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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难忘之续前缘中——by夜笼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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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便到了门口,却又拨转马头往回走。走了不上十几步,又勒住缰绳坐在马上发呆。好容易蹭到清禅家门口,莫名的竟有些心虚起来。咬了咬牙道:“我只是交代他,莫在四郎跟前露出马脚,说完便走。”

忽又想道:“露出什么‘马脚’?我与他什么都没做。”

看看巷子里无人经过,伸手在门上拍了几下。

第二十七回:左芳华梦中别慈亲 释前嫌父子终相认

时鸣一脚踏进大门便后悔了,只得硬着头皮,随那家人往清禅的卧房而来。院落虽不甚广大,却安排的紧凑整洁。路过的下人都将时鸣打量几眼,惹得他很是别扭。本想同那家人打听清禅的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正思付着要如何对清禅开口,远远的已看见他靠在房门外相迎。

时鸣看他脸色还好,只是微微弓着身子,不等他问候,清禅已含笑,主动请了他进去坐下。望着眼前的菊花茶,时鸣有些歉意的道:“你……好些了吧?”

清禅挺了挺胸,若无其事的道:“从医馆过来?休听那些人混说,我一个大男人,跌两下哪里就下不了床了?多谢你还肯过来看我,我不妨事的。”

时鸣瞟见他用一只手撑在椅坐上,不由皱了皱眉。因怕他误会,又不敢显出关心来,清了清嗓子道:“四公子……对此事已有所察觉,日后除了与他看病,还是少要过府走动吧。我……我告辞了。”

清禅抢着道:“只怕我忽然去得少了,更加会引起他怀疑。”

时鸣转头瞪着他,那股怒气又要往上撞。清禅扶着桌子缓缓起身道:“你一见我便躲开,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自然会惹人起疑。我……我不会再提那些话,心甘情愿的等着你便是。”

瞧着时鸣的脸已经黑下来,忙又道:“你从来也没问过我,为何对你留情?”

时鸣听了此话,就像让锥子扎了一下,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掉头便走。

清禅望着门口呆坐了会儿,无精打采的扶着腰,往里头床上躺下。展开眼前的一幅画,只见那上面画着个年轻男子,头戴软角幞头,着一件深绿色盘领衫,眉目朗俊带着一股英气。此时正半蹲下身子,双手拥着个四五岁的孩子说话,眼神中尽显宠溺之情。原本冷冽的五官,此刻却变得格外柔和。微微上翘的嘴角,透漏出他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清禅抚着画中人的脸,喃喃道:“都说你冷心冷面,哪曾想你也有这般温柔颜色。只怕我这一生也……唉……”

叹息一回合了眼渐渐睡去。

芳华至晚间睡下时血已然止住,想着同凤弦白天的行径,不由得一阵脸红心跳。胡思乱想一番,好容易才睡着了。

谁知不到片刻,便听耳边有人唤自己。此时睡得正香,一时哪里睁得开眼?恍惚间似个女子的声音。芳华心上很是惊异,一骨碌儿爬将起来。只见床沿上果然坐着个,头戴九凤朝阳冠,身着广袖百鸟衫裙的妇人。芳华一眼认出是桂圣人,暗自疑惑她乃国母之尊,怎的夜半三更到外臣府上走动?张嘴要叫时鸣,竟发不出半点声音。桂圣人抚着他的脸笑道:“我的儿,今日特意过来看看你,我便要回去了。”

芳华本想下床躲避,无奈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只得由着她将自己揽入怀中,哄小孩子一般轻轻拍着道:“娘娘从未抱过你,儿啊,我一旦去了千万别忘了我。你爹爹身体每况愈下,你时常进宫看看他,劝他要多加保重才是。别恨你爹爹,这十余年他过得苦啊。”

芳华明明看见桂圣人面带笑容,可那眼中却滴着泪。一股悲凉之感,从心底慢慢溢出。不觉间已抱住了她的腰,又听她道:“我如今要走了,你……你便叫我一声‘娘娘’吧?”

