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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上——by蔺月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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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从此就这样过下去了,当如何呢。

富贵转成空,前路了无踪。

沈絮良久没有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临清从田间回来,脸上还沾着泥巴,去后院打水洗脸,看到沈絮蹲在菜地里发呆。

“你在做什么?”

沈絮闻声转过头,看到临清脸上的泥点,先是一怔,继而忍俊不禁,“哈哈。”

“怎么了?”临清不解,往自己身上看看,没哪里破了啊。

沈絮走过来,伸手在他脸上拭去污泥,把手指举到临清面前,笑道:“跟谁家孩子打架了,真是个泥猴儿。”

临清脸上一红,“谁是泥猴了!”

“一脸泥不是泥猴是什么?”

“那是拔草时弄上去的。”临清气恼道。

“拔草?”沈絮这才注意到临清裤腿卷起,一双玉足竟踩在草鞋上,冻得发红,“你怎还下水了?春寒料峭,冻病了怎么办?”

临清因他随口的关心而心头一暖,小声道:“我租了一块地,学着种稻子,自己种的米总比外头买要便宜……”

他见沈絮教书辛苦,这些琐事都未曾同他提过,一个人默默弄好田地又弄好菜地,一句功也不曾邀,若不是沈絮今日休息在家偶然发现,临清怕是不会自己开口。

沈絮好一会儿才从怔愣里回神,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伸手拉过临清,将人牵到屋里坐下。

临清疑惑地看着他烧水,又亲自端过来给他泡脚。温暖的水让临清由衷叹了口气,沈絮问:“烫吗?凉吗?”

临清傻傻望着他,眼睛有些酸。

这呆子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不懂人心,将人气到极致还一脸无辜,可是偶尔,却也能像现在这般心疼人。

就是这零星难得的温柔,叫他无限贪恋。

他趴在自己腿上,望着水里倒映出的一双盈盈泪目,忽然觉得这样就够了,吃再多苦,能换这呆子偶尔的关心,就值了。

他不祈求沈絮会接纳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临清已经满足。

吃过午饭,沈絮打算去看望崔恪。临清捡了几样东西,同他一起出了门。

田间嬉戏的儿童远远看见沈絮,便大声喊:“夫子好!”

沈絮微笑,挥手致意。

又有村人躬身劳作于田间,抬起头对二人打招呼:“沈夫子,小公子。”

绿意渐染,浅浅短短的嫩芽将这群山环绕的村落勾勒得生意盎然,南归的燕子啁啾,划过天际的剪影彷如碧洗幕布上的一抹丹青,举目四望,每一处都仿似浑然天成的山水画,移步换景,目不暇接。

沈絮诗兴大发,禁不住做了一首七言,又非要教临清念书。一路二人一句一合,好一副陌上少年游。

行至崔恪家,崔恪正在院中伤春,见二人来,颔首相迎。

沈絮见过礼,向临清介绍道:“临清,这位是崔先生。”

临清恭敬道:“见过崔先生。”

崔恪今日精神尚可,人也和气了许多,微笑道:“小公子生得秀气,在这乡野吃苦了。”

临清受宠若惊,忙道:“不吃苦不吃苦,这里山清水秀,邻里和睦,临清很喜欢。”见沈絮微扬下巴示意,便将手里的东西送过去,“一些薄礼,不成敬意。”

崔恪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气,人来看我就已到了心意。”

这小院虽久未打理,却不失雅致,又处高地,俯瞰而去,整个村子的景色尽收眼底,大有坐拥山水之感。

三人便在院中坐了,崔恪要泡茶,临清接过手,崔恪笑笑,也不同他计较些虚礼。

临清烧好水,泡了三杯清茶,端到院中石桌上。听崔恪与沈絮聊了一会儿诗词,自觉插不进话,便起身四下巡赏,见院里长了杂草,便默不啃声蹲在一边拔草去了。

崔恪远远望一眼临清,对沈絮笑道:“你真得了个宝。”

