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几步,他停在一处露天小型运动场,有些年轻人在打篮球,还有些老人小孩在打乒乓球。
乒乓球真的很普及……
他想起有人对他说,在中国,就连小孩子都能把乒乓球打得很好。
驻足停留了一会儿,他继续往前走。突然,他留意到一种熟悉的语言,虽然说话的人发音有些奇怪,但他肯定那是他的母语之一。
哦,多可笑,谁的母语会有好几种呢?
他自嘲地轻哼了一声,转头注意到运动场旁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中国女孩,那个女孩穿着厚厚的羽绒衣,正一边念叨一边画画。
他过去,注意到女孩子正在画运动场里的速写。
似乎感到有人注视,女孩子很快回头注意到他。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他慢慢用母语对女孩道歉。
那孩子露出接近震惊的表情,有点紧张的,磕磕巴巴地对他说:“没关系。”
他坐下来,试着接触周宗瑜之外的,普通的中国人。
他们缓慢地用俄文交流,直到他听懂女孩的理想是去读列宾美术学院。
他挑起眉,那曾经是他的母校,虽然他并没有读完。
第二天,他又在那里见到那个女孩。这次,那个孩子用非常灿烂的笑容对他表示友好。他们一边用俄文、英文互相交流关于中国习俗和列宾美院的情报,一边进行最简单的中文教学。
他纠结了许久,终于硬着头皮问那个女孩,“我爱你”用中文怎么说。他知道,这种问题让他看起来像个轻浮的调情者。
女孩子笑着教他,并且在他的请求下帮他写下英文谐音。
接着便是第三天,终于能见到那个人的日子。
他早早醒了,屋子里很安静,麦克·布朗还在自己的卧室睡觉。他霸占浴室收拾好自己,然后在空荡荡的客厅神经质地走来走去。他坐立难安,想象突然见到他的周宗瑜会是怎样反应,即将见面的场景令他心口狂跳。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忍不住冲上去将那人拥抱,好好感受那个人的体温和心跳。
他看着指针缓缓挪到11,离约定的12点还有一个小时。
这时,麦克·布朗睡眼惺忪地从卧室探出脑袋。
“安德烈,好伙计,我有个坏消息告诉你,你今天见不到他了。”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到美国佬发梦话。
“他们昨天没赶上火车,所以今天回不来了,最近是中国的‘春运’,他们错过这次就很难再买到票,最快也要几天以后。”
火热的心一瞬间摔进冰河里,缩成一团抽痛着,他觉得自己要被折腾出心脏病了。
美国佬揉揉眼,看他没什么反应,就缩回去继续睡觉。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难过发呆,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见一面要经历这么多磨难。
这就是不信上帝的惩罚吗?
下午4点,麦克·布朗终于睡醒出来,看到高大的男人还像上午一样坐在原地。他挠挠头发,一边打哈欠一边给自己弄点食物。
“伙计,你真的不要来罐啤酒吗?或者你需要点吃的?”
安德烈嫌恶地皱了皱眉,他现在没食欲也不想说话,尤其心情恶劣的时候看见一个无忧无虑的白痴更令人烦躁。
冷漠地说了声:“不用,谢谢。”他拉开门走出去。
他漫无目的四处游荡,今天风很大,天空堆积了浓重的云,运动场上没有一个人,连那个画画的小姑娘也不在。
脑袋空白地坐在小姑娘画画的地方,风刮痛脸,他像是回到了多年前那座极北的小村庄,年幼的他被扔在风雪中,含着泪接受严酷的训练。
祖父一边训练他,一边咒骂着他的父母。骂父亲是个懦夫,骂母亲是个纳粹恶魔。
那时候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记忆里的父母是那么温柔,可为什么祖父会觉得他们是魔鬼?
他低下头,心中的阴霾在逐渐聚拢。太糟糕了,他不想变回以前那个疯子。
停下,别这样,安德烈,呼吸,别去想那些消极的事情。
他努力按照医生讲的那些程序来调整自己,但是没用,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在颤抖。
“呃……安德烈?你是安德烈吗?”
霎那抬头,风声很大,他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幻听。
“真的是你!安德烈!”
黑发的男人蹲下身子,被风吹红的脸上,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脸上的表情不知该喜该悲。
“天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真是太高兴了!”
那人兴奋地表达自己的心情,却发现他并没反应。
“呃……”周宗瑜终于注意到男人的不正常,“安德烈……你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他看着黑发的东方人又露出那种,单纯、温柔、心无城府的关怀表情。
明明是该开心的时候,他的心却被一种不满足的难过折磨着。
“抱歉,”他看到那双深色的眼睛露出不解。“我看到信的时候太迟,又弄丢了回信地址,让你等了好久,对不起……”
那双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些,接着又弯起来,透着温润的笑意。
“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专程来这里的吗?”
