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流淌的风很急,也很冷,却吹得他很痛快。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将掉不掉的刺激感?见到心上人的狂喜?不得其门而入的沮丧?
祁明还是没能想起来。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喝:“你在做什么!”
祁明转过头。
原来是金·尤里斯身边的忠仆。
祁明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还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他面前鄙夷他的愚笨和无能。
他的愚笨和无能明明就是这个女人造成的不是吗?
他能看出这女人脸上偶尔一闪而逝的愧疚,但那并不代表她认为自己做错了,更不代表她会因为那一丁点愧疚而做出什么补偿。也许这个女人还会说服自己说“让他直接变成傻子并不是我的原意,只是他太过执拗才会让事情失控”,以此来宽恕自己的过错。
祁明转念一想,让他离开不正是这个女人的目的吗?
只要能把这人争取过来,他应该可以真正离开金·尤里斯。
毕竟她可是能把当初的事瞒住那么多年的金·尤里斯最信任的人。
没想到他刚把离开的想法说出来,对方就愤怒地斥喝他痴心妄想,并表示决不允许他有那种念头。
祁明很生气。
明明是她想做的事、明明是她想让他离开金·尤里斯,现在金·尤里斯大权在握,又想他留在金·尤里斯身边,真是什么理都被他们占光了!
祁明和对方吵了起来。
结果金·尤里斯回来了。
金·尤里斯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金·尤里斯听到了他说的话。
金·尤里斯知道了他已经响起过去的一切。
金·尤里斯勃然大怒。
祁明却很平静,他决定和金·尤里斯谈一谈。
祁明说:“你想要的,不过是当初那个对你一心一意、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人。”
这正是他想向金·尤里斯证明的东西。
并不是非他不可的对吧?
随便一个假象都能让他动心,对吧?
放了我。
放了我。
放了我。
祁明听到自己的心脏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
——只要谈话结束,他们之间的藕断丝连应该也会结束吧?
金·尤里斯已经没有理由非留下他不可。
结果祁明等来的却是金·尤里斯的结婚要求。
祁明依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怎么忘记了他们这种人最痛恨的就是被算计呢?即使他指出的是事实,这人依然不会承认。
祁明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终于笑得不那么难看。
他应该学会接受现实。
既然连最后的办法都失效了,他大概是永远逃不开了。既然这样,还不如把心思放到别的地方。
他应该学会成长。
作为祁家的一员,他要担起自己的责任。祁家和尤里斯家有仇——尤里斯家憎恨祁家的女儿和金·尤里斯的父亲不清不楚,祁家又恨尤里斯家轻待他们的女儿,于是两情相悦变成了两家世仇。
是他不自量力想要化解这份仇怨,是他不顾一切往金·尤里斯身边凑。自己招惹回来的人,除了自己去面对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祁明开始忙碌起来。
他要把七年的空白补回来,一点都不轻松。金·尤里斯把尤里斯家的“影视王国”给了他,他有很多事可以做,比如认识一些新朋友,收拢一些新下属,开始自己的新事业。
人生在世,重要的不仅仅只有爱情不是吗?
他相信自己可以变得强大。
强大起来以后,一切都不足为惧。
祁明安排好各项事务,开始筹拍最喜欢的作者写的新书。
《新贵》。
祁明看着编剧改出来的前期剧情,沉默着坐了很久。
虽然知道自己和主角毫不相像,但看着主角想尽办法接近文中的反派,祁明还是没把握自己能看着那一幕幕拍出来。
但是连面对都不敢,怎么能强大起来?
祁明亲自参与剧情的删改。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祁明透过镜头看着主角脸上坚定而欢快的笑容,心里依然懵懵懂懂,空茫一片。
每一个镜头都在撞击着他的心脏。
但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
那就算了。
祁明安静地看完样片,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金·尤里斯的车子等在外面。
看见了他,金·尤里斯打开车门说:“下雪了,一起回去。”
祁明“哦”地一声,笑了笑,弯身坐进车里。
再炙热的爱恋,都会被时间冲淡吧。
既然想不起来,何必再去想。现在的金·尤里斯是一个合格的伴侣,他有无数的财富,也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脾气,虽然谈不了恋爱,这么相处下去却不难。
祁明忙碌了一整天,有些累了,倚在椅背进入梦乡。
噩梦已经很久没有到访。
时间和忙碌果然是最佳的良药,没空瞎想的话,哪会有那么多死去活来的痛苦。
祁明醒来的时候还在车里。
他靠在金·尤里斯的身上。
外面是金色的夕阳和红彤彤的晚霞。
祁明说:“嘿,真漂亮,早知道让剧组多等一会儿,这场景多好看,下雪天能碰上这么漂亮的落日可不容易,刚才还灰沉沉的呢。”
金·尤里斯轻轻抱住他。
祁明微微一顿,履行伴侣的义务问道:“你怎么了?”