临清不自矜不自恃,帮崔恪拔草亦不是为了讨好对方,权当顺手之举,这样平易可亲的性格在崔恪看来确实难能可贵。

沈絮品一口茶,叹道:“可惜性子太敏感,自己总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

崔恪笑道:“妻妾散尽,他还愿随你,对你真道情真意切。只不过,我从不曾知沈公子也喜南风。”

沈絮赧然道:“此时说来话长,我同他并非断袖之谊,只是阴差阳错,便被村人误会了。攸攸众口,索性随他们传去了。”

崔恪但笑不语。

沈絮道:“先生之前所托之事,墨怀尚无眉目,还请见谅。”

崔恪轻叹一声,“是我强求了,阿册既要走,便会叫所有人都寻不着。沈丹墀如今重罪加身,即算寻到淮册,也不会留下痕迹叫人发现二人踪迹。我病糊涂了,才会苛求你替我寻找一二。”

沈絮道:“既然朝廷还未找到人,想必他们此刻是平安的。只要活着,总有希望再见到,先生莫要伤怀”。

崔恪叹笑,“你说的是。”顿了一顿,又道:“你如今家财散尽,倒也不失为幸事。君心难测,沈家与太极宫的关系千丝万缕,坐拥富贵,却如履薄冰,倒不如离了纷杂来得安心。”

沈絮的目光探向远处,良久才轻声道:“晚生心中尚未平静。”

他以“晚生”自称,即是想请崔恪指点一二。

崔恪看他面露忧伤,温声道:“你年少得志,自有宏图待展,屈居乡野,心中难免不甘。”

沈絮喟叹,眼里爬上一丝迷茫,“从前富贵盈门,仿佛过眼云烟,来这陆山村已有一月有余,可我每一日都似浮于云上,不得落地。我未想过这一世应当如何,可却也……为老死山中自哀甚矣。”

眼波流转,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从脑海划过,粉饰太平的日子,他不知自己抓住了什么,迷雾重重的将来,他不知自己能抓住什么。

看着临清每日炊米劳作,仿佛已然适应这里的生活,反观自身,却如离群之雁,久久不得低下脖颈。

沈絮心下一片茫然,不知此后将会如何,应当如何。

崔恪拿起茶壶,缓缓往沈絮杯中注水。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虽是感怀生死无常之句,却也不违景时。人生无常,顺应而为方是正理,”

沈絮怔然相望。

崔恪不再多言,将茶杯推至沈絮面前。

沈絮望着清茶悠悠,心里涌起万般感悟,白云苍狗,汲汲营营,人之一生短短数十载,转瞬即逝,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世事无常,是否该放下过往云烟,珍惜眼前所有,沈絮心中无限茫然。

临清将院里整得差不多,拍拍手站起来,只觉腰酸背痛。取了水洗了手,回到院里,沈絮正与崔恪说着学堂之事。

见临清站在那,崔恪冲他招招手,“好孩子,辛苦你了,过来喝口水。”

临清确也口渴了,过来坐了,沈絮给他倒了杯水,临清喝了,望了望崔恪,不知该说什么。

崔恪见他乖巧可爱,便问他几岁了。

临清答:“十六。”

崔恪又问:“念过什么书?”

临清赧然道:“只学过《千字文》,会念几首诗。”

沈絮插嘴道:“他从前学琴出身,如今也去学堂同学生一起听课。”

崔恪道:“会弹哪些曲子。”

临清一一答了。

崔恪喜道:“我平素亦抚琴一二,正好,你我切磋一番。”说着,便进屋去了琴来。

临清自随沈絮流落乡野,已许久未见到琴,此时见了,仿佛得逢故友,激动不能自已,轻轻摸着那丝弦,颤声道:“我真可以弾?”

