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现在还记得那人当时瞪得滚圆的眼睛，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偷做坏事的孩子一样小声问：你、你怎么会有钥匙？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好像是颇得意地说了句：这叫特权。
那人便不说话了，安安静静地跟着进门，或许是知道机会难得，哪怕困得打跌也努力睁大眼睛磕磕碰碰地学。
他偶尔侧脸查验效果，看到的便是那人手忙脚乱却强自镇定的好笑模样。
察觉到一旁的他在看，那人下手更慌，好几回连量个直半径也要耗上半天。
他实在看不过，便状若无意地说了句：急什么，日子长着呢。
那人没听懂，抬头羞愧地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继续摆弄。直到第二天晚上再次被带到后间才恍然明白过来。
便是这份傻劲儿，几乎让他忘了与那人相关的些许旧事。
他拿人家当兄弟，人家却不定会认他做大哥。
徐新站在熄了灯的楼道里，对着紧闭的舍门，只觉脸上某处越发火烧火燎得烫。
推门进去的时候，那人已侧着身躺在了床上。徐新走过去，神色不明地看了他好一会，转身进了卫生间。
第二天早上醒来，林安照旧没在屋里，徐新套上衣裤洗漱过后从里面出来，还是半个人影都没，桌上却凭空多出了两个包子。
他走过去伸手一摸，热的。
知道那人回来过，却自发自觉地躲着自己，那就证明昨晚说的不是昏话。
徐新面无表情地盯着桌上摆的东西，错开手往角落一摸，取出手套走了。
到厂房的时候，丁华陈家楼都在，正凑一块儿跟钱主任小声商量着什么，徐新下意识地往角落看了一眼，却意外地没见到人。
丁华听到门口有响动，回头扫了一眼，看是徐新，不由有些惊讶道：“哎，哥你来啦？”说着往他身后瞄了眼，“小林呢？今儿咋没一块儿？”
徐新答非所问地“恩”了声，朝钱进康点了个头抬脚进了门。
丁华满腹疑惑揣肚子里捂了一晚上，此时一见徐新哪还忍得住，耐着性子回头听钱进康罗嗦完后立马就凑了过去。
徐新正弯腰从箱底抽牛皮册，这东西一向都是林安在负责，平时他俩一直都是一人清点对数放本子，一人整理压货。但昨天下午徐新因为女友的事先走了，走前怕那人会傻乎乎地去替自己搬货箱，便特意把钥匙给了他，让他东西放好后锁上门就行。
原本应该不会有问题，可当徐新拿着手上摸到的三本册子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之后，他发现近期两个月的新开本不见了。
丁华见他对着册子发愣，不由出声问道：“咋了？”
徐新眉头紧皱，抬头问他，“你们今早怎么进来的？”
丁华一脸大惊小怪，压着声儿道：“这还用问？钱主任开门进来的呗！”末了话头一转，鬼鬼祟祟问道：“哎哥，你昨晚……跟小林咋回事儿啊？”
徐新翻了翻手里的本子，确定没错认后站了起来，随口回了句没什么。
丁华瞪眼，明显没信。哦，昨晚上那小子突然直挺挺地一个转身，吓得他半死，结果屁还没来得及放一个，又一个转身回去了。他跟陈家楼俩傻子似的站外边儿，吃了个莫名其妙的闭门羹。
陈家楼当时就说肯定有事儿，他倒还有些不以为然，林安情况他知道，回来的时候他跟在后面看那人走路都打飘，刚说不准是神志不清正犯抽呢。陈家楼摇头，说你就扯淡吧，没见老大刚过去的时候那脸色嘛，去年红梅场黄狗那厮使暗招差点捅死咱一兄弟，老大脸上都没见这么难看过。丁华歪头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徐新见他眼珠子一个劲的乱转，也没说什么，蹲下把东西重新放回地方后就要转身出去。谁知刚走到门口，就见一道人影半隐在门后，不声不响地也不知站了多久。
