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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塔人——by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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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远心脏跳得很快,他直直看着喻烽。喻烽凑过来,轻轻闭上眼睛,两片嘴唇贴着他,慢慢地温柔地厮磨,有一只手臂落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搂近了一些,手指似乎插进了短短的头发里面。王远闭上了眼睛,然后感觉就只剩下嘴唇上温热缓慢的动作,像云朵擦过山峦,露水浸透在叶子上。然后两片厚实的嘴唇包裹住自己,湿润地吮`吸、夹缠,弄得他心跳更快。

喻烽离开了一点,额头顶着他,低声说,“喜欢吗?”

王远点了点眼睫毛,他大胆地望着喻烽的眼睛看,坦荡干净。

“要不要再来一次?”

于是王远陷入了一个充满热气的漩涡。他只闻到喻烽身上沾染的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淡淡的汗味,还有嘴唇间涩涩的马鞍藤的味道。他们抱着彼此滚落在草芽上,有落叶掉在身上,喻烽含着一片用它来引诱王远,他的小朋友很快学会了这个游戏,那叶子乐此不疲在两个人嘴巴里传来传去,直到被嚼得稀烂。

天边有海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

王远抬起头来,眼神迷离,他的睫毛轻轻碰着喻烽的,喻烽用手掌摩挲他的脸庞。王远闭上眼睛,偏过头蹭着他的掌心。喻烽低低地说,“阿远,如果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

王远睁开眼,他觉得自己得喉咙都是躁动的,“会。”

喻烽觉得满足了,他扶着王远一起坐起来,“过一段时间淮生会回内陆述职,到时候有机会申请调任。他的父亲手上有一定权力,能够帮助他调任,如果我想和他一起离开这里,那么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村民要集体搬迁,可能调动其他驻军部队过来帮忙,那时候我和淮生可能就会一起回北京了。”

“什么时候走?”

“不会马上走,最起码还要两三个月吧。”

“嗯,好。”

喻烽看他黝黑的皮肤,斜下的阳光照着泛起淡淡的红光。

他想,他还太小了,不明白分离的意义。以后他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这是他人生里面一段非常特别,带着甘甜的感情体验?在他老了之后,在相同的树下被子孙推着晒太阳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来,在还未成熟的青年时期有一个人带给他这样一段温柔的恋情?他会不会看着自己的熟睡的妻子心里仍然怀着同样的温情,拨弄她的头发想起自己的脸,觉得那也是年少无知的一种快乐?

也许以后还可以重逢,毕竟村子也要集体搬迁了。

王远说,“我不走了。李书记说守塔人可以选择留下来或者搬走。”

喻烽眉头一跳,“什么意思?说清楚点儿。”

“我想守塔,我不想去内陆。”

“那阿妈呢?”

“她跟我一起留下来。她腿脚不好不能长途旅行。”

“你确定?”

王远点头,“李书记说他向上级汇报过了。上级说编制不能改,还是要有人守塔。但是留只能留一个人,阿妈不能和我一起留下来。我和李书记说必须要让阿妈留下来,他说他会帮忙向上级申请的,如果阿妈也能留下来我就不走了。”

喻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14.

王远像那座灯塔,已经站成了习惯的姿势。灯塔在断崖上等他,长长的青坡上,少年和他的巨人战士,一个是回归,一个是凝望。

喻烽看出来王远走不了,他已经无法适应尘世。

夏天很长很长,似乎看不到尽头,快立秋的时候搬迁方案才有了一点眉目。在过年之前,村子集体要搬迁到内陆去。负责搬迁的领导小组来视察调研情况,刚到第二天接到消息报项目的那位领导被抓了,涉嫌受贿滥用职权,这边搬迁的进度要停一停。

