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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烬余录 下——by贝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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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淑媛苦笑一声,“这里就是这样,没有多余的衣服,小主子们都渐渐长大了,原来的衣服小了,破了,我们这些大人都把衣服改给她们穿了……所以,你这身衣服,要好好爱护着。”朱淑媛说着,帮颜音系上了领口的纽扣。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东南西三面是一圈火炕,几十个女子都挤在这里。炕不太热,但因人多,倒不觉得冷。

颜音呆呆的,任由朱淑媛服侍着,用冷水净了面,漱了口,却不想安寝。

颜音看着这一屋子衣衫敝旧,面带愁容的女子,看着这间简陋的大屋,看着炕上那薄薄的,灰扑扑的被褥,突然悲从中来,泪水止不住的落下来。

不想看,不想听,只希望自己身处一场噩梦,待梦醒了,一切都没有发生,三哥,师父,父皇,父王……都围在自己身边,融融泄泄。鼻端应该是干净爽利的透里衣香的香气,而不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皂角气味的,湿润而粘腻的女人体气。颜音突然有些后悔,若是……不炼制那些药便好了……

泪水虽然模糊了颜音的双眼,但周遭的声音依然一句不落的传到了耳中。

“这是谁?咱们的人吗?”

“不知道,她自己记不清了,说是从宫里出来的。”是朱淑媛的声音。

“宫里?哪个宫里?”

“这边宫里……”还是朱淑媛。

“她这么小,也能被选进宫吗?”

“不知道,你们有人认她吗?她只记得名字中有个音字,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不是和嘉福帝姬一样?”

接着便是久久的沉默。

第二日,倒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院子正中一口井,井的四周,是一圈青石砌的浅池,数十名女子,围在四周,手持着木棒,洗濯忙碌着。

颜音跪坐在池边衰草中,呆呆的看着:一桶净水泼下去,那沾满了污渍的氍毹上,湿痕渐渐扩大,连接成片。紧接着,皂角水又泼了上去,一层白色的泡沫泛起,那些污秽的东西,在木棒的捶打下,渐渐从羊毛的丝缕中渗了出来,漾在浅浅的水面上。又是一桶净水泼下去,那些污浊便混在水中,向浅池角落的排水沟流了过去……

再干净的水,只要出了井,流到这浊世,最终免不了变得肮脏吧?或者说,若想涤清污浊,必然要水与皂,这些洁净无辜的东西殉葬……颜音早已忘了昨夜是怎样入睡的了,甚至对早餐吃了什么也很恍惚,像是真的失去了记忆,不想回忆,也不想筹划将来。

“陪我玩,好吗?”一个娇娇软软的声音响起。

一百二十五、御寒无衣忘前身

颜音觉得有人从背后轻推自己的肩膀,便转头去看,见是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蹲在自己身后,脸冻得通红,手里拿着两片枯叶。

“拔根儿,你会不会玩?不会我教你!”那女孩儿晃着手里的枯叶,一脸认真。

颜音笑了,怎么会不会玩呢?小时候在益王府的花园湖边,一到这个季节,大哥和二哥就陪自己玩这个。直到突然有一天,自己觉得厌烦了,不想再玩。记得那时候大哥揉着自己的头发,笑着说道,“音儿长大了。”

恍惚中,还记得父王也陪自己玩过这个,那是……自己早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之后的事情。父王常年不在家,所以总是低估自己长大的速度。那一次,自己不想扫了父王的兴,便装出很开心的样子,玩了起来,但是,和父王玩一点也不开心,不能肆意的大叫大闹,和跟大哥二哥玩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父王本来是想哄自己开心吧?结果,反倒成了自己顺着父王,要哄他开心。不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娘刚走的时候吗?还是蒲罕刚去的时候,只记得气氛有点悲伤,两个人都想尽办法想让对方开心,也都装出开心的样子,但终究没办法骗过自己,或许也没办法骗过对方。

那女孩儿见颜音呆呆的不说话,便把手伸了出来,在颜音脸前晃了晃,“你怎么啦,听不到吗?”

颜音抬眼去看,见那只白皙的小手红彤彤的,生满了冻疮,有些地方结了痂,有些地方还流着黄水。颜音顺着那手看过去,见那女孩只穿着一身中单,赤着一双脚。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我不怕冷,穿多了觉得这里烧得难受。”那女孩拍着胸口,倒似有几分得意。

“这怎么行?”颜音说着,三根手指搭上了那女孩的手腕。

颜音学医未久,这切脉的本事虽然不高明,但基本的判断还是不错的,见那女孩脉搏平稳有力,确实没有什么大毛病,不禁暗暗诧异。

那女孩也不以为意,笑道,“没有冬衣穿,一开始是冷的,冷着冷着,渐渐就不怕冷了。”

颜音心中一动,这话,倒是跟太子哥哥说过的话有几分相似。

“你的外衣呢?”颜音问道。

“给二十一妹了。她正月里溺水去了,捞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糟烂了,我不能让她光着身子去地下,爹爹,娘娘会心疼,会怨我没照顾好她。”那女孩平平淡淡说着,眼里没有一滴泪。

颜音想着,若是平常,自己一定会把这身衣服脱下来给她,因为自己的衣服要多少有多少,这一身根本不算什么。但此时,颜音犹豫了,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最惨的境遇会是怎样,最冷的季节还没到,若是……若是这身衣服破了旧了,父皇还不放自己出去,自己会不会也像她这样呢?是不是也会渐渐适应了寒冷?