林安手上提着个灰溜的布包，眼睛盯着地面，看到地上多了个影子才犹豫着抬起头来。
张了张嘴，声音却比以前更小，“徐、徐哥。”
徐新没应，看了看他手里拿的东西，问：“昨天你把本子带回去了？”
林安静静地瞧他一会，点了点头。
徐新嗯了声，淡淡道：“拿来吧。”
林安没动，咬嘴站着，徐新也不催他，摸根烟出来就这么靠门等着。
过不久，那人打开包掏出本牛皮册子递过来。
徐新接手里翻了翻，没错，便点点头转身要进去，脚刚一动又转回来，眉毛一挑手一伸，说了俩字：钥匙。
第八章
林安一愣，手在口袋里停了停，默默掏出来给了他。
徐新拿过来扫一眼，扔进裤袋，抬手抽了口烟后转身就要走，却恰逢钱主任擦着手出来。钱进康冲徐新笑了笑，扭头看见林安在门口站着，便扬了扬手上毛巾和蔼道：“小林来啦？怎么不进来？”
林安讷讷地应了声，抬脚跨过门槛跟在徐新身后往里走了两步。钱进康笑微微看了他一会，突然想起什么来，又扬声把他叫住。
林安回过头，略带不安地望向他。钱进康见他那小心翼翼地模样，不由笑起来，“嗨别紧张，是好事儿。”说着往徐新那儿瞥了一眼，复又冲林安笑道：“你家里昨天捎人打了电话到我这儿，说你妈下个礼拜想来看看你。”说完将毛巾往门把上一挂，继续道：“到时候准你两天假，好好陪老人家，啊。”
林安手一抖，半晌僵硬地扯出个笑来，点了点头。
钱进康没察觉出异样，笑呵呵地朝徐新他们摆了个手后，走了。
自此那人便一直心神不宁，一根拇指粗的铁条他能把直径给记成16.2cm，等徐新拿过笔替他改好，他甚至还能冲着笔尖再发上一会儿愣，等反应过来，脸已经红得跟煮熟了的虾子一样，可一迭声的道歉后，照旧错误连连。
徐新皱着眉看他，好几次想开口问他怎么回事，却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丁华跟陈家楼一早就照着钱进康的交代到隔壁间捣鼓一台老机器去了，只剩两人的空间显得格外安静。说实话，徐新觉得有点烦。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终于逐渐进入状态，徐新在旁边又跟了他一会，确定没什么问题后，便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一时间，整个车间只剩下纸笔的刷刷声和机械碰撞的叮当声，直到中午丁华嚷嚷着破门而入。
徐新刚定下神安好一颗螺丝，乍被打断不由火起，谁知刚要开口却被丁华一连串的“吃饭吃饭吃饭”给堵住了。
丁华手舞足蹈地在门边晃，嘴里直嘀咕：奶奶的饿死老子了！一聚神发现老大脸色不大好，赶紧嬉皮笑脸地装无辜，搓着手进门拉人。
徐新脱了手套绕去后院洗了把手，出来的时候丁华正跟林安面前扯嗓子。
“哎快收拾收拾跟哥走去，别一会又磨叽让大伙儿等你。”
林安低头对着手里的本子，小声回了句，“我、我今天不去了。”
丁华“啥”的一声，声音猛地拔高，“嘿，我说咋了你又？昨儿个晚饭不想去今儿午饭又不吃的，成仙啊？”
林安没抬头，捏着笔的手紧了紧，喉咙有些发干，“我今天早上吃多了……”
丁华眼一蹬又要开骂，却被突然走过来的徐新拦住，丁华不解，却见徐新低头看了那人一眼，随后抬头对自己淡淡道：“走吧。”
到了食堂，陈家楼已经占了位子在吃，远远瞧见出现在门口的丁华和徐新，立马站起来挥了挥手。丁华在桌椅中一阵乱窜，几下就到了地方，低头一看，三份饭，两荤一素一汤。
陈家楼往徐新身后瞄了一眼，“小林没来？”
丁华一口菜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又说：“那小子犯病呢。”说着眼冒绿光地盯着另一盘吃食，筷子动得飞快，“不来正好，这份也归我，饿死爷爷了……”
谁知刚说完，一只手就从旁侧伸出来拖走了餐盘。
