一时又编不出什么谎言来,急得鼻尖冒汗,只得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那妇人哧地一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莫非是个痴儿?”未等颜音搭话,她又自说自话的接道,“再不然就是下奴的家生子儿,主家没有赐姓?”

“我才不是!”颜音气愤地大声说道,说完便抿起嘴巴,扭过头去,再也不看那妇人一眼。

那妇人见颜音轻视自己,不禁大怒,眼珠一转,笑道,“小妹妹这身袄裙可真厚实,看热得这一脸汗,来,先宽宽衣服吧!”说着,便动手去剥颜音的衣服。

颜音身上这身紫菱丝麻袄裙是簇新的,里面絮的是上好的丝绵,虽比不上裘皮轻软暖和,也算是上等货色了,但饶是如此,颜音依然觉得有些寒冷。

颜音不肯脱衣,死死地抓住衣襟,那妇人便用力去扳颜音的手指。

颜音人小力弱,眼看不敌那妇人,便一咬牙一狠心,朝那个紧抓着自己前胸衣襟的肥胖大手一口咬了下去!

“啊——!你这属狗的小贱人,竟敢咬我!”那妇人惊叫一声松了手,左手握着右手腕子,不断甩着手,连声呼痛。那馒头一样的肥厚手背上,清清楚楚印着两排牙印,几乎要渗出血来。

颜音正使着力,没防备那妇人突然松手,身子便失去了平衡,向后坐倒在地。

颜音用手撑地,刚刚站起身子。却不妨那妇人一掌打来,重新又被打倒在地。

左颊火烧一样痛,左耳轰鸣,喉中一阵咸腥,上唇一热,却是鼻血流了下来。

“小贱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敢咬我?!看老娘不整治死你!”

耳畔,是那妇人粗俗的咒骂,眼前,是那妇人一双粉红绣鞋跳脚暴怒的身影……还从没有一个人打过自己的脸,除了父王……但那一次,自己挨得心甘情愿……

巨大的羞辱感淹没了颜音,让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呼吸不畅。唇齿间,似乎凝结着那妇人手上油腻的脂粉味道,颜音一阵反胃,哇的一声,狂呕了起来。

那妇人倒是一怔,她打人打得多了,倒是第一次见有人挨了一巴掌便呕吐不止的。

只见颜音一头柔顺长发披垂着,白得像羊脂玉一般的手指撑着地,双肩高耸,眉头微蹙,红唇如丹,领口的纽扣开了,露出一弯深陷的锁骨。便是呕吐的姿势,也颇为动人,虽然年纪幼小,但活脱脱是个美人胚子。

那妇人心中,蓦地涌起一阵不安,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

正这时,颜音止住了吐,昂起头来,唇边挂着一抹冷笑,一字一顿地切齿说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碎尸万段!”颜音自小家教甚严,从来不懂得怎么骂人,此时心中恨极,这也是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言词了。

那妇人一激灵,突然想起了关于皇上的那些传言。

传说皇上少年时,与定国公蒲察氏的独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那姑娘自幼患有咳喘之症,身子极为虚弱。先帝认为她不是皇子良配,三番几次拒绝了皇上指婚请求。那姑娘听到这个消息,万念俱灰,身子越发不好,渐有油尽灯枯之兆。皇上不顾先皇反对,毅然抗旨,在那姑娘弥留之际和她成亲冲喜。那姑娘便在洞房的红烛光焰中,阖上了眼睛,死时只有十三岁。

这件事,在当时轰动朝野,先皇震怒,险些除了皇上的宗籍……据说皇上失宠那几年,颇受兄弟们的打压排挤,因此上他登基之后,才痛下杀手,将众兄弟杀戮净尽,只留下了力保自己登基的益王颜启昊和同母兄弟鲁王颜启昕。皇上甫一登基,便将那早逝的蒲察氏封为皇后,此后再不立后,便是颇为受宠的弦羽娘娘,也只是作为皇贵妃代掌六宫。此后皇上纳妃,多数年纪幼小,大半只有十二三岁,便是那盈歌公主和亲时,也不过十四岁年纪……

眼前这小姑娘……说是皇上身边的人,又是如此美貌,眉眼间竟和那盈歌公主有五六分相似,莫非……

那妇人想到这里,不禁呆住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那些南赵被俘的宗室女子,但凡未成年的,一律没有赏赐发卖,或是送入教坊,而是全部被送到了这里!那大皇子、二皇子性子都随了皇上,也好这一口儿,有事没事就来这里厮磨。那日大皇子对那个名叫珠儿的小宗姬用强,被皇上以行为不谨为由当众杖责。还有,那朱泽好死不死,选了那个珠儿为妾,还放走了她,随即便被皇上在宫门口杖毙,这可是本朝头一遭儿……

想到这里,那妇人只觉得如堕冰窟,从头发梢到手指尖,都似乎被冻住了,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心中只是转着一个念头,自己往日里对那些南赵女子颇为苛待,这其中,只要有一个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己就万劫不复!

