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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下——by蔺月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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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沅手一滞,眼眶慢慢红了。

“你定要走?”

临清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临沅心口发苦,久别重逢,才见了几日,又要分别。从前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临沅伤心地落下泪来。

见到临沅落泪,临清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想到师兄在这张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临清就恨不得能带他一起走。

可他带不走临沅,只能眼睁睁看他在这里受人欺辱。

临清难过得呜呜哭起来,恨命运弄人,怨生不逢时。

临沅先止了泪,他不愿让小师弟牵挂,伸手替临清擦了擦眼泪,努力用轻快的语气道:“不哭了,又不是见不着了,小公子考中了,还要来城里谢师呢。你若想我了,随时都可以来的。”

临清知道临沅是在安慰自己,虽知无望,但还是挽起一个笑脸,点头道:“你想我了,便给我写信罢。”

两人靠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不敢闭眼睛,怕一闭眼睛,这难得的团聚时刻就倏地一下没有了。

停了两日,临清与王子骞向张澜辞行。

张澜装了一马车的东西让临清带回去,临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马车缓缓驶出苏州城,临清从车帘里回头再望了一眼,眼眶发酸。怕自己再伤怀,狠心收回视线,放下车帘,任马车载去一身风尘。

第五十一章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陆山村。

村口戏耍的小儿远远看见马车驶来,一呼啦全围上去,看到车窗里头坐着的是临清和王子骞,兴奋地拍着手,追着马车一路到了路口。

再往里,马车便走不了了,临清和王子骞从车里下来,被一众小孩好奇地盯着望。二人归家心切,顾不得车里的东西,快步先往家里赶去,一群小孩跟在他们身后叫着笑着,声音传了一路。

临清实在等不及想要见一见沈絮,他心里攒了许多话想与他说,恨不得生一双翅膀,直接飞到家中。

他牵着王子骞,沿着田间小径一路小跑,正是暮归十分,扛着锄头悠悠往家走的村人诧异地望着一阵风似的奔过去的人影,半晌才喃喃道:“小公子回来了……”

临清兴奋地跑进院子,大声唤着沈絮的名字:“沈絮,沈絮。”

沈絮茫然从屋里出来,“谁——临清?”

那人出现在视线里的瞬间,临清眼眶一热,差点又涌上泪水。他急急奔过去,颤声道:“我回来了。”

沈絮又惊又喜,上前抓住临清的手臂,“你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子骞生病了,多住了两日。”临清对着沈絮脸上毫不掩饰的欢欣,心里泛起阵阵感动,他想,回来是对的,这呆子心里终究还是有自己的。

沈絮牵过二人的手里,朝屋内唤道:“王姑娘,子骞回来了。”

临清登时愣住了。

王潸然手里还捧着一把蔬菜,闻言手一松,蔬菜掉到地上,人已经飞奔了出去。

“姐姐!”王子骞看到她,立时扑进他怀里,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王潸然亦眼眶通红,“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姐姐……”

临清呆呆看着这姐弟重逢的感人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絮笑道:“先进来说话。”

临清垂下眼眸,慢慢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轻声道:“张少爷遣来相送的车夫还在外头。”

“张澜?”沈絮诧异道:“你去找他了?”

临清点点头,“车里还有许多东西,都是张少爷带给你的,我去接车夫。”说罢,转身往院外去了。

走了两步,眼泪却是再忍不住,扑簌簌往下落个不停。

临清咬牙拔腿跑起来,跑到脸上的泪水被晚风吹走,才慢慢停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擦了擦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哭了,好不容易回来的,怎么可以再哭呢。

可是,可是……

临清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起来,狠狠揉搓,痛得喘不过气来。

身后有人唤着他的名字跑近,临清回头,看到沈絮的身影。

他拿袖子擦脸,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做什么?”

“我怕你一个人拿不动,过来帮你。”沈絮看到他红红的眼睛,显然是哭过的痕迹,“怎么哭了?”

临清别过头去,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往前走。

沈絮不知道他怎么前一刻还欢欣鼓舞地奔回家,后一刻却意兴阑珊地走开,这其中不过眨眼功夫,沈絮脑中一团迷雾。

“临清?”沈絮试着叫了一声。

临清没有回头,依旧走着自己的路。

分别数日,脸还没有看熟,沈絮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他暗自猜测,莫非在苏州遇到了什么事,让临清这样忧愁不欢。

马车就停在路口,看到临清回来了,车夫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这小公子丢下自己跑了,这一车的物什该如何是好。

临清略点头,默默钻进马车,搬起几个盒子,默不吭声领着车夫往家去。

沈絮被晾在一旁,怔怔愣了片刻,随即抱起剩下的东西急忙跟上去。

临清不同车夫介绍他,车夫是新来的,自然不知道他便是沈家少爷,还以为是乡里邻人过来帮忙的。

沈絮不敢问临清,便跟在车夫身后小声问他:“临清在张府,受了什么委屈不曾?”