“我和你一样,也不太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但她们都认得我,说我是十九皇女,是嘉福帝姬康金铃,我爹爹是肃宗皇帝,娘娘是朱皇后,现今大赵皇帝是我亲大哥……可是,我都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也不记得小时候在大梁的事情……”

原来,她是太子哥哥的亲妹妹!颜音微微有些惊讶,细细端详着那康金铃,希望能从她的眉眼中找到康英的痕迹。

康金铃见颜音怔怔看着自己,眼中蒙着一层水汽,忙安慰道,“你别伤心,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好,她们说娘娘是自尽的,若她不是皇后,只是个普通宫人,或者她也忘了自己的身份,说不定就能忍辱活着,但她是母仪天下的大赵皇后,她的荣辱,便是大赵的荣辱,她只能……去死……她们说,我就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娘娘去世的惨状,才突然……忘了过去的事情。”

还是那样平平淡淡的声音,很轻,很干净,去岁令她丧失记忆的人间惨剧,今年就已经可以淡然面对了。颜音突然心中刺痛,猛地脱下了上身的短袄,披在了康金铃身上。

“别!我不能要你的衣服,你会冷的!”康金铃推辞。

“穿好。”颜音的语气不容置疑,说着,便为康金铃扣上了扣子。

康金铃低下了了头,怜惜地抚摸着胸前的衣料,轻声说道,“真好看……”一滴泪,顺着那衣料滚落泥尘。

一只红肿皲裂的小手,轻轻握住了颜音那白皙柔美的手,小小的拇指嵌在颜音掌心里,带着一点温柔的暖意。

“你的手,像冰一样,你一定很怕冷吧?还是你自己穿吧?”康金铃抬起头,眨着颜音,看着颜音。

“我是……”颜音本想说我是男孩,话到嘴边发现不对又咽了回去,顿了一下方才接着说道,“我比你大,我不怕冷。”颜音抽回了自己的手。

康金铃细细打量着颜音,摇了摇头,“你个头儿虽然比我高一点儿,可未必比我大,你别看我矮,我转过年就十三了。”

颜音没有说话,因为不想继续再说“我不记得了”这样的谎话。

“你昨夜做了一夜噩梦,说了一夜梦话,是不是……想起了以前不好的事……”

颜音心中一惊,怕自己的梦话中泄露了什么天机,忙问道,“我都说了什么?”

“说了好多,把所有人都吵醒了,大多数都是女直话,大伙儿听不懂,只有一句汉话是”父王救我!“,大家猜你可能是哪个远支郡王家的千金,但却没有人能认出你,可也奇怪,你为什么会说女直话?”

颜音长出了一口气,自己竟然也和朱泽一样,便是说梦话也会同时说汉话和女直话了吗?

康金铃见颜音又怔在那里不说话,忙把手中的枯叶塞在颜音手里,“来,别想那些不开心的,咱们玩吧!”

颜音点点头,双手执起那枯叶的叶柄,便向康金铃手中的叶柄交叉着套了过去,颜音有意相让,便用自己手中叶柄最细弱的部分,套向康金铃叶柄最肥厚部分,哪知道康金铃也是这么想的,两下里一错,两个人都滑脱了手,两根叶柄都没有被拉断。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一百二十六、诗书有梦可传薪

“不好玩,是吧?我们都不小了,应该早已厌烦了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康金铃说着,黯然低下了头,“可惜,除了这个,这里再没有什么可玩的东西。便是这个,待冬深了,也没得玩了……”

颜音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腕,那腕子上,系着那枚雪青色的琉璃珠,可惜,只有一枚,是没法玩弹珠的。

“对了!”颜音突然说道,“若有羊骨头,我们可以玩嘎拉哈!”

“嘎拉哈是什么?”康金铃疑惑地问道。

颜音蓦地一身冷汗,这嘎拉哈是女直语,是源国小姑娘们常玩的一种游戏,将羊的膝盖骨洗净晾干,涂上颜色,将骨头扳到颜色相同的一面,然后抛接抓起的游戏。颜音之前在王府里经常看丫鬟们玩,此时想要安慰康金铃,便冲口而出,却忘了这个游戏的名字是女直话,汉话到底应该叫什么,颜音也不知道。

“你说的是抓拐吧?”康金铃问道。

“对!对!就是抓拐!”颜音连连点头。

“这嘎拉哈却是哪里的方言?等回头我问问淑媛姐姐,说不定她能想起来你爹爹到底是哪个就藩的王爷。”

