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今日特意戴了那支“幽秩”,头发挽了个规矩的髻,配上那碧幽幽的玉簪,格外玲珑玉骨。
沈阕兰道:“哪里买的,还是原先从府里带出来的?”
临清小声道:“沈……少爷给的。”
沈阕兰当是沈絮在沈府时赏的,笑道:“你还记得带样东西出来做纪念,看我那呆子堂哥,两袖空空就出来了。”
沈絮道:“你真是做什么都不忘挤兑我。”
临清又道:“不是府里的,是在镇里猜灯得的。”
“我说这簪子看着像女子戴的,原是堂哥顺水人情。”沈阕兰笑道,“来来,弟弟,姐姐送你样趁手的,你看上什么,姐姐给你买。”
沈絮失笑,“你就尽戏弄我,猜灯谜得的小玩意,看着好看,他又喜欢,就给他了,哪里被你说成这样。”
李三:“……”
他又喜欢就给他了他又喜欢就给他了玉簪乃定情之物夫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谁来告诉我是不是我想多了……
临清推却道:“不用了,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弟弟别同我客气,絮堂哥若对你不好,我带你去明州,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沈阕兰笑道,意有所指地看一眼沈絮。
临清:“不,不用了……”
沈阕兰:“你老看他做什么,姐姐给你做主,不怕他。”
沈絮道:“你说得我跟个刻薄主似的,你劝不动我就借临清说话,你这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么?”
沈阕兰被他戳破,也不恼怒,笑道:“你以为我那么好打发,我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沈絮但笑不语。
日头渐高,四人转身往酒楼去。
到底是镇上的酒楼,说是雅间,也只不过在靠窗的位置拉了个竹帘隔开。三人等了片刻,楼下候在门口的李三引着周勉来了。
周勉掀帘而入,笑道:“嚯,这样阔气。”
沈絮站起身,拱手道:“薄酒而已,周大哥快请坐。”
临清也道:“周大哥。”
周勉对他温和地笑笑,见临清要替自己斟茶,连忙接过茶壶,道:“自己来。”
酒菜上来了,沈絮与沈阕兰敬过周勉,周勉也不摆姿态,几人相聊甚欢。
临清坐在沈絮与周勉中间,不时替沈絮布菜,周勉看在眼里,不知为何觉得不太舒服。
都是落魄少爷了,还赖着人伺候。
他夹了一块去骨凤爪放到临清碗里,笑道:“光顾着给人夹菜,自己多吃些啊。”
临清道:“谢谢周大哥。”
沈阕兰笑道:“絮堂哥你看,人周大哥都对临清这样照顾,你却还要惹人哭。”
李三:“……”
这种折子戏桥段是怎么回事?夫人你都说到这地步了难道怎么没有意识到什么吗?
周勉奇道:“发生何事?”
临清羞得都想钻桌子了,这九小姐说话怎这样随意。
“周大哥你别听九小姐乱说,我,我做了个噩梦罢了……”
“什么噩梦,怎么还哭了呢?”
“……周大哥你就别问了……”
沈絮无奈道:“小九儿,当着周大哥的面,就替我留三分薄面可否?”
沈阕兰早笑得捂腹,“都怪周大哥太平易近人,一不留神就把家事抖出来,让周大哥笑话了。”
周勉倒并不在意,依旧盯着临清的眼睛看,“还有些肿,一会儿跟我去衙门,我叫人煮鸡蛋替你敷上一敷。”
临清尴尬不已,“不必这样麻烦,我回去自己弄就行了。”
沈絮笑道:“周大哥先前帮临清追回银子,平素又这样关心他,临清,你喝不得酒,就以茶代酒,谢谢周大哥的照顾吧。”
临清刚要举杯,周勉摆手道:“不在乎这些虚礼,小公子叫我一声大哥,我照拂一二也是理所应当。”说着,冲临清笑笑,眉眼间尽是温柔。
临清也回笑了笑。
李三心里已经万马奔腾,呆笨是会遗传的罢堂少爷你快擦亮眼事情有点不对劲啊!
周勉望着临清发上的簪子,道:“临清是为了这根簪子才急着要追那贼人,这样宝贝,是哪家姑娘赠的?”
沈絮:“……”
沈阕兰:“……”
临清:“!!!”
李三:“!!!”
沈阕兰忍不住大笑起来,“正是我堂哥这姑娘赠的!”
沈絮哭笑不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银两被抢了么,怎么又是为了簪子?”