车夫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少爷素来仗义,知道小公子是故交之托,不但好吃好喝待着,还为他疏通考场,打听消息,如此义气,你这一介草民休得妄言。”

沈絮被一身正气的车夫震得退了一退。

他倒是知道张澜的为人,此人素无心机,结交朋友从不攀附权贵,待人也是十分真心,除了无所顾忌了一点,倒算得上一枚挚友。

临清又是从张府出来的,张澜不可能委屈了他,至于为什么临清郁郁不乐,沈絮又委实想不到缘由。

到了家里,几人把东西放了,沈絮略略打量一番,除了一些吃的用的,便是笔墨纸砚。心道张澜果然懂他,不托钱财辱人颜面,而是送来必需物品,解他生活之苦。

车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向临清道:“沈公子何在,少爷托了一封书信给他。”

沈絮:“我便是。”

车夫:“……”

“策马扬州过,满楼红袖招”的传说还是让它永远成为传说吧……

沈絮从车夫手里接过信,展开细细看过,末了喟叹一声,道:“替我谢谢你家少爷,这种时候还能不避嫌施以援手,墨怀感怀于心。”

车夫道:“小的记下了,少爷还有一句话让小的传给沈公子,傲骨终归黄土,哪日放下了便给他去个信吧。”

沈絮沉吟良久,叹息道:“我收下了。”

车夫便要告辞,沈絮见天色已晚,留他住一晚再走,车夫得了张澜命令,万不得叨扰沈絮,坚持要走。

沈絮留不得,只得让他连夜回去复命了。

回到屋里,临清没精打采地清理着张澜送的东西,沈絮想问他,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道:“明日再弄吧,舟车劳顿,肚子该饿了。”

临清放下手里的砚纸,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一旁正心疼王子骞面色差了的王潸然也站起来,笑道:“我来做吧,小公子累了这样久,这顿饭算潸然的一些心意,小公子坐着歇息吧。”

沈絮道:“这几日够麻烦你了,怎还好意思——”

“潸然应该的,夫子一家的恩情,潸然无以为报,唯有做几顿饭菜,聊表心意。”

临清望着她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生火、递柴、放油,下菜,烟火缭缭,熏得临清的眼睛酸了。

他慢慢转身,只觉疲倦难当,晃进卧房,一头扎在床上,竟已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眼泪渗进被褥里,上面是沈絮的味道,临清闻着,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沈絮轻手轻脚走进来,才刚走到桌旁,就看到临清满脸泪水地伏在床上,身子微微抖动,一头青丝散在背上,好不凄楚。

“临清!”沈絮快步过去,将人抱起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临清摇摇头,推开他的怀抱,重新将自己埋进染有沈絮气味的被褥里,闷声道:“我没有事,我只是太累了,心里不舒服。”

沈絮伸手探他额头,没有发烫。

他犹豫地看着临清的背影,小心翼翼问:“你这趟出去,可是遇着了不好的事情?”

临清只是摇头,青丝随着摆动,像是他心中盘根错节的情意。

他没有遇着不好的事情,他只是看到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归属。

“没有,我只是累了……你不要管我,我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沈絮目光沉重地看着他,半晌叹了一口气,“那你先休息吧,饭菜我替你留着,你起来再吃。”

临清躲在被子里,听到外头的声音。

王潸然问他怎么了,沈絮告诉她自己不舒服要睡觉,王潸然便另拿了一个碗,捡了些菜留给他。

几人在堂屋小声说着话。

原本该由自己告诉沈絮的见闻,此刻全从王子骞口中说出,沈絮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唏嘘,又问他考题如何,发挥可还如常。

期间间或夹杂着王潸然的话语,话不多,却句句都与沈絮意见相合,但是讨论试题,二人便已是莫逆于心。

临清用手堵住耳朵,不愿听到那刺耳的声音。

那样高兴地奔回家,却看到家里站了另一个人,说着原本该他和沈絮说的话,坐着他本在家做的活。

仿佛鸠占鹊巢,这个家、这个人已经被别人抢走了。

临清把脑袋埋进枕头下面,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

外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淡去,有人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沈絮拧干手巾,坐到床边,将临清从被子里抱出来。

临清睡得昏沉,脸上尽是泪痕,这样热的天气,他哭的一身都是汗,小脸绯红,双眼肿着,几缕头发贴在脸上,格外可怜。

沈絮叹了一口气,轻轻替他擦脸。

临清的眼泪,在沈絮心里画下一个又一个的疑惑,禁不住去猜,这眼泪背后到底是为了哪般。

原先快乐的小公子不见了,换成了忧郁的可怜的小人儿。

到底是什么夺走了他的快乐,又是什么让他变得这样忧郁。

沈絮轻叹一声,心里涌上纷杂的情绪,如一团缠绕不清的丝线,不知缘所起,不知缘所终。

那个隐藏其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拖着朦胧的轻纱,叫人看不真切。

“在哭什么,不能告诉我么?”