那些南赵过来的小姑娘倒还好办,这一年来,早被自己揉搓顺了,只要以后对她们好点儿,不怕她们不感激涕零。但眼前这个可是个扎手的货色,也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触怒了皇上,被发配到这里来,搞不好过得几天,皇上心血来潮便会招她回去……

那妇人正在绞尽脑汁琢磨着这里头的利害,忽听一个宛转而沉稳的声音响起,“宽娘,您这又是在跟谁治气?”那声音,说的是汉话,而且是纯正的大梁口音。

颜音抬头看去,见一个身材高挑的青衣女子徐徐走来,只见她二十来岁年纪,容长脸,宽眉凤目,显得精明干练。只见她一双袖子高高卷起,裙裾上还有几处水痕,双手冻得通红,虽然只是金钗布裙,但那宠辱不惊的娴雅姿态,倒像是身着珠翠华服一般。

那宽娘拉长了声音笑道,“哟——这不是朱姑娘吗?你不好好干活儿,跑到这里管我的闲事来啦?我看这院正的位子,该换你来做才是。”

那女子微微裣衽为礼,“宽娘您说笑了,我听到您的尖叫,怕您出了什么事情,又或者是哪个孩子不懂事,惹您生气了,所以过来看看。”

“还有哪个?还不是这死丫头,简直就是狗托生的,一言不合就咬人!”宽娘把手臂杵到那女子眼前,给她看手背上的伤。

“哎呀!这伤得可不轻,得赶紧用水净净伤口,涂些药才是,不然只怕会留下疤痕呢!”

“哎呦!可别落下疤来,我全身上下就数这双手最好看了。”宽娘说着,把两只手背放在一起比了比,突然又扭头对颜音恶狠狠地说道,“若落下疤痕,老娘就把你的脸刻花,把你弄成丑八怪。”

颜音身子一缩,不自觉地向那青衣女子身边靠了靠。

那青衣女子向前斜跨了一步,若有意若无意的,挡在了颜音和宽娘之间,笑着说道,“您快去处理伤口吧!这孩子交给我管教便是。”

一百二十四、半隐身世半彷徨

待宽娘走远,那女子蹲下身来,帮颜音拭净鼻血,平视着颜音眼睛,问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从哪儿来的?”

“我叫……音,从皇宫来的。”颜音想了一下,觉得很多事不能与人说,但又不知道怎么说谎,只得嗫嚅说道,“我……我有很多事记不起来了……”

“没关系,没关系!”那女子不住口的安慰,“想不起来就不要伤神,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嗯!”颜音点了点头。

“我叫朱淑媛,你可以叫我淑媛姐,我叫你小音可好?”

颜音点点头,“淑媛姐……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内宰!”颜音清楚地记得,北行途中,阿古驾着车偷听内夫人曹氏谈话时,车中有个内宰官职的女子,就叫淑媛。

那朱淑媛睁大了眼睛,双手按住了颜音的肩膀,激动得声调都有些微微颤抖,“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姓康?不然你不会认得我的!”

颜音知道这朱淑媛误会了,误以为自己是宗姬或帝姬,但又不好解释清楚,只得迷惑地摇了摇头。

那朱淑媛却在暗暗分析,轻声自语着,“你认识我,并不奇怪,我职司内宰多年,宗亲之中,应该没有不认识我的……可你是谁家的呢?帝姬、皇女当中,并没有名字中带个音字的,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宗姬、宗女的人数太多了,可真一时想不起来了,这样貌……”她细细端详着颜音,“这么出众,我不该没有印象啊,不过这年纪的女孩儿变化最快,一年不见,便几乎换了个人,很难认出来了……”

朱淑媛突然恍然大悟一般,抓住颜音肩膀的双手不自觉的一紧,“你说你是从源国皇宫来,那么你之前和谁在一起?你娘亲吗?”

颜音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你有没有见过源国皇上,他有没有脱过你衣服,动过你……下边?”

颜音知她要问什么,脸一红,斩钉截铁的答道,“没有。”心道她们拿父皇当什么人了?父皇怎么会对小小女童用强?转念又想到那康玉珠的遭遇,心想她们或许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想到了颜启晟,颜音心中又是一阵忐忑:从没见过父皇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也从没听过父皇口中说出过杀了自己的话,这没入洗衣院的罚,也并没有说出个期限,父皇不会要在这里关自己一辈子吧?颜音蓦地想起了之前读过的一句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突然心中一寒,该不会……该不会父皇永远忘了自己,任自己在这里自生自灭,便是百年之后,也想不起放自己出来吧?若是三哥继位,定会放自己出来,其他人可就难说了……可是,三哥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啊,就算三哥发现自己不在宫里了,皇上也总能找个理由敷衍过去的,譬如说自己跟父王回了燕京什么的……

父王!对,父王!父王冬至时会回京祭天,到时候一定会问起自己,父皇可没那么容易敷衍父王,父王一定会来救我的!想到这里,颜音心中一喜,脸上便露出了一个迷离的笑。

朱淑媛见颜音呆呆的站在那里,时而蹙眉,时而咬牙,时而担忧,时而又笑得那么恍惚,但嘴上却又坚持说“没有”,反倒是更确信颜音遭遇过什么难以启齿的伤害,心中大生怜惜,于是柔声说道,“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有些事……忘掉反而更好。”说着,伸手去抚摸颜音红肿的左颊。

颜音只觉得一只冷凉湿润的手掌抚了上来,脸颊上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瞬间平复了,冰冰的很是舒服。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想必是刚才一直在冷水中浸着的缘故。”朱淑媛笑着说道。

颜音轻轻拉过朱淑媛的两只手,把它们合在一处,用自己的两只小手捂着,“会生病的。”

“习惯了,没事儿的。”朱淑媛依然笑得那样云淡风清。

“你穿得太单薄了。”颜音从朱淑媛袖口中窥去,发现她只穿了这么一层夹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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