芳华急问她要到哪里去?可偏偏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桂圣人无限眷恋的望着他,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些话。直到隐约传来鸡鸣声,她才脸色一变。将芳华紧紧抱在怀中,不停的唤着他的名字,几乎哀求的,再一次希望他叫自己一声“娘娘”。巨大的悲伤将芳华牢牢包裹住,他泪流满面的,连连唤了几声娘娘,可还是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桂圣人好不失望,长长的叹息声,让芳华的心缩成了一团。他猛然瞪大了双眼,惊恐的看着桂圣人渐渐变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帐外的蜡烛发出幽幽的光,芳华环视四周,惊出了一身冷汗。正要起身唤时鸣来问,无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顿时急得大哭起来。

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睁眼看时早已天光大亮了。

一眼瞧见时鸣坐在床沿上,满怀忧虑的望着自己。芳华只觉身上汗津津的,连脸上也一片潮湿。想着方才的梦,委实有些太真实了,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时鸣本想问他做了什么梦?最终还是忍住了。着人备下热水,服侍芳华沐浴更衣。待他用过早饭,正准备前往雨露轩处置家事,方将他按在椅中坐了,自家缓缓跪下,尽量放平稳了语调道:“昨晚丑时末,圣人薨世于椒房宫。”

看着芳华呆呆的坐在那儿,半响连眼珠儿也不曾动一下,忙握了他的手道:“郡王与世子天不亮便进了宫,吩咐小人……”

还未讲完,便听芳华用闷闷的声音道:“她来向我到过别了。”

时鸣愣了愣,迟疑着道:“四郎昨晚梦见圣人了?”

芳华别过脸去,时鸣垂目看见他的双手,正死命的抓紧自己的手。待要安慰两句,忽听他有些哽咽的道:“我……我已经叫过……叫过她‘娘娘’了,她……她没有听见。她……她是为了我才……才……她有太子,又何必在乎我了?丢了性命不值得……为我不……不值得……”

时鸣看他神情不对,忙起身将他拥入怀中,只觉他的身子僵直的挺着,劝道:“四郎,你……你要是难受便在这里哭一场,好过闷在心里做出病来。”

芳华慢慢抬头望着他道:“养母在我年幼之时便走了,生母又因我之故也走了。哈哈……底下的人多说你心冷,岂知你比我差远了。”

时鸣一面与他拭泪,一面极力安慰道:“你们虽为亲生母子,到底没有母子的缘分。人已故去,四郎也莫要太自责了。且到床上再躺会儿吧?”

芳华忽然立起身来,时鸣一直提防着他,抱住道:“四郎要往哪里去?”

芳华低声道:“去找件素净的衣服换上。”

时鸣按着他坐下道:“四郎且坐,待我去与你找来。”

因芳华自来便喜爱明艳之色,一时三刻要找件合适的,着实将时鸣难住了。

芳华此时脑子里想的,全是梦里的情形,仿佛耳边又听到了桂圣人的呼唤。不知不觉已来在房门前,神情恍惚的刚迈出一步,便被凭空冒出来的东城给拦了回去。连扶带拉地让他坐下,像从前一般揽着他的肩道:“好兄弟,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谁也不曾料到,圣人竟去得如此突然。你若想尽一尽母子之情,少时在屋子里设下香案,多叩几个头便是。毕竟你们未曾相认,若让人瞧见了难免乱猜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芳华默默的点点头,往里面亲自寻了件,还算素净的衣服换上。吩咐时鸣,将香案朝着皇宫方向摆好。自己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以首触地连叩了不下八九个头。那两个先还忍着,待看见他白生生的额上红了一大块时,忙双双抢上前去拉住再三相劝。芳华挣开他们的手,低声叫他们出去勿来打搅。时鸣哪里肯去,芳华睁着有些充血的眸子望着他道:“你是怕我……不会的,我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时鸣待要再劝,芳华便颔首合目不语。东城拉了时鸣一把,边走边道:“我们就在外头,四郎你拜一拜便起来吧。爹爹入宫之时很牵挂你呢。”

说罢扯了时鸣出去。

二人每隔一会儿,便悄在门外向内张望两眼。来来回回的五六趟,见芳华跪在那儿,身子微微打着颤,却没有起来的意思。香已燃尽,东城与时鸣方要强行将他拉起来,外头家人跑进来道:“回二公子,子叔衙内过府拜会四公子呢。”

时鸣正纳闷儿,凤弦是太子伴读,此刻因在太子身边侍候,怎的会出宫到这里来?东城道:“可是大衙内?”