他点点头。
“安德烈……”黑发男人闭一下眼,接着充满感动地望着他的眼睛,“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谢谢……”
他有些不明白男人眼睛里为什么有了泪。他看到那人低下头,坠落的水珠被狂风吹散,有一些沾在他脸上。
“瑜,对不起,你走以后我心情很差,离开利物浦很久,我没想到你会写信给我,抱歉……让你难过了……”
“不,”黑发男人擦着眼泪,红着眼抬头看他,“我是因为太开心了,安德烈,我很开心……”
那人握紧他放在膝头的手,他感觉到那人的手指冰凉,手心却是温热的。
“好了,别在这里说话,去我住的地方吧!”男人努力打起精神,拉拉他的手。
他这才注意到周宗瑜背着一个牛仔布的双肩包,脚边放着一个巨大的行李袋。
“我帮你。”他拿起那个巨大的袋子,感到里面塞满重物。
“呃,我自己来就好。”周宗瑜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抢回那个沉重的行李袋。
“快走吧,风越来越大,沙子都快填满我的嘴了。”
周宗瑜停止抢夺的动作,赶紧拉起他快步向暂住地走。
他们跑进老式楼房的门洞,回头一看,外面的天色变得非常阴沉诡异。
周宗瑜住的地方是一栋非常老旧的楼,虽然和麦克·布朗在同一个社区,但这栋只有四层的板式老楼房却显得像是上个世纪的遗物。
“呃……可能你会觉得不习惯……我是和人合租的,因为只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帮刘教授编修完书我就要回家去了。”周宗瑜一边开门,一边向他解释。
开门的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这里是不是真的能住人,狭小黑暗的过道令人非常不安。
“这楼房很老了,设计都是以前的,过道采光很不好,你当心脚下,这里堆了些杂物。”
周宗瑜牵着他,走过积满废旧书本的过道。
“另一个房间是来这里考试的三个学生学生,他们每天都会画很多画,这里堆了许多习作。”
过道是L形,通过之后就看到,L形的短边排布了四扇门,其中两扇是房间,另两扇一个是厨房,一个是卫生间。
周宗瑜推开走道正对的门,一屋敞亮。
“进来吧,唔,可能有些乱,我也很久没回来了。”黑发男人轻轻撤掉盖在沙发上的布,让他先坐下。
他将行李袋放在塑料地板铺就的地上,周宗瑜忙着去烧水,回来时拿着打扫的工具。
“我来帮忙。”
“不用不用,这么小的地方,我很快能弄好,你是客人,快坐下!”
他注意到男人青色的眼眶,但他就是没法插上手。
他无奈地坐在粗布沙发,随意打量了一下这个小房间,这房间大约只有十几平米,贴窗一张半大的双人床,占据了房间的四分之一。一张简易书桌,桌上桌下都堆满了书和纸,书桌下放着一把木质椅子。他坐的沙发靠近门边,前面有一张很小的木质圆机。周宗瑜一边打扫,一边把行李堆在一处空闲的墙角。这就是这里所有的家当,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先喝点水吧,我这里没咖啡,茶叶也空了,真是抱歉……”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盛着白水的透明玻璃杯放在他面前,局促地摸摸头发,“我没想过,会在这里招待客人。”
他为这句话心头一动,“别把我当作客人。”
周宗瑜笑了,安德烈能感觉到那种打心底散发的温暖感情。
黑发男人拖出那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周宗瑜长大眼睛问道。
他略微沉思,说:“我收到你的信之后就想给你回信,可是我弄丢了回信地址,于是我就拜托麦克·布朗帮我寻找你的下落,他似乎和中国艺术界的人比较熟。”
“哦,是布朗先生,我早该想到他!我真笨,你们看起来应该相识很久了。”
“……还好……”他下意识错开眼,不知道该怎么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说谎。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住多久?”