丁华叼着根青菜抬起头，冲正要坐下来的徐新惊讶道：“哎哥，你今儿也吃这？”
徐新应了声，夹了块米饭进嘴里。
丁华眼珠子一转，“嫂子今儿不来？”
徐新顿了顿，恩了声。
丁华往口里扒了两口菜，凑上去还要再问，被陈家楼在桌底下一脚踹住了。
陈家楼一个劲地往徐新脸上瞟，丁华愣了愣，顺着他视线朝徐新脸上看，只见上面一片冷意，整张脸除了嘴和腮帮子在动，眉毛眼睛鼻子几乎全没动静。
丁华也大概明白了，老大似乎心情不好。
兄弟三人难得沉闷地吃完一顿饭，一块儿往回厂房的路上走，走到一半，落后几步的徐新突然出声叫住走在前面的丁华跟陈家楼，说：“你们先过去，我回去有点事。”
丁华大声应：行！陈家楼却只是盯住他背转的身影不发一语地看着。
徐新撇开俩小弟，在宿舍楼下独自转悠了一会，最后灭了烟进了舍楼。
他刚才说有事是假，累得想睡一觉才是真。
然而钥匙刚插进锁孔，昨晚那搅了他一夜的破事就又开始刷刷往脑子里涌。
徐新低头骂了句操，赶紧拧开门往里面走。结果前脚刚踏进去，就看见一道细瘦的身影正低着头背对门坐着。
徐新心一沉，顿时就走不动了。
第九章
林安听见身后响动，掉过头来看向门口。
徐新赶紧错开视线，若无其事地往床边走。走了两步，却听那人在身后小声叫他，“徐哥。”
徐新脚下一停，没回头，自顾自地脱了鞋往床上一倒，半天都没翻个身。
许是昨晚真累着了，没过一会他便当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徐新抹了把脸坐起来，环顾四周，除了搁在床前的摇头扇转动时发出嘎吱的响声外，别无动静。要不是确定自己躺下前没开这玩意儿，徐新几乎要怀疑坐在对床的那人只是个幻觉了。
徐新对着门口发了会呆，习惯性地伸手掏烟，却只掏出来个空壳子。
晚上收工，丁华又来隔间喊人，徐新下意识地朝那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林安依旧垂着脸，小声道：“你们去吧，我、我吃过了。”
丁华见徐新没反应，撇了撇嘴也没多问，跟着就走了。
此后接连四天，那人除了早上还是会多买两个包子摆在桌上外，中午跟晚上毫无例外地回回落单，理由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两个——吃过了，吃多了。
徐新冷眼看着，心里有惑却始终没吭声。直到第五天早上，他无意起早了，洗漱过后懒得在屋里呆着，便提前出门上东门口去买早饭。谁知刚过了马路，就看见那人正在一家包子铺门口站着，等了片刻后，老板开笼抓了两个递过去，徐新见了，鬼使神差地往旁边巷子口一躲，看着那人拎着塑料袋往回走，穿过马路，进入舍区大门，然后一个拐弯不见了。
徐新站在原处，皱着眉想了会，原路返回跟了上去。
一整天的鬼鬼祟祟外加两顿心神不定的中晚饭过后，徐新终于明白了那人所谓的吃多了是什么意思，不过早上买的那两个包子罢了。
一口一口，吃的极为缓慢且认真小心。
所以当头顶突然出现徐新低沉的嗓音时，林安立马僵住了。
徐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了半天，伸手拿过，“够吗？”
林安心虚地低头，抿着嘴点了点头。
徐新也跟着点头，一开口却又问：“你中午吃的什么。”
林安嘴抿得更紧，没说话。
徐新也不再问，就这么等着，谁知等了半天答案没等来，那人肚子倒先叫了声。
徐新看着那人瞬间涨红的脸，把东西递还回去。
林安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咬进嘴里，嚼了两下咽进肚里，再抬头偷偷看徐新一眼，见徐新正垂着眼表情冷硬地望着自己，脸上不由更红。
徐新等他吃完，问：“饱了？”