家人连连点头。东城心下一喜,抬头看时,只见凤箫的轮车已缓缓推了过来。

凤箫见他两个都站在屋外,轻声询问了几句对东城道:“他这会子心里正难受,旁人的话是听不进去的。你在他身边放个垫子,我坐着陪他便是。”

东城摇头道:“我正想请你帮着劝劝呢,你怎的还陪着一起……”

凤箫道:“你且放心,他瞧着我这样自然于心不忍,只当是苦肉计吧。只是,不听我唤人,你们休得进来打搅。”

说罢向前伸出手道:“烦你抱我进去吧。”

东城道声偏劳了,忙上前将他抱起。却并未留意到,那人脸上细微的表情。

芳华早就察觉有人在身边,想来不是东城便是时鸣,因此合着眼懒得理会。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耳边之人低低的哎呦一声,这才扭头望去。只见凤箫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一手撑着地,一手轻揉着膝盖。汗顺着额头滑落下来。芳华再不料竟会是他,看他忍得辛苦,只想着起身搀扶。却忘了自家已跪得两腿发麻,二人双双跌翻在地。芳华正打算唤人,被凤箫拦下道:“又何必叫他们进来,你同我说会子话不好吗?”

芳华点了点头,二人互相扶持着在蒲团上坐好。芳华忍着腿上的酸痛,引袖与凤箫拭汗道:“凤箫哥哥怎么同我二哥一起胡闹了?白白的受苦。”

凤箫微微摇首道:“这有什么要紧的,你不也跪了许久吗?”

见芳华神情凄然垂头不语,握了他的手道:“凤弦同家父一大早便赶进宫去,他怕你胡思乱想,特意叫我过来陪陪你。这几日他只怕都不能过来,你要好生保重才是。凤弦也与我提起你的事。人既已去了,再论什么对错还有何意义?当初官家与圣人有他们的不得已,你亦有自己的道理。也许你们本就没有亲人的缘分,只是担了个虚名。既如此便谁也没有错,不过造化弄人罢了。凤弦临出门着实为你担心,你便是为着他也该好生保重才是。待过几日,你们父子好生聚一聚,将那心结打开,圣人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

芳华深深的抽了口气,默默颔首应允。

东城听得里面凤箫呼唤,忙同时鸣赶将进去。各自抱起地上的两人坐好,又与他们揉着腿。凤箫本是要阻止东城的,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就怎么微低着头,心情复杂的,注视着半跪在脚下之人。芳华的一声哥哥让他陡然惊醒,略显慌乱的答应着,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令德与林溪至晚间时方回到府中。凤箫嘱咐芳华几句便要告辞,东城仍旧抱他上马车,并亲自送他回去。一行人缓缓而行,淡淡的月光和着街市两旁的灯火,透过车窗,尽数撒在清冷的少年身上。微风抚过他的面颊,似乎将那深入骨髓的忧伤吹散开来。凤箫特意吩咐车把式走慢些,说是要观赏夜景,眼神却偷偷在东城身上流连。这是除开凤弦兄妹,唯一对自己真心关怀之人。从几时起,对他有了莫名的情绪?或许是在听他叫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或许……不!怎么会对他有这种想法?你如此污浊不堪还配去爱人吗?东城无意间与凤箫四目相对,被那暗淡而绝望的眼神所深深刺痛。他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凤箫。似乎想透过那双悲凉的眼睛,窥探到他连亲人也不愿提及,深深埋藏的痛苦。直到凤箫察觉慌乱的转过头去,东城仍旧没有收回目光。左相府外,东城将凤箫抱下马车,颔首在他耳畔低语道:“凤箫,我当你是朋友亦是兄弟。你有心事,若实在不愿向家人提起,只管告诉与我。有我在,我替你想法子。”