“……我对中国不熟悉,暂住在麦克·布朗那里……”他苦笑着抓了抓额前的碎发,“老实说,我是一时冲动就来了,只想着怎么见你,怎么解释一直没有回信,结果下了飞机才发现,我对这里一无所知,别说住的地方,连在哪里吃饭都不知道。”
周宗瑜一脸不可思议,一会儿又被气笑了一样,“你真是胡闹,为什么不通知我呢?如果知道你来,我肯定会去接你。”
他凝视那张温柔的脸,许久之后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让你等了半年才有消息。”
“呃……”
“我怕你知道我来,会躲起来。”
“这……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不知道……”他落寞地垂下眼,那种会被拒绝的恐惧又开始侵蚀他的理智。
喜欢的东西,想要的东西,只要抢过来就好。
他一直被这么教育,顺理成章的认为这种想法正确,直到他长大后,才明白原来很多东西都不能靠抢。
可他总是忍不住……
既然是喜欢的,那就一定要握在手里,每天都能看到,每天都能摸到,不让别人伤害。
他想起小时候那只纤小的灰雀,村子里的孩子们抓住它,把它关在笼子里,用树枝戳它的身体,好让它发出受惊的尖叫。
他很喜欢那只小鸟,柔软的羽毛看起来很温暖。
他抢过那个笼子,抓出小鸟。
啊,它的羽毛柔软,黑亮的眼睛是玻璃质的透明,而且,真的很温暖……
小孩子们很怕他,因为他从来都不和他们一起玩,还总是抢他们的东西。他们看着被抢走的小灰雀,愤怒地用石块丢他。他也凶狠地还手,抓着一根木棒打那些小孩的头。
直到小孩子们都哭着跑掉,他才注意到,自己抓着灰雀的手满是鲜血。
那纤细的生命,已经死在他的愤怒中……
灰雀温热的血肉在风中渐渐冰冷,柔软的羽毛挂着血渍随风轻颤,干涸的鲜血最终变成板结的血块。
他觉得很想哭,他明明是想保护这只小鸟,不让它受到欺负,可为什么最终却是他亲手杀了它?
他不明白,也没人教他明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着泪水,哭出来的话,又会被打骂。
“安德烈?”
男人的声音终于让他回神。
“呃,抱歉,我刚才在想住在哪……毕竟麦克·布朗那里不方便,你要知道……我住的这两天,他已经带回好几个不同的女人了……”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毫不犹豫地给麦克·布朗抹黑。
“这……你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可以暂时先住在我这里。”周宗瑜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明明只是下午五点多,天却阴暗得像是黑夜。“要我陪你去拿行李吗?”
“不,我自己去就好了,路我大致记得,你放心吧。”
没有给周宗瑜反应的时间,他立刻站起身。
“那,那我和你一起出去。离开太久,家里都没有吃的了,我去买些食物。”
他们一起出门,在楼下分开不同的方向。
等他一进门,就看到麦克·布朗在看盗版电影。
“嘿~哥们儿,你要来一起看大片吗?最新上映,和北美同步!而且还很便宜!”
他无视麦克·布朗的廉价邀请,用最快的速度打包好行李。
“你这是等不到他要回去了吗?”美国佬有些惊愕地看着高大的斯拉夫人,这个家伙可从来都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就算失去兴趣,也会把想要的东西先弄到手,哪怕弄到之后丢掉。
“麦克·布朗,我找到新房东了,另外,你的情报失误,他今天下午就回来了。”
他不理会美国佬惊讶的眼神,直接拖着行李离开。
第十四章:同眠
回到那栋老式楼房,他在楼下看到买好食材的周宗瑜。
“你为什么不上去?”
他拖着行李低头看着对他微笑的人。
风很大,刮过门洞发出嗡嗡的气鸣。
“你对这里不熟悉,我怕你找不到大门,这一排楼的大门都一个样。”
他看着那双被风吹得微微眯起的眼睛,忍不住想抱紧这个人。
沉默了一阵,他声音干涩道:“回去吧……”
周宗瑜先给他烧了洗澡水,自己去做饭。
合租的三个学生要在画室待到到很晚才回来。他站在阴暗逼仄的卫生间,屋顶的白漆常年被水汽侵蚀,已经变形起翘。
“安德烈,水温45摄氏度可以吗?”
他听到门外周宗瑜大声问道。
“没问题。”要知道,他可是能接受五十度到零下的全阶段水温。
“洗漱用品都在那个架子上,洗发香波有英文标示你能看懂。有什么需要再叫我,我先去做饭。”
“好的。”
他高大的身躯在这个狭小的浴室都有些转不开身。打开洗发香波的盖子,一种奇怪的想法涌了上来,他很想闻闻这个味道出现在周宗瑜身上时的感觉。
等他胡思乱想着洗完澡出来,扑鼻一种引人饥饿的食物香气。提好棉质休闲裤,他走到香气的来源处。
“瑜,你这是做了什么?闻起来好香。”他一边擦头发一边观察厨房炉子上的东西。
“啊,你洗好了,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周宗瑜很快关掉一个黑色铁锅的火,将里面的食物装在盘子里,然后又关掉了一个银色深锅的火,锅盖打开的时候,浓重的雾气从里面冒出来。
他看着周宗瑜变戏法一样把里面的东西夹出来,圆形、三角形、方形的面食被摆在盘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