林安点头。徐新把脸转到一边，对着窗吐了口气。这小子饱没饱他难道不清楚？早饭没吃，中午一个包子，晚上一个包子，这几天自己又刻意避开他，所有原先替他分担的重活现在也基本都是他自己在干。能饱，他徐字倒过来写。
林安见他不说话，紧张地侧了侧身，将背更弓起来一些，好让又想叫的肚子压到腿上。
徐新察觉到动静，转过来看了看他，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小袋掰成几块的麻糕。
林安没动，只管呆呆瞧他。徐新等了会，见他没伸手的意思，脸上不由有些挂不住，半晌才憋出来硬邦邦的两个字：“拿着。”
林安这才伸手接过，接过后却又不吃，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徐新被他看得一阵烦躁，刚要站起来走人，那人却突然有了反应。
“徐哥。”
徐新动作一顿。
林安张了张嘴，除了这两个字再没别的话出来，等了半晌，方捏了捏手中的麻糕，又开口叫了一声。
徐新神色不动，心头却莫名一跳。
林安继续定定看他一会，最终什么都没说，慢慢低下了头。
徐新心底松口气，站直了靠上一边的墙面，从裤兜里摸出刚顺道在东门口买的烟。
“最近很缺钱？”
林安摇了摇头。
徐新手上一停，没话说了，沉默了好半会才又问：“是后天来吧？”林安抬头看他，徐新转开视线，嘴随便动了动，“我说你妈。”
林安没出声，仅是点了点头。
徐新抽了口烟，明知道这种时候这人的事不该再多管，却还是问了，“有地方住么？”
林安一愣，摇头回道：“她当天就回……”
徐新心中惊讶，转念一想应该是之后又跟主任那边招呼过，便也不再多提。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徐新状似懒散地站着，目光沿着墙角四周溜了圈，溜到脚边坐着的那人身上时，犹豫了下还是停住。
林安正捧着自己给他的麻糕静静吃着，咬一口，上面粘的芝麻就跟着簌簌掉一地。徐新在后面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和那一段露在灯光下越来越红的耳后颈，一股接连几天堵在胸口的隐隐恶气，似乎终于消散了些。
第十章
林母是周三下午一点三十到的，正是徐新午睡醒上工的时间。林安领着人打开宿舍门时，徐新正满脸滴水地从卫生间里出来，毛巾在湿淋淋的头上胡乱抹着，抬头便撞上了刚进门的母子俩。
林母似乎对屋里站着的人大感恐惧，畏畏缩缩只瞧了徐新一眼便低下头去，手无意识地一下跟一下拍着身旁儿子的手背，显得既紧张又不安，跟林安当初刚搬进这里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徐新甩了毛巾在肩上，礼貌性地叫了声阿姨，然后避开那人追上来的目光往门外走。刚走到楼梯口，身后突然远远传来那人的一声叫唤。
“徐哥！”
徐新稍愣，迟疑地转过头看向追出门来的林安。自打认识以来他还从没听见那人气这么足过，这一转变，不由让前些天残留的那丝若有似无的焦躁又缠了上来。说实话，现在的他，情况并不比林安好上多少。看似冷淡自持，实则草木皆兵。
“什么事？”
林安静静看他一会，讷讷道：“我……我今天下午不过去厂里了。”
徐新一听原来是这么句废话，心头一宽，点了个头转身下去了。
林安在门口站了片刻，返回宿舍陪母亲坐了大半刻，林母生性木讷安静，林安出事后便更加沉默寡言，因此母子俩相对半晌，却没说上几句话。
枯坐到下午四点，林安一看时间差不多了，便低声对母亲道：“妈，差不多该走了。”
林母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摸林安薄削的床单，讷讷应着：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