第三天岛上来人抓了李书记,带走了。李永斌哭得一脸鼻涕眼泪,被村民围了大半天,狼狈回家,好几天没去村委会上班。后来村子里有人听村委会干部说,是李书记贿赂了省里的领导,正好省里报批这个风力发电站的项目,作为今年业绩考核的重大成果之一,李书记正好趁搬迁机会调职,借此往上升。但最近严打厉害,项目资金审核的时候出了问题,受贿那位被抓了,牵扯了李书记进来。

喻烽嗤笑,“他哪儿来这么多钱贿赂,扯淡呢吧。”

任淮生摇头,“台风赈灾那笔钱你忘了?五十多万呢,他聪明的很,独吞了在这么个破地方也花不出去,不如使在刀刃上,铺宽了路再说。”

喻烽暗讽,“可惜了。为了五十万折腾进去,这么点拿回北京都被人笑话。”

“肯定不只五十万,报个保守数目而已。”任淮生吹了一口烟,“所以我说小地方也出人才啊,能往上爬这点钱算什么?他也算做了件好事,集体搬迁国家现在很重视房屋补偿的,回内地按原尺寸每家补一套房,都他妈的赚翻了,一夜发家致富奔小康。”

“得了,人辛辛苦苦几辈子赚这么一套房子还不行?都只剩下些老人孩子,该享享福了。”

“那是啊,窝在这么个小破地方,永远也没出息。”

喻烽倒是变了眼神,“你别说,没准还有人真愿意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老人家安土重迁看以理解,年轻一辈不可能,那是没看过外面好罢了。”

“都他妈的一样。”

过了几天上面下达了关于处分李书记的通知。村民集在广场口听广播,广播员把那张通知反反复复念了五次。村委会的干部才出来和村民解释情况,李永斌是村长,他肯定要带头,一出来就有人朝他砸鸡蛋,他躲了一下那鸡蛋堪堪擦过他的耳朵碎在后面的墙上。李永斌怔忪了,回头才看到是枚鸡蛋,跳脚惊怒,“谁砸的!哪个混账王八蛋砸的!给我抓起来!”

旁边一个干部安抚了两句他像神经质一样怒吼,“我阿爸不是贿赂!他是为你们好!没有这个风力发电站你们谁都别想出这个破地方!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骂,下面的人也在骂,人群的吵闹声逐渐盖过了李永斌的愤怒,把他淹没在了里头。王远后来听说,李永斌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让村委会干部抬到卫生站去擦药去了。

从那天闹事的大会上回来的船队朋友绘声绘色和王远讲,“你没看到当时的场景,好精彩,简直就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王远不解,“他阿爸贿赂,为什么要打他?”

“他们是一家子,他阿爸拿了钱还不是花在他身上?都知道他的村长是贿选来的,说不定贿选的钱也是趁我们不知道贪的咧。”

这么说好像有道理。王远问,“那你们还问了什么?”

光注意打人没人注意要问什么。那船员想了想,“问了何书记那五十万还能不能要回来,何书记说要不回来了。反正要集体搬迁了,到时候国家会补偿房子给我们,五十万就不要了。”

“那李书记真的要坐牢?”

“通知上念的是开除党籍,开除公职,还没说要不要坐牢。可能还要审问。”

任淮生终于回京述职了。任老将军虽然已经出院但是一直在家里面休养,出来的机会不是很多,他也顺便回家探望。等他回来的时候,帮助搬迁的部队也已上岸,等着干活。军营里面为了腾地方给这些人住,原本六个人一间的宿舍挪成了十二个人一间。喻烽的单人宿舍也腾了出来,和其他人一起住。

夏天晚上燥热,这里是没有空调的,两架风扇在天花板上转得人眼花。喻烽总是睡不好,从人堆里面爬起来到后头的了望塔去守夜班。一连好几天他都在那个地方一坐一个晚上,弄得值班的小战士非常不好意思,说队长你别守了我来吧。喻烽把他打发下去了。第二天轮早班的战士上来一看,小亭子里一地的烟头,哭笑不得。

直到有一个晚上,喻烽旁边的电话嗡嗡响起来。他接起来,“舢板岛驻岛部队,你好。”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说,“烽哥。”

喻烽挑了挑眉头,“你怎么知道我晚上值班?”