凤箫垂目不语,睫毛控制不住的轻颤着。

国丧期间京中各瓦舍,行院,酒肆三月之内停止一切宴乐。百姓一年之内不许婚嫁。宫墙内到处素帛绕梁,桂圣人的梓宫便停在凌波殿中。君上勉强撑了几日,终究体力不支晕倒在灵前。忆昔时翔站的最近,手忙脚乱地将他抱住。令德与蓝桥双双抢至跟前,望着昏迷中还紧皱的眉头,竟都是五内俱焚,那一声“阿悫”险险就脱口而出。

君上被就近安置在流霞殿内。两三个御医围在床前好一通儿折腾,才见他缓缓苏醒过来。令德与蓝桥忍不住上前,同时唤了声官家。君上慢慢看向他们,有气无力的道:“这几日有些累略歇一歇便好,你们出去吧免得众人乱猜疑。”

二人正自犹豫,适才出去净手的飞鸾一脚跨进来,后面紧跟着鲜于在人前露面的四殿下易苍鸾。他是贵仪牛氏所生,比芳华小一岁。因相貌平庸行动迟缓,常被上下人等暗地里唤作“四呆子”。君上倒不嫌此子痴笨,时常当众人之面勉励他好生读书,闲暇时亦亲自教导与他。那起势利小人见君上如此待他,自然不敢太过放肆。君上此刻见苍鸾行动有些发跛,衣衫上染有尘埃,忙唤时翔扶他近前问其缘故。苍鸾在床前跪下,本就细小的眼睛几乎皱到了一处,怎么看都显得滑稽。他扯了君上的衣袖不安道:“我见爹爹晕倒吓得手脚发软,在外头绊了一跤,爹爹可好些了吧?”

君上伸手抚着他的肩,安慰道:“你看我不是好好儿的吗,已不妨事了,有爹爹在不怕,啊。”

说罢抬眼望着飞鸾道:“我这几日恐难以支撑,你便监理国事吧。”

飞鸾一听暗自欢喜,却不敢在脸上显露半分。假意犹豫推辞几句,方朝着令德蓝桥躬身施礼道:“我年轻初涉政事,还望二位多多鼎力相助。”

飞鸾是储君,这江山迟早是他的。可当蓝桥与他目光相撞,没来由的心下升起一阵不安。君上又交代众人几句,方昏沉沉睡去。

定更时分他猛然清醒,惊愕的发现,一个褐发白肤的少年,静静的守在自己身边。君上呆呆地望了会儿脸上一阵苦笑,合了双眼喃喃自语道:“芳华,我只能在梦中见你吗?”

话音未落,只觉额间一阵清凉。微睁了眼望去,才晓得是芳华的手放在了上面。再一次睁大了双眼,君上确定这不是梦。那个让自己牵挂伤心,却永远不能真正割舍的孩子,他就在眼前。一时激动奋力起身,君上才感到浑身绵软无力。虽然燥热难当,却没有一滴汗。芳华使力将他按在床上躺好,不晓得该对他说什么。被父亲带入殿中时,瞧见他孤零零的,卧在一团锦绣之中。殿中的富丽辉煌,亦不能将那浓浓的忧伤掩盖,反而凸显出凄凉与孤寂。忆昔端了煎好的药,同时翔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芳华向前伸手道:“我来吧。”

时翔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漱口的水,赶着将君上扶起在床头靠稳,悄悄向忆昔使个眼色退出殿外。

芳华将那银勺子在碗里轻轻搅动,一面道:“这药苦得很,莫如一口饮下的好。”

君上近一月未与他见面,突然相逢,又是在此等境况之下,不免百感交集。自那日芳华决然离去后,桂圣人便神情恍惚茶饭无思。缠绵近一月,便是戎喜也束手无策,果然是心如死灰。君上不愿再徒增悲伤,因此没有召芳华入宫视疾。桂圣人与他是同样的心思,虽然想极了那孩子,亦不曾求君上唤他来见。想着那日白天,桂圣人还唤着芳华的名字,不想半夜里便静悄悄的去了。被人发现时双目微启,面上泪迹未干。然,令人不解的是,她的嘴角竟隐约噙着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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