临清的脑袋都要埋到桌子底下去了,只觉得今天怎么事事不顺,来个人都要叫自己丢脸。
“簪子的契票在被抢走的包袱里……”临清细如蚊吟道。
沈絮愣了半晌,终于理清头绪。临清不单是为了追回银子,家里尚有些存银,实在追不回,还可以拿出钱去赎回簪子。但若契票丢了,就只能等契票时限过去,当物变成死物,才能花钱买回来了。
他忍不住笑道:“你怎这样傻,一个簪子罢了,丢了再买就是,何必冒险去追那贼人,万一被他伤了,岂不代价更大。幸好遇上周大哥,不然,唉。”
临清小声嘟哝:“买不到的。”
那是你替我得的,也是你替我簪上的,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周勉将他面上的神情全部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原先不知这小公子为何那样执着于将簪子赎回来,现在得知簪子是沈絮所赠,周勉心里涌起一股意义不明的意味。
沈阕兰笑道:“还说你不薄待人家,一根簪子人家都如此宝贝,想必你平素有多苛刻。”
沈絮无奈道:“我哪里知道他这样喜欢这簪子,上元节那日中了头彩,眼睛就巴巴盯着簪子不放,一晚上都含着笑。可后来又不见他戴了,还以为是新鲜劲儿过了,哪知道会为了根簪子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临清恨不得立刻止了这话题,喜欢簪子皆因了替他簪簪子的人,不戴也是因为太宝贝怕摔了碰了只好小心收藏,这呆子什么都不懂,无辜的语气叫临清想钻地缝,觉得大家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似的。
早知道今日就不戴这簪子出来了,都是因为簪子才惹来一堆的笑话。
一顿饭吃得倒也欢快,酒足饭饱,周勉要回衙门继续当值。
几人将他送到酒楼外,周勉告辞,又别有深意地望了临清一眼,转身走了。
临清几乎都觉得周勉察觉到了什么,对方也是个喜南风的,很多寻常人看不出的痕迹,周勉定能轻易看出。临清心里慌乱不已,原打算寻了合适的时机,同周勉好好交心一番,现在误打误撞的,倒像是自己特意隐瞒了。
临清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李三:“……”
我知卿心却负卿心这不是折子戏又是什么啊!
临清叹完气,转头对上李三抽搐的目光。
临清:“……”
李三:“……”
李三默默转开了头。
临清:“!!!”
他几乎都想求李三了,李大哥你有话就说出来啊,不要擅自添油加醋啊!
第四十章
沈阕兰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沈絮带回明州。
镇上客栈的房间被她包下,白日就同临清在家中闲聊,同他一道去给沈絮送饭,晚上则回镇上住,一日两日,也不缠着要沈絮给个准话,就是这样磨着耗着,想等沈絮点头。
沈絮知这堂妹性格倔强,不做一番尝试是不会罢休,便随她住下,等她知难而退。
琴晚上临清家来找他时,沈阕兰正在教临清做腌菜。沈絮的束修里一大半都是蔬菜瓜果,两个人吃不完,放在那里看着坏,实在可惜,沈阕兰便买来坛子教他把多余的菜腌起来,留待过冬之用。
“临清。”琴晚站在院子外头唤他。
“哎!”临清站起身子,从厨房的窗子往外看,看到琴晚,冲他招手道:“进来罢,我手上都是水,你自己推门。”
琴晚推开院门,进到屋里,“你在做什么,我找你陪我去镇上卖纱——啊,这位是……”
“她是沈——少爷的堂妹,九小姐。”临清道。
琴晚道:“九小姐好。”料想便是王婶口中的出生大户的小姑子了。
沈阕兰笑着点点头,“你是临清的朋友吧,请坐,”又招呼在后院砍柴的李三,“李三,过来泡茶。”
李三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斧子,洗了手过来烧水。
琴晚忙道:“不敢劳烦,都是平时走得近的,不用这样客气。”
沈阕兰道:“我正教他腌菜呢,屋里乱了些,手上也腾不开,见笑了。”俨然女主人的样子。
琴晚见临清站在她后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想起王婶说的话,这小姑子看着颇是厉害,临清傻乎乎的,该不会受欺负吧。
“哪里哪里,”琴晚四下望望,“沈相公教书去了?”
临清被这个“相公”惊得差点跳起来,拼命朝琴晚使眼色,“嗯,他……少爷去学堂了。”
琴晚皱眉,先头临清说“少爷”他还没太在意,这会儿又称沈絮为少爷,该不是这小姑子太凶悍,逼得人改口吧?
不行,临清好欺负,他琴晚可不好欺负,勾栏院出来的,最不怕的就是和人吵架,他得给临清出出气。
“小姑子从明州来?”琴晚道。
李三递柴火的手抖了一下。
沈阕兰对他这个称呼也有点意外,转头望临清。
临清飞快道:“这里管女子叫小姑子男子叫相公!”