王远不知道他晚上值班,只是试一试,如果不是他的声音就挂断,“我猜的。”

喻烽低笑,“这么晚打电话来干嘛?”

王远不说话了。

喻烽耐着性子等他。王远说,“我想和烽哥一起看日出。”

喻烽嗯了一声,“好。”

日出来得早。海平面上的一行白帆擦过天际线时透出浅浅的青色,喻烽点燃的烟头对准那块缺角发出一圈暗金色的光来。喻烽深深吸了一口,那光圈陡然迸射出灼眼的光斑来,合着吐出烟丝又黯淡下去。喻烽对着电话筒说,“早上的太阳应该是红色的吧?”

王远噗嗤笑了,“对,早上的太阳是红色的。”

喻烽把烟放下,嗓子干得像是军营门口那棵老树树皮。他觉得喉咙在烧,烧得特别厉害,熬了一晚上的眼睛看什么都是有点红红的。他摊在小亭子的凳子上,风吹过他觉得有点冷,可身体里面又很热,像是太阳要从他喉咙里面吐出来一样。

一会儿太阳出来了。他迷迷糊糊看到了一盘太阳,特别红特别大。

王远在电话里说,“烽哥,我喜欢你。”

喻烽烧得脑子只剩下浆糊了,他下意识说,“我也喜欢你。”

说完他眼前一黑哐一声跌了下去。

“你这是自找的,不睡觉只抽烟他以为自己是钢筋水泥啊?”医务室小医生穿着个白大褂清凉凉地说,“过度疲劳昏厥,高烧,打了退烧针了,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底子好着呢。”

任淮生谢了小医生,在床边守着,开玩笑,“看到了吧,让你好好睡觉。”

喻烽摊在病床上眼底还有点乌青,烦躁,“这么多人晚上你睡得着?”

“睡不着也得睡,哪有像你这个熬法的?我问门口值班那个小战士他说你四五天晚上在门口值夜班你有病是吧?人家轮班轮的好好的,你是抽烟抽得满脑子乌烟瘴气了是吧?”

喻烽咧了咧嘴,莞尔,“行了,我睡一会儿你别打扰我可以了吧?”

“行,你睡觉。我不打扰你。对了,忘了跟你说件事。我回去的时候我爸说你妈来找过他,让他帮忙你调职的事情。本来我爸是想就手帮个忙也没关系,结果你妈这人太客气,送了那么多东西来,还塞了卡,搞得我们家怪不好意思的。东西退回去了,你跟你妈说一声,别送东西过来了。”

喻烽皱眉,“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事?”

“你妈那是担心你前途。她还能帮你什么啊?调了以后真就帮不上了。你也别怨她。”

喻烽沉吟点头,“好。我知道了。”

喻烽睡过去,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在一片内陆深处,荒芜的乌有之乡。太阳挂在枯枝上像个装饰品,灰色的大鸟怪叫着掠过,停在一截横倒的树干上。大地的纹路显现出来,和年轮一样,一个个圈套在一起。他从一个圈走到另一个圈上,风吹过来,沙土擦过发间,土地的纹路跟着风势变化了,圆扭曲了,这边凹进去一点,那边凸出来一点。

喻烽从焦灼的干渴里醒来,王远坐在床边上拿着一只铁锈的水杯,上面用红漆刷着“驻岛部队”的字样。喻烽觉得那红色的字撞得眼疼,下意识抬手挥了挥。

王远说,“烽哥,你醒了。”

“嗯。给我倒杯水过来。”嗓子里真的要冒火了

“你昨天摔电话,后来我听到有人来挂电话,说把你抬下去。”

喻烽把一缸子水闷了,“几个晚上没睡,有点累而已。没事。”

王远低头抠着手指甲。

喻烽看他这个样子觉得好笑,“怎么了?”