“你不在这几日,我很寂寞,平素怕了你的凶悍,你走了却还不习惯了。”

“也不来信报个平安,我还以为你被坏人捉走了。”

“子骞说你见到了师傅,你想家了么?”

“你去之前也哭,回来还是哭,到底怎么了,同我说说好么……”

沈絮以拇指轻柔地抚摸临清肿起来的眼皮,眼里漫出温柔。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我只知道,你不在这几日——

我很想你。

第五十二章

农忙时节,学堂放了假,田里热火朝天,小孩们也跟在大人后边帮忙,捡稻穗、剥稻谷,休息时凑在一起聊些闲话,话题总离不开王家姐弟。

有人问,苏州城好看么,听说那里丝绸遍地,都要贱价卖的。

有人问,小娃娃去赶考,考得上考不上,及时放榜,中举了不要忘记我们哟。

有人压低声音,指着王家姑娘浆衣的背影,道倒也舍得,为了幼弟的前程,连自己都搭进去作陪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日日替夫子做饭洗衣,小公子不在的日子,就差住到家里去了。

有人摇头道。我看不尽然,王姑娘从来就跟我们这帮下乡人不一样,跟夫子才是一路人,才女配才子,也算门当户对了。

王婶道,那小公子怎么办,换作我,管她是什么才女,敢进我家门,我第一个拿菜刀把她哄出去。

又有人插嘴,唉,我就说过男子同男子都是一时兴致,从来都是龙配凤,雌配雄,两个男人怎么可以在一起过日子。

那柳公子偏生和琴晚过得和睦,你又怎么说?

早晚问题,你便看着吧。

凡此种种,全一字不差落进临清的耳朵里。

他垂下眼眸,不去听村人的议论,拿一根杆子拨着水,看那池鱼苗长得如何。

琴晚道:“你别听他们胡说,乡下人就是这样,闲下来最爱乱嚼舌根。”

“说不说都一样,我有眼睛,自己看得到。”

琴晚挽了他的手,“临清,他要真敢负你,我便替你砍了他。”

临清摇摇头,“他对我没有负与不负,他们这样的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

琴晚着急地掰过他的脸,“你怎么能这么想,从苏州回来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都往坏处想,一点生气也没了。”

临清看着水里摇曳而过的游鱼,十分羡慕它们的自由。

他没有变,只是看清了一些事情。

你看,张澜对临沅,不就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纨绔少爷眼中,从来没有真心换真心一说。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以为少爷没落了,便不是少爷了。存了不该有的幻想,到头来只徒惹自己伤心。

才明白,这份真心,沈絮是可以不要的。

要给的是自己,又哪来权利要求他一定收下呢。

还回去吧,强留在自己身边,终是两败俱伤。

琴晚絮絮道:“说些别的吧,那县令家的千金真是可恶,整日缠着玉郎不放,一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你不在这几天,她隔三差五派人催你去府上教琴,见你不在,就要我去,哼,我才不搭理她——”

“县衙还要教琴先生么?”

“啊?”

临清的目光望向远处,没有再说话。

教琴的事不消一日便定下来了。

次日便独自到镇里去,临走时,沈絮站在门口,想问又不敢问,巴巴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去教人弹琴,这段时间不回来住了。

临清是这样说的。

沈絮身倚扉门,长久地望着那已不见人的方向,感到有什么从心里慢慢消散,那空落落的一块儿却是怎么也填不满了。

临清去苏州的日子,从最初的不习惯到后来盼着他回来,自己亦惊奇,不知何时临清对他而言已是这样重要的存在。

没有人伴着说话,没有人共躺一室,夜里一盏幽火,冷清的陋室里,孤枕难眠。

这样大的陆山村,只有临清是与他相熟的。

王潸然同他再有诗词之通,也不是那个日日伴着他、骂他怨他却不离不弃的小公子。

沈絮诧异于自己对临清的依赖,从前搂惯了美娇娘,享惯了富贵福气,他对谁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不舍。

这份不舍究竟是什么,那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然而这样一个少年却为何叫自己如此牵挂。

他对一步一生姿的凝碧有过痴迷,对红袖添香的舒云有过欢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情愫都已模糊不可见,如今留在手边的,只有一个临清。

能有一个人伴着,是莫大的福气。

于是日盼夜盼,终于盼得那人回来了,然而还来不及告诉一声我想你了,那人却又收拾了行囊离开。

来了又走的人儿,暖了又冷的屋子,欢欣了又寥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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