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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酒祝东风——by亦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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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恩不言谢?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你?"虽然被抓了个正著,但是郭轲久经沙场,立刻以攻为守稳住了阵脚,"好意放你一马,别给脸不要脸!我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扯平算数,你若不肯罢休,别怪我出手无情!"
"你凭什麽?你是谁啊你?"这个曾豫倒也不软,虽然猝不及防,却没有失措,仗著身高优势冷厉地瞪著郭轲。
"我是他的朋友,"郭轲倒没有再跟他拼气势,语调平和地睨著他答道,然而多年南征北战杀伐商场,哪怕精气内敛依然不容小觊。
对视了没多久,曾豫便有些吃不消压力,"哼"了一声,他打算输人不输阵地拂袖而去,但是手腕却被郭轲身形不动地叼住。
"好朋友。"仍是平平淡淡的语气,但是手腕处突如其来分筋错骨般的痛楚却叫曾豫几乎失声惨叫,幸亏力道一触即收,随後郭轲再也没看他一眼,径自走入屋内。
显然曾豫来的时候David还没睡醒,这会儿仍是一副隔夜面孔坐在床上。他看著郭轲一脸似笑非笑稳稳走近,不由得全身都戒备起来。这家夥偷听了多久?不会又想出什麽恶作剧的主意了吧?因为过於凝神,以至於被曾豫离去时关门的动静给惊得一跳。
看著David又变做一只躬腰龇毛的小猫,郭轲实在是忍不住想要逗他,他一边把手里提的兜袋递给他一边闲闲问到:"原来你有中文名字,李进?哪个进?"
一早到现在神经一直紧绷著,David有点适应不来他的轻松语气,狐疑地看著那个袋子没有动。
见他发怔,郭轲便适时补了一句:"袋子里面是你的衣服,要不要我帮你穿?"说完便作势动手,吓得David本能地往後一弹。忍无可忍,郭轲将袋子扔在床上,奔到墙边沙发里狂笑起来,这世上怎麽会有这麽可爱的人呢,而且偏偏让他给碰上了,真是余生都不愁寂寞了,但是笑著笑著,他突然就笑不下去了。天知道,他这一生最不会处理的就是寂寞,早些年因为心浮气躁蒙昧未开还算好过,大不了置身欢场呼酒买笑,一夜半晚总能消磨过去。但是近年来事业与心智的成熟令他渐渐多出来许多时间空间,很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要如何打发才好。然而余生?未免太夸张了吧。
David本来被他笑得怒气升腾,打算新仇旧恨一并跟他清算,但是他突然又不笑了,象是想起了什麽正事似的低头寻思起来。看看自己缩在床上的样子,David十分气馁,怎麽会碰上这麽一个克星,说他霸道,偏偏又很懂得适可而止,清楚他底线似的就是不往他背上加送那最後一根草,让他每每气急败坏又偏偏发作不得,磨著牙他起身去卫生间梳洗。
"完事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谢谢你,郭先生,不能再麻烦你,我自己来就好,账还没结呢。"不想再跟他纠缠下去,David尽量维持著疏远的礼貌。
"这家医院我的‘天勤'集团占了大半股份,所以早就搞定了,不然我哪里来的本事一天之内帮你安排那麽多检查,而且还不用排队?"
看著他那一脸熟悉的坏笑,David咬牙切齿地反问:"郭老板总是喜欢这样助人为乐?"