颜音怕自己多说多错,便抿起了嘴巴不再说话。

“看!”康金铃伸手入怀,随即张开手掌,掌心中,正是两枚干干净净的羊膝盖骨,“耳朵”那一面,是淡淡的珊瑚红,像是用凤仙花染的,平的那一面,一看便知是蓝草染就。

“只有这两枚,要凑够四枚才能玩呢!这是去年除夕吃羊肉汤得的,这么多人,就一只羊,所以只得了两只后腿拐骨,要等今年除夕才能再得两枚,算算也快了,没几天就到了。”康金铃的语气很欢快,带着点儿小小的满足。

颜音眼圈一红,几乎落泪。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一点点的小姑娘,也曾经是一国君主的嫡女,身份比自己还要尊贵,如今却衣不蔽体,满身冻疮,殷殷盼着一年到头吃一回羊肉,为了那样不值钱的玩物,要等上整整一年……

看到颜音这样的表情,康金铃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下去,只见她垂下头,喃喃说道,“我是不是……特别的没有气节,不知羞耻?我是不是……也应该和娘娘一样,投缳自尽才算不失节?可是……我想活着啊!想活着有错吗?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对吧?二哥也许会带兵来接我的,或者,拿金帛来赎我,是不是?”康金铃突然用力抓住了颜音的手,像是要从颜音身上汲取支持的力量。

颜音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康茂求和的国书,他是看过的,只字未提这些被俘的宗室。那秦柏在朝堂上的答对,他也约略了解,岁币已经不堪重负,没有多余的金银表缎来赎人。

颜音将那只长满冻疮的手,紧紧护在双手之中,再也不在意那手上的红肿,水泡和溃烂。

“金铃,怎么又跑出来了,衣衫单薄还不去屋里暖和着?”一角青色的裙裾闪过,却是端着木盆的朱淑媛走了过来。

“屋里闷,出来透透气。”康金铃换作一张笑脸,仰着头答道。

“你看你,坐没坐相,你看小音,坐得多规矩。”

颜音这才注意到康金铃一直蹲踞着,倒是大大咧咧男孩儿的姿势,而自己端正跪坐,显得贤淑文雅。

“上次被宽娘罚跪,膝盖上的伤还没好呢!”康金铃嘟着嘴撒娇。

“你总是有理,都多久了,还没好?”朱淑媛轻斥道。

康金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你们两个快回屋吧,若闲着没事,就背背书。”朱淑媛转头问颜音,“小音,你可曾读过诗书?”

颜音点点头,“读过一点点。”

“那太好了,你们两个轮流当另一个的先生,互通有无,能记得多少便分享多少。”

“咱们都落到这个境地了,还读什么书啊!”康金铃小声抗辩。

“嘉福,小音。”朱淑媛弯下腰,一手按着康金铃的肩膀,一手按着颜音的肩膀,正色说道,“不管落到什么境地,总要记得自己是大赵人,源人能奴役我们的身子,但不可夺走我们的气节,诗书礼乐,是我们代代承袭流传千古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能丢,知道吗?”

康金铃点了点头。

颜音突然觉得一阵烦躁,虽然他除了那句“不记得了”,再也没说过半句谎话,但是这依然是在欺骗,被她们当作自己人一样信任和照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颜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尽快逃离这个地方,他宁愿被杖责,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呆下去!

“淑媛姐姐。”颜音突然开口问道,“还有几天到冬至啊?”颜音刚刚在洗衣院过了一夜,当然不会连日期也记不清,但是,脑子中患得患失的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总是有几分含糊。

“算上今天,再过四天就是冬至了。”

四天……颜音心中默算着,代天子行冬至大祭,之前要斋戒三日,算来父王今日若没有进城,也一定到城外了,斋戒这三日和祭祀当日自然是不能相会,但过了冬至,总该来和自己见面了吧?还有五日,还有五日就熬出头了!

但是……父王陈兵黄河北岸,源赵两国尚未议和,父皇这是为什么,非要让父王回京祭祀呢?是麻痹南赵,让他们以为议和已定,再突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那样,或许父王回京只是虚晃一枪,未必会进城,也未必会见自己……想到这里,颜音脸上又泛起了愁云。

五天过去了,第六天也过去了,第七天、第八天……起初颜音忽忽如狂,脑子里翻来覆去,为颜启昊的没有出现编出各种理由自我安慰,寄希望于第二天睁开眼睛,便能从这里出去,但是从早晨等到入夜,希望多大失望就多大……终于有一天,只是一瞬间,颜音突然想通了,不再企盼什么,眼中的光暗淡下去,脸上的表情淡然平和。终究是,不该对父王抱什么希望吧?

一百二十七、扶醉摧花一枝落

这洗衣院中塞了数百名南赵女子,早已人满为患。活计并没有那么多,因此上未成年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因天气渐渐冷了,又实在没什么消遣,颜音和康金铃以及几个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便整日待在屋中吟诗做对。那康金铃年纪虽小,但博闻强记,文采不俗,颜音倒是跟她学了不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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