琴晚皱眉,不解地看临清,临清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阕兰点点头,也不知道信也没信,“嗯,我从明州寻过来的,好不容易在这里寻着人。”
琴晚道:“小姑子怕是住不惯这样的地方吧,沈相公家只有一张床——”
临清立刻道:“琴晚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你同柳——”差点咬舌头,改口道:“你家也只一张床,我怎好去叨扰。”又对沈阕兰道:“琴晚怕家里住不下,曾邀我同沈——少爷去他家住。”
一句话舌头都快咬断,又要顾忌这个又要顾忌那个,临清几乎出了一身虚汗。
沈阕兰了然点头,笑道:“小公子真是热心肠,我现下住在镇里,劳小公子惦记了。”
琴晚只觉奇怪,为什么临清总要打断自己的话,难道是被欺负得太厉害,所以不敢叫人为自己出头?
那沈呆子也真是个呆子,明知临清受了欺负还把人丢在家里自己去学堂,真是一点都不心疼人。
琴晚冷冷道:“小姑子打算住多久?”又看到临清一双手因为腌菜而泡肿了,愈发觉得沈阕兰刻薄他,“小姑子好兴致,专程过来教人腌菜。”
沈阕兰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讽刺,依旧笑吟吟道:“临清说菜多了吃不完,放着烂了可惜,我就教他把菜腌起来。”说着还望着临清笑了笑,可看在琴晚眼里都成了不怀好意。
临清恨不得把琴晚拉出去同他说清楚情况。
沈阕兰道:“我过来是想让絮堂哥跟我回明州生活,他在这里过得这样苦,我实在放心不下。可他不肯松口,我只好慢慢等。”又对临清道:“你也得帮我劝劝那呆子,去明州互相照应着,不比在这里无依无靠好?”
临清讪讪地,不做声。
琴晚心道,好啊,原是想拆散他们,把沈呆子带回去,丢临清一个人在这里。
“住在这里又怎么无依无靠了?临清对他那样好,哪里不是照应了?”
临清急得跳脚,知道琴晚肯定误会了,把这九小姐当做坏人。偏偏沈阕兰还毫无察觉,笑道:“正是,得亏了临清弟弟,前几日还说要送他东西谢谢他,他偏不肯要,真是脸皮薄得很。”
这是要赠金遣返么!琴晚心里咆哮了,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沈阕兰冷冷掷出银两,让临清离开沈絮,临清跪在地上摇头哭泣,怎么也不愿意离开。
琴晚怒了:“他当然不能要,他——”
“小公子喝茶。”李三端茶过来。
临清抓狂道:“九小姐你也喝口茶歇歇吧,我替你打水,琴晚你过来帮我。”抓着还端着茶杯的琴晚,一溜烟跑出厨房。
沈阕兰莫名其妙,厨房不是刚打的井水么?
李三:“……”
唉,我就不说什么了。
临清拉着琴晚跑到后院,琴晚不满道:“你拉我做什么,我在替你出头,你就那样怕她?”
临清哭笑不得,“你误会了,九小姐人很好,没有欺负我,你别听王婶乱说。”
“那你老打断我做什么?”
“她不知道我和沈絮是……”临清轻声道,“她离家早,不知道沈絮指了我的事,我谎称是他的书童,怕你说破了,才拉你出来。”
琴晚皱着眉头望着他,“你撒谎做什么,沈呆子做的事,你替他瞒什么?”
临清低下头,沉默了。
琴晚气道:“是沈呆子不让你说?”
临清摇头,“不是他,是我自己这样要瞒着的。”
“为什么?”
临清又不说话了。
琴晚气得戳他的脑袋,“你怎这样傻,委屈都一个人受着,他又不曾感激你,你做再多他都不知道,到底图什么?”
临清拿湿润的眼睛看他,小声道:“我和你,不一样的……”
柳玉郎喜欢你,沈絮又不喜欢我。我除了瞒着自己的心意,不惹他生厌,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琴晚气得无话可说,瞪着临清,都不想理他了。
临清拉拉他的衣摆,“你生我气,别生九小姐的气,她从那样远的地方寻过来,是真心对人好的,你,你对她客气些罢,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琴晚又拿手指戳他脑袋,“你啊你啊你啊,这个时候心里还想着别人,怎么不多为自己想想,气死我了。”
临清道:“你不为我想着么。”
琴晚对着他傻乎乎的笑脸,真是有气也发不出。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她真要带沈呆子回明州?你怎么办?”
临清点头,“九小姐想照应他,但他不想去,一直耗着。”
“你想去明州么?”
临清摇了摇头。
琴晚道:“想你也不愿意去,在这亲戚全无的地方,你还藏着掖着怕他知道,去了沈家亲戚左近,只怕连觉也睡不踏实。”
琴晚一语中的,临清被他说得都要抬不起头了。
“你,你怎么老要笑话我……”
“叫你这样好欺负。”琴晚又戳他脑袋。
临清抱着自己的脑袋,仓惶躲着,“别戳了……我们进去吧,九小姐该奇怪了。”又嘱咐道:“你,你记得客气些啊,别乱说话。”
“扯谎的明明是你。”琴晚怒道,又叹气,“好吧好吧,听你的,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