"帮助你的乐趣的确是大得让我难以抵挡。"助人为乐?呵呵,他以前怎麽没发现这个词的传神之处,"走吧,我还在你那儿炖了锅粥,再不回去就该熬过头了,我也没吃早饭呢,别磨蹭了。"
David气结。

粥十分香糯可口,只不过David之前怎麽都没想到,这位郭老板居然会为他亲自下厨,而且手艺还很高明。看著自己租住的公寓厨房新添置的炒勺电炖褒等物,他实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沈默地吃著粥,他努力清理思绪,好在郭轲也饿了,只顾埋头喝粥吃早点,没来打扰他的思考。
"你慢慢吃,我想先去洗个澡。"加快速度喝完粥,David起身走进浴间。
看室内环境郭轲就知道他是个喜欢整洁的人,这套两房一厅的租住地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没有任何多余的杂物,被用作暗房的小屋还有卧室兼工作室的大屋都是一丝不苟,厨房更是完全保持著屋主出租前新装修的原貌,没什麽油烟气,而且郭轲知道他没有用锺点工。同为男人,郭轲当然晓得这对於一个单身男人来说实在是不容易,但他倒也没觉得有多了不起,因为他自己一向都认为,一个家的真谛是乱而不脏,David这里实在是缺了点人间烟火气。
等收拾完残局从厨房出来,郭轲发现浴室已空,那个人一向无声无息没法从响动判断出在哪里,所以他只得四处探头张望,结果发现那人在卧室的床上。
黑发濡湿,肌肤清豔,性感被笼在一层雾气里,若隐若现,面对如此美色如果郭轲还没有反应的话那就不是他了,下身的勃发让他不由自主地走到床边,想要看得更加真切一些。
"郭老板,大家都是男人,又很忙,所以别那麽婆妈,恩恩怨怨就此了结吧。"看著郭轲眼中不加掩饰的欲色,David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果不其然的嘲弄,轻轻地他拉开了毛巾浴衣的腰带。

上部 人约黄昏 十
但是,如果完全被欲望左右,郭轲也就同样不是郭轲了,很庆幸自己今天穿的是一条粗布牛仔裤,如果是西裤的话,那个小帐蓬就铁定把他给卖了。
在他带点情色意味的长久审视下,David渐渐沈不住气。
直到他默默垂下眼睑直到他锐气瓦解,郭轲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你的名字是哪个进?"
"前进的进。"David有点摸不著头脑,整件事发展至今,他还以为终於抓住重点,可以扭转局势一了百了了,谁知还是没能成功,不由得有些泄气,这个人还真不是一般的难缠,他到底想干什麽?
"那我叫你阿进不介意吧,我实在觉得叫洋名别扭。你看上去好像昨晚没休息好,趁著刚洗完热水澡补一觉吧。待会儿我还有事想同你谈,先补补精神。"
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又觉得问也白问,这个人十分我行我素,那种说一不二的气势在他身上已经浑然天成,David颇有点招架不住,况且昨晚失眠了大半晚,加上一早又被曾豫吵醒,他大病初愈的确感觉体力不支,所以索性如他所言闭目小睡起来。
一觉醒来天昏地暗,原来是风雨又起。看了看床头闹锺,他发现这一睡竟是大半天,已经晚上6点多了。因为睡过了头,David有些晕晕沈沈搞不清楚状况,浑浑噩噩爬起来去找水喝,对坐在那里吃晚饭的郭轲视而不见,钝钝地倒了杯白开水一气喝下後,便坐在饭桌另一边呆呆出神,等待清醒。
这是一套旧式公寓,小小门厅正对著厨房,可以看见窗外一株楝树正在秋风秋雨中做著这一年最後的舒展。被穿堂风吹了一吹,他的脑筋慢慢开始活转,扭头看见桌上放著一盘烧鸡,一盘拍黄瓜,外加一瓶冻得冷气嫋嫋的啤酒,郭轲正在口手并用地大快朵颐,虽说吃相豪爽,却只让人觉得香甜,并没有什麽粗鄙的感觉。看著看著尚未完全清醒的他就有点受蛊惑,咽了口口水呢喃出声:"我可以吃吗?"