王远抬起眼睛来,“为什么几个晚上没睡觉?”

“这段时间有其他部队过来,宿舍里面多了一倍人又热又吵,睡不着。”喻烽招招手,“过来。”

王远老老实实坐过去。喻烽坐起来拉着他的脖子亲他的嘴唇。王远亲人的时候喜欢抱着他的脑袋,从脖子那里整个托住,固定好了先把舌头伸出来舔舔他的嘴唇,再亲一亲。喻烽摸着他头顶的头发,短短的粗粗的头发有点扎人,很可爱。喻烽闷笑了一下,夺回接吻的主动权。

王远轻喘了一下把他推开。喻烽几乎脱口而出,“阿远,我不走了,好不好?”

“嗯?”迷迷糊糊的小朋友。

喻烽抹了一把脸。

王远反应过来,认真说,“说原因吧烽哥。”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了。喻烽想,他觉得有点疲惫,不知道能不能讲完这个故事。但王远那么认真坐在身边,他缓缓开口,“跟你说说我们家的事情。”

简单来说就是喻家曾经也是如日中天的势头,直到喻父因贪污受贿被抓家道中落也是摧枯拉朽。母亲回到南京,喻烽当时在部队刚好面临着分配,父亲一出事没有哪个部队敢要他。任淮生当时刚好要被父亲下放锻炼,所幸就跟着任淮生一起到舢板岛来了。

“我在岛上的任期只有两年,两年到了我可以选择自主择业,就是退伍自己重新找一份新的工作,或者继续调配到其他部队,淮生说他要他父亲帮忙我也许可以回北京;再或者我可以自己申请留下来,这样的申请也是有可能被批准的。”喻烽说,“我妈在南京所以想让我回南京军区,当然能去北京更好,她前几天找到淮生爸爸还给人家塞钱了。淮生被弄得很不好意思,也很尴尬,我自己也觉得挺丢脸。”

王远其实听得不是很懂,但没插嘴。

“我妈为了我前途好,我知道。没有人会想留在这儿。但是想想留在这儿其实没什么不好,反正衣食无缺,需求也不高,就是偏僻点穷点儿,以后要是建了发电站也就没什么人了,到时候可能还会更孤独点儿。但是一年好歹也有一个假期,能回去看看。”

喻烽拍拍腿,“我爸我妈这辈子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不是你的钱你不能拿,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不能要,当然这里面有我的因素在,为了给我提供更好的资源和前途。但我可能没有这个出息的命,不是我的终究也不会属于我。”

王远不明白,“那什么是属于你的?”

喻烽笑着看他,“你。你一定是属于我的。”

15.

“你,你一定是属于我的。”

王远脸红红的,嘴巴还是忍不住往上俏。

喻烽抱着他心酸得很。

夏天一过搬迁就开始了。王远在家闷闷不乐帮着母亲收拾东西。

王妈妈担心他,和喻烽说,“你劝劝阿远吧。”

喻烽踩着凳子把柜子上的棉絮拿下来,笑笑,“阿远不愿意和您分开,赌气呢。”

王妈妈说,“我知道,他大了,总要离开父母的。”

喻烽心里一阵感动。他以为王妈妈不会支持王远留下来守塔。有儿子陪在身边一起去内陆不仅多个人照顾,而且也能为王远谋一个更好的职业。她倒是想得开,不忍心为难儿子,自己打算回内陆去投靠在珠海的亲戚。

第一批离开的人搭星期六早上的船出发。王远早早关了灯到码头边送母亲。喻烽带着两个小战士过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只王妈妈的行李。

“我让两个小战士送你妈去珠海,到了安顿下来再回来。这样你放心一点。”喻烽把他揽过来,“阿妈你安心,我交代他们俩一定把你安全送到。”

两个年轻的小伙子给喻烽敬了礼提着行李上船了。

王妈妈很不好意思,“还要麻烦解放军送,这样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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