崔恪点头,“弹罢,许久未有同好,今日便听你抚琴一曲,聊慰寂寞。”

临清眼中闪着盈盈泪光,既为可以重抚丝弦,又为过往种种感慨不已,将那七弦小心移到自己这侧,郑重道:“临清献丑了。”

抬手轻抚,华音乍生。

如细雨沙沙,如泉流淙淙,时而缠绵悲切,时而灵动飘逸,将要冲上高峰,却又乘云远去,将要俯至低谷,却又峰回路转,如歌如诉如泣如吟。临清修长的十指如轻纱曼妙,拨弦弄调之际,余音袅袅,绕空不散。

沈絮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清秀如玉的少年,记忆里某个熟悉的片段笼在这乐声之下,将要突破,还又消散。仿佛许久之前,他曾听过这样美妙的音乐。

那时暑气蒸腾,荷花灿烂,灼日绵绵之下,有谁手拨轻弦,与那偶至的凉风一道,吹散燥热,吹入他的心。

第二十章

一曲毕,崔恪鼓掌喝彩,沈絮犹自身处梦中。

临清颔首,无限爱怜地摸了摸琴身,才轻声道:“献丑了。”

崔恪道:“小公子年纪小,琴艺却十分了得,可惜了。”

临清摇头,将琴还给崔恪,“先生来一曲罢。”

崔恪一笑,弹了一首《上邪》,临清赞道:“先生才是真绝技,临清班门弄斧了。”

崔恪放下琴,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拉过临清的手,放到上面,“我见你分外投缘,这枚玉佩你收着,算作知音之礼。”

临清不敢要,忙推却道:“不可不可,怎敢要先生割爱。”

“并非什么贵重物什,你我投缘,且收下罢。”

沈絮亦道:“先生给你,你便收着罢。”

临清只得受了,小心端详那玉佩,只见上面刻了一条小蛇,却又隐隐藏着两双爪子,似龙而无角,姿态傲然,却困于河底。

沈絮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临清尚未看出其中奥妙,只觉玉佩轻巧可爱,色泽剔透,好不稀罕。

崔恪望着临清仔细琢磨的样子,淡然一笑,道:“沈公子,前尘已逝,不如惜取眼前。”

沈絮微怔,惭愧道:“晚生受教了。”

告别崔恪,回家的路上,临清小心捧着崔恪赠的玉佩,一会儿举到阳光底下看,一会儿又拿到唇边呵气擦拭,沈絮见他那宝贝模样,不由失笑,“收好罢,莫一会儿失手跌碎了。”

临清恼怒地瞪他一眼,悻悻把玉佩收进怀里。

先是琴晚送的帕子,如今又得了崔先生的玉佩,少年心性的临清因得了礼物而心情大好,一路小声哼着方才弹过的曲调,脚步也随之轻盈,一蹦一跳的,沈絮在后头看着,只觉前头走着是一只雪白的兔精,茕茕可爱。

这一天过得倒也和睦,然而临睡前还是斗了一次嘴。

原因是沈絮又惦记起他将临清从张家讨回来这件事。

沈絮:“奇怪,奇怪……”

临清:“哪里奇怪?”

沈絮:“张兄养的琴师我都认得,怎会没见过你?”

临清:“……你认得哪个?”

沈絮掰手指给他数,“临兰,临梦,临嬛,临芸……”

临清黑着脸,“临兰、临梦是我师姐,临嬛、临芸是我师妹,你根本只是耽于美色!”

沈絮摸摸鼻子,企图为自己挣回些颜面,“我听你弹琴还是很耳熟的,和你师姐师妹差不离。”见临清要发飙,又补道:“你比她们弹得好!”

过了一会儿,沈絮又不甘心地问:“可我从前未见你登台演奏过啊?”