正在口福眼福一起享用的郭轲闻言几乎将一口酒喷了出来,呛笑的巨大动静终於让David完全清醒过来,一时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这个坏蛋!可是自己到底是怎麽了,怎麽会在这个人面前屡屡失态。
"不行,你的晚饭在厨房里。去,先去穿上点儿厚衣服,又降温了,别忘了穿袜子。"看他就快恼羞成怒,郭轲见好就收地起身去了厨房。
羞愤交织地将自己裹严实了出来,发觉自己的晚饭已经被郭轲摆上了餐桌,一碗热气腾腾的清鸡汤,一碟子碧绿的凉拌葱油豇豆,外加一份软硬适度的白米饭,家常饭菜的香气将David已经准备好的一大通尖刻说辞统统压在了喉间。病後胃口初开,他忍不住饥肠辘辘地拿起了筷子,那一边郭轲又已且斟且嚼地大吃大喝起来,一时间屋外的风声雨声映衬得屋内的杯盘轻响颇有些家居氛围。
吃著感受著,David有些感慨,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很懂得宾至如归反客为主的技巧,那种强烈的主人翁精神他大约永远都学不会吧,也许是肠胃被收买的缘故,他之前所有的忿忿之气突然就平息了下来。
郭轲当然不知道他的心理变化,但是David的身体语言却是没能躲过他的悉心观察。之前的种种交往里,这个人一直给他冷漠自制的感觉,无论是强硬顺从还是沈默恼怒,那种彬彬有礼的疏离感始终存在。联想到他平日里的待人接物,他几乎以为他本性如此,真没想到他一旦放下戒备脱去硬壳,整个人可以如此柔和甚至带著稚气。有那麽一瞬间他几乎有些目不转睛。
"你之前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谈?"吃饱喝足人也变得不那麽敏感,David没有留意到郭轲对他的暗中观察,眼见盘碗到底他才突然记起了刚才睡前郭轲说过的话,於是开口问寻。
这就被驯服了?郭轲有些意外,但是他驯良温顺的表情又让他不忍心再出言戏弄,将两只预先留下的烧鸡翅夹到他的碗里,郭轲问得旁敲侧击:"阿进,你摄影师做得好好的,而且又不算中国人,怎麽会对内地的扶贫支教这麽感兴趣?因为基督精神吗?你信教的?"
用筷子拨拉著碗里剩余的饭粒和两只新出现的鸡翅,David隔了很久才开口:"我跟你说过我八岁以前是瞎子。"
"是的,後来动手术医好了。来,边吃边说,我去泡两杯茶来。"
"是先天性白内障,其实这也不算什麽不治之症,但是我出生在湘西农村,父亲外出打工又出了工伤,如果不是我幸运地被一位外籍华人收养,我现在不定还在哪里讨饭呢。所以,那个曾豫说得不对,我知道什麽是贫困,我知道,我的家,曾经赤贫。
"不过,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後来的际遇是我应得的,但是再後来,我发觉不是。所以我懂得了感恩,并且选择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一种方式去回报。"
还以为他会说来话长,没想到三言两语就结束了,但是以郭轲的阅历,他当然并不会联想不出其中隐含的种种屈折与辛酸。
"那麽你的家人,现在还好吧?"
"我的家人?我不知道。当初我的领养人出了一笔相当大的金钱自他们手里买断了我,从他们签字画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同他们没有关系了,我欠的,只是善心人对我的抚养之恩。"
"但是,他们毕竟是你的生身父母,血浓於水。"
"生养是对子女的一项恩惠?别告诉我你还有如此农业社会的感情。"
"他们也可以选择在你出生时就将你遗弃或是索性弄死,"听出他话里的偏激,郭轲忍不住出言反驳。不知为什麽,他很不喜欢在他身上看见偏激的情绪,那种同他沈静气质的不协调感令他十分不安,同样的感觉在看到他的作品时也出现过,这便是经历的力量吧,总能将一些不属於人本性的东西压逼进人心。"他们毕竟还是养育了你八年不是吗?还是你认为那笔金钱就足以抵偿了?"