金·尤里斯没有说话。
祁明没再问。
他下了车,看到了笼罩在雪与余晖中的庄园。冬天里花香淡了,绿意淡了,庄园虽然有人扫雪,却还是到处都见得着白色。他以前喜欢在大雪天拉着金·尤里斯到外面走,只是十次有九次金·尤里斯绝对不会答应。有一次金·尤里斯终于松口了,还在雪地里对他说“生日快乐”。
那是他十几年里最高兴的一天。
后来他得寸进尺地央求金·尤里斯和他合照一张,金·尤里斯当然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最后他拍了他和金·尤里斯的影子和他们并排在一起的足印。
祁明顿了顿,正要往里走,金·尤里斯却从身后把他抱进怀里,说:“我们一起去走走。”
祁明一怔,回道:“也好,反正没什么事。”
祁明落后金·尤里斯半步,和他一步一脚印地沿着小路往前走。
前面的羊肠小道看起来好像没有尽头。
祁明把手藏在口袋里,像往常一样安静又听话。
金·尤里斯突然说:“人都是利己性很强的生物,对吧。”
祁明听得不太懂:“你是指自私?”
金·尤里斯说:“对,也可以这么说。人连对待记忆的方式也是自私的,会美化自己所做的一切,选择性遗忘一些不堪的东西,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祁明说:“真难得,你居然有兴趣分析人性。”
金·尤里斯顿步,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祁明。他说:“——像我,总会为自己找借口。”
祁明说:“人之常情。”
一片雪花落在祁明微微仰起的额头上。
金·尤里斯低头亲吻着它,有些冰凉,冰凉之后是唇与皮肤相触的温暖。
金·尤里斯沿着祁明的鼻梁一路落下极轻的亲吻,轻得仿佛在害怕自己稍微一用力,怀里的人就会消失。
祁明微微发颤。
他想起自己似乎曾经乞求过金·尤里斯施舍这样的吻,不是真正的唇舌交缠也没关系,只要稍微亲密一点点就好。
这可是如愿以偿,他有什么不满意——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祁明感觉脸上温热一片。
金·尤里斯紧紧地把他抱进怀里,声音嘶哑:“……不要哭,祁明,不要哭,对不起,不要哭,祁明……”
祁明说:“……我没有哭。”
金·尤里斯把他抱起来带回庄园里。
晚上睡觉时金·尤里斯把他抱在怀里,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地拥着他。
就在祁明快要睡着的时候,金·尤里斯突然说:“我爱你……”
祁明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提起昨晚那句话,就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到了晚上睡觉前,依然是祁明睡意正浓的时候,他耳边又响起了那一句话。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祁明才渐渐适应了金·尤里斯这句和晚安一样如期出现的话。
他觉得这一定是金·尤里斯的陷阱,等他习惯以后金·尤里斯突然不说了,他肯定会很失落。
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是人的一种天性——习惯了的东西一旦没有了,总是很难接受的。
祁明告诫自己绝对不能上当。
当晚祁明又睡了一个好觉。
一夜无梦。
番外:易碎品(完)
你说你从来不会做计划外的事。
这是谬论——你看,你明明已经做了很多,比如遇见我。
——知名不具
金·尤里斯和祁明的关系曝光后,底下的人做了不少多余的事。
比如在《新贵》首映式给金·尤里斯发了邀请。
祁明知道金·尤里斯最近很忙,应该不会有时间来参加这种仪式,因此没太担心,只是笑其他人异想天开。
没想到当天他早起时金·尤里斯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金·尤里斯说:“吃完早餐一起过去。”
祁明顿了顿,说:“好。”
电影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是吗?他不用担心什么。
金·尤里斯包了场。
祁明和金·尤里斯坐在前排正中央看着巨大的屏幕。
良好的效果让观众们都身临其境,包括祁明和金·尤里斯。
主角出场的时候,金·尤里斯的目光就变得专注起来。
主角偷偷学着骑马,摔得鼻青脸肿还朝别人露出滑稽又开朗的笑容说“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主角一次又一次地翻过高墙,笑嘻嘻地趴在墙上和里面的人打招呼,即使被底下的大狗追着咬也满不在乎。
那么热烈的追逐,都是给了同一个人。
那个人表现得不算明显,但同样给予过一些小小的回应。
两个人的情谊夹杂着猜忌、夹杂着痛楚,但在这一个时期,心动和欢喜都是纯粹的。
金·尤里斯僵直着背脊。
到后来金·尤里斯握紧了祁明的手,收紧,放开,收紧,放开,又收紧。
金·尤里斯的手在发颤。
祁明是以什么心情把它拍出来的?