潜台词是,我未见过你,如何就指了你做外宠。

临清强压怒气,翻身朝里,留个背影给他,“记不得就算了。”

沈絮犹自纳闷,临清却是被勾起往事。

哪里没见过,未学成时,坐在师姐身后,帘绡情动,一群纨绔里便数此人最耀眼。学成登台初献艺,便是炎夏时节,水榭阁台,一个枕水而歌,一个临窗而饮,不经意的眼眸对视,便叫他手尖微颤,险些弹错音符。待到一曲毕,那管事拉住自己,指着十几尺之外,湖面另一侧掷了酒杯诗兴大发挥笔而书的白衣公子,附耳轻言,自此便许终生。

只是这些,如今只余了他一人空叹唏嘘,始作俑者却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恼怒沈絮不断问及当年事。

他也想问,为何讨了我,又不要我。

背后的沈絮喃喃着,坠入梦乡,临清心口苦涩,恨这呆子无故撩人伤心,又作出一副无辜模样。

临清的怨气体现在第二日的早饭上。

沈絮望着桌上简单的一碗白粥,不相信地问:“这是早饭?”

“嗯。”临清吃着面条,眼皮都懒得抬。哦,忘了说,临清给自己做的早饭是香喷喷的面条,还卧了一个鸡蛋。

沈絮的目光转为直直盯着临清的碗里,吞了口口水,“你……”

临清干净利落地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煎蛋塞进嘴里,端着碗去厨房洗了。

沈絮目瞪口呆。

为什么?为什么?他又哪里做错了?

相处了一段时间,沈絮对临清的脾气摸了个大概,这小公子如若生气,从来不会摆上台面明讲,只会通过一些小细节来表示不满,比如不给他做好吃的。

沈絮摇头苦笑,认命地喝了那碗白粥,拿了行头去学堂上课。

临清从厨房的窗口偷偷瞥见他远去的身影,有点懊悔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但又想起昨夜自己辗转反侧而那呆子却熟睡得只差打呼了,又跺脚咬牙道活该。

一碗粥比不得面条饱腹,才一个时辰不到,沈絮就肚中空空,饿得打鼓了。

让学生自己背书,沈絮摸着肚子坐在讲台后,对临清那类似恶作剧的的报复行为哭笑不得。

正想着,却看到临清来了,提着个篮子站在院里冲他招手,不过脸色很臭。

沈絮起身过去,临清把手中的篮子没好气地往他一推,也不说话,愤愤瞪着他。

沈絮揭开上面的布,里面装的是馒头和小菜,还有一盘煎蛋。

沈絮笑了,嘴硬心软,总是小儿家的心态,让人头疼,却又显得可爱。

“谢谢。”沈絮道。

临清别过头,“哼,我是要去镇里,才提前给你把午饭送来。”

沈絮好笑,真真口不对心

“你去镇里做什么?”

“买衣服,”临清道,“天气暖了,你我都没有春衫可穿。整日穿冬袄,叫人笑话。”

沈絮道:“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要你管。”临清气哼哼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还同自己置气呢,沈絮无奈,不知这气从何起,又如何才算消了。

临清先回家拿了银两,而后便往镇里去了。

南风虽还微凉,却也不适合再裹着一身袄子,沈絮又是先生,总得穿得体面些,不然叫学生看笑话了。

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陆山镇,临清熟门熟路地去衣铺替沈絮买了两件成衣,又到布铺扯了几尺粗布,预备回去后请琴晚教自己裁衣。他不必教书,穿得差些也无妨。

要往回走时,看到巷口有人在卖兔子,临清只望了一眼,就挪不开步子。

那绒绒的小兔子抱成一团,窝在草垫上瑟瑟发抖,每一个都像极了刚去不久的絮儿。

临清蹲到竹笼前,盯着那一窝兔仔,眼睛里透着喜爱与疼惜。

卖兔子的男子见他这样看着,便问:“小公子带一只回去?”

临清抿了抿嘴,小声问:“多少一只。”

男子伸出手比了个八字,“八文钱。这是我自己打的,别处可没这么便宜。”

临清有些动心,自从絮儿死后,他举凡看到白白绒绒的东西都触目感伤,眼下看到一窝兔子,不免想要抱一只回去弥补先前的遗憾。况且八文钱着实不贵,只是他这回出来带的钱刚够买衣服和布料,身上只剩了两个铜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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