"八年?"将最後一颗米粒塞进口中磨牙般咀嚼,David缓缓开口,"我两岁的时候父亲外出打工出了工伤,因为没钱医治落下残疾,再干不得体力活,半年後母亲一去无踪,很快,我的家便一贫如洗。还不到4岁,我的父亲便带著我去大城市做了乞丐。每一天,无论是烈日曝晒还是天寒地冻,我都会被不同的男人或是女人带著去路边行乞,等到略大些我便被安排独自一人拿把破烂的胡琴坐在各种大商场门口。这样的生活我过了差不多四年。因为眼睛看不见,也没什麽人教我常识,那时的我如同白痴一样什麽都不懂,但也许就因为这个,所以那些日子的记忆竟是格外清晰,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种讨不到足够多的钱便吃不饱肚子的恐惧,还有,任人唾弃和欺辱的无助。"

把酒祝东风上部 人约黄昏 十一
"後来呢?"见李进盯著桌上某一点如同魇住般出起神来,郭轲连忙出声试图唤醒他。
"後来?"有些迟钝地抬起头,David的眼睛深不见底黑得吓人。
"是啊,後来呢?"知他溺进了回忆里,郭轲不动声色地再度拉了他一把。
这一次有了效果,David如梦初醒般展了展眉,随後下意识地伸手揉揉额角:"对不起,我走神了。後来我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一位路过的华侨收养。"扯了扯嘴角,David解嘲地接道,"你说得对,郭先生,他们毕竟是我的血缘父母,事实上我有去看过他们,那些钱虽然不够他们大富大贵,但是生活还是能维持得不错的。当年父亲有了钱,很快就同母亲离婚再娶,而母亲其时也已经另寻到依靠。父亲後来搬去了县城,还开了家杂货铺,生意一直不错,如今已经又有了三个孩子,而母亲则去了别的省份,也又生养了两儿一女。你瞧,他们甚至都有钱缴纳超生罚款,生活富足足见一斑。那几个孩子都很健康,也有书念,所以,我若出现绝对会不合时宜地破坏现有的平衡。还有意见吗?郭先生?或者你认为那几个孩子的将来也是我的责任?"
他这段话是一路说语气一路变回那种拒人千里的礼貌,尤其最後一句,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在嘲讽,甚至是逐客,冷淡而生硬。但是郭轲又哪里会容许他再穿上尖甲硬壳令他前功尽弃:"那麽这一次贵州方面你打算如何解决,有替代候补的善款来源吗?"
"这个就不劳郭先生费心了,我自己能够解决。"
见他还想负隅顽抗,郭轲忍不住玩心再起,当下便端正了神色严肃道:"我不是想帮你解决,而是有个合作建议。事实上我们‘天勤'做慈善捐赠已经持续了数年,关於专门成立‘天勤'慈善基金会的意向,董事会也已经讨论了不止一次,但是集团内部的人员缺乏相关经验,而且大部分都另有职责在身,不方便再去筹建管理这个基金会,我们已经在考虑另外聘请工作人员。我见你对慈善捐赠十分熟悉,又有这个兴趣意愿,不如我们合作怎麽样?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一家慈善基金会的理事长?"看见自己的建议成功击中李进的软肋,他乘胜追击,"做法人代表理事长也就是前期筹备阶段会比较忙碌,你可能有一段时间无法专心摄影,但是等基金会走上正轨你就无须事事亲历亲为了,况且你已经是‘天勤'的签约摄影师,完全可以由公司出面做你的经济人帮你节约时间提高效率,甚至还能比较方便地顾及到你的想法需要。考虑一下吧,阿进。时间不早了,你病刚刚好,早点休息,我先走了,我的假期已经结束,明天就不过来了,如果我的建议你觉得可行就打我这个电话。外面下雨,冷,你不用送了。"不等他作出反应,郭轲便挥了挥手开门离去,冷雨凉风里回味著刚才关门时看见的李进消化不良的表情,他笑得如同一头面对食物胜券在握的猛兽。
没想到郭轲纠缠多日却说走就走,David有些发怔,然後生生打了个寒噤,原来是厨房的几扇窗户被风给吹开了。
虽然觉得这个郭轲不是一般的恶劣,但是他最後的建议的的确确是把David给抓住了。成立一个专门的慈善机构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早已成型,但因为他在中国大陆没什麽背景资源加上又不善交际,所以来了一年多也没能付诸实施,而海外的慈善基金又往往带有很强的政治目的,他只不过就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善事,实在没兴趣去招惹那些个是是非非。可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又的确有限,面对那些饥渴那些贫瘠,他总是恨不能做得更多一点更快一点,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
当晚,David坐在灯下慢慢翻看这些年陆续拍摄的有关贫困的摄影作品,那些个生动的斑驳鲜活的粗糙令他的过往再一次宛如昨日般清晰鲜明。如果不是遇到林苏远,他的生命将会是怎样的残喘与泥泞?恐怕会是连梦境也没有的永恒的黑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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