他知道祁明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并不是源自于他。
是他把祁明逼到了极致。
是他逼得祁明必须成长起来。
是他逼得必须独自去撕开曾经的伤口。
祁明想要成长,所以祁明一个人回过头去回顾过以前的一切。
祁明一个人剖析过他们的曾经。
祁明一个人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回放着他们之间的美好。
也许祁明是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留在他身边。
也许祁明是想面对它、放下它,大步往前走。
不知不觉,祁明的心已经变得坚强又强大。
他的强求和掠夺是蛮横而不讲理的拔苗助长,祁明必须独自一个人在他一手早就的困境找出办法好好活下去。
金·尤里斯伸手抱紧了祁明。
他的头埋在祁明颈边。
祁明浑身一震。
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脖子上,烧灼着他那一片最敏感的皮肤。滚烫的触觉像是蔓延到了胸口,让他整颗心都在发颤。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因为他们相遇太早了吗?
他们相遇得太早,早到他们还扞卫不了他们的爱情。
他还是个横冲直撞的无知少年。
金·尤里斯还放不下骄傲。
假如再晚一点、再晚那么一点,也许他们就有一个圆满。
祁明视线模糊了。
那时候不成熟的他不顾一切想靠近金·尤里斯时,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他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那就算了吧。
有时候遗忘或许也是件好事。
太炽烈的感情容易让彼此遍体鳞伤。
这样挺好的,是高兴还是伤心他都不太记得,平平静静过日子。
祁明微微弯起唇角,说:“早知道你这么容易感动,我就拉着你看个百八十遍了。”
金·尤里斯抱紧祁明。
祁明抬手按了按金·尤里斯的头发。
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又像是不经意地扫过。
当晚金·尤里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的开始,他始终是一个人。
他的生命里只有“我是尤里斯家继承人”这一个意义。
为什么年纪那么小的他会是继承人?因为他的父亲太过荒唐,居然爱上了一个东方女人,还妄图把对方娶进门。
当时他亲耳听到他父亲对老尤里斯说:“我不是已经给尤里斯家生下一个继承人了吗!他难道还能满足你的要求?你看他多像你!无情,冷血,像个只知道争权夺利的机器,这还不够吗?我只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我只是想过安稳快乐的日子!”
他确实和老尤里斯很相像,他当时觉得他父亲愚蠢至极,毫不犹豫地决定要取而代之。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父亲居然连他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真是太丢人了。就这样的能力,谈什么爱不爱?
他冷酷地拒绝了他父亲的求援。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少年。
少年见到他后总是很没眼色地往他身边跑。
少年总是叽叽喳喳个没完:“我叫祁明!我可以叫你金吗!你的眼睛好漂亮!头发也很柔软的样子!我能不能摸一摸?”
连亲生父亲都可以拒绝的他,当然也能拒绝这么个天真少年。
没想到少年越挫越勇,还想方设法跑进尤里斯家的庄园。庄园原本是属于他父亲的,有他父亲为那个所谓的“家”和所谓的“心爱的女人”布置的种种美好事物,比如翠色地毯一样的巨大草地,比如无边无际的花海,比如潺潺流水的活泉,比如舒适而美好的卧房。
这一切最后都只属于胜利者。
这是老尤里斯安排他住进这个地方的用意,老尤里斯想告诉他一件事:尤里斯家的人一旦失去了权利,只会变成丧家之犬。
他当然能领会,“眼里只有权利”这一点他一直做得比别人好。
他的人生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着。
他从来不做计划外的事。
少年仿佛很喜欢这个庄园。
要是他知道这个庄园背后的故事,还会这么高兴地在里面跑来跑去吗?
一点都不了解就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实在太愚蠢了。
他不喜欢蠢人。
少年开始爬树。
每天同一个时间,少年的笑脸总会出现在他窗前。少年像是不要命一样借着树枝爬到窗外敲他的窗。
有时少年带来几片红色的叶子,有时少年带来一袋小饼干。
有时少年照着他正在看的书买一本,扒开窗子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
有时少年会故意往书里夹点什么,故意翻开让他看到里面那些天真又愚笨的情话。
少年总是喋喋不休,仿佛想告诉他所有事。
少年总是想给他拍照。
他当然是不回应更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