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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塔人——by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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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有。”

喻烽摆手,“不用了。你留着吃吧。”

两人扛着钓鱼竿在海滩上散步。海潮打湿了喻烽迷彩裤的裤脚,喻烽弯腰把它卷起来,干脆拎着拖鞋赤脚走路。王远带着他的软军帽,显得十分神气。

迎着风声音都是喊出来的,“那边可以看到对海的陆地!”

喻烽站在了一颗巨大的岩石上,极目之处能忘到天海交接处一块小小的墨绿色。

“呵,眼睛看得挺远,那边是哪里?”

“一个岛。没人。”

“怎么知道没人?”

“开船不经过那里。”

喻烽坐下来,“那你们没人上去看看?”

王远摇头。他少年时期经常站在这里眺望那座无名岛,它像是从来没有被这里的人发现过一样紧紧站在海的另一端。王远有时候分不清它是海的一部分还是天的一部分,又像是海面伸出的一点陆地,又像是云端吊下的一叶秋千,晨起的时候隔着茫茫海雾,小岛若隐若现,似真似幻,在王远心里变成了只可远观却抓不住的海市蜃楼。

“回去吧。”喻烽拍拍裤子,牵着他走下岩石。

他送王远回灯塔小屋前,“你这儿有没有电话?我可以打电话给你。”

灯塔里有一部电话,以备不时之需。王远报了电话号码给他。

身后小屋突然传出一声轰隆,伴着一声女人的惊叫。

王远吓得眉毛一扭,眨巴两下眼睛,转身去开门。喻烽跟在他身后也想进去,被王远挡在外头,“你别进来!”

喻烽很不开心,刚才明明听到女人叫来着。王远屋子里有女人为什么不说?是谁?处的对象?十八岁就处对象会不会太早了?还是农村里头都处得早?

等了一会儿听到里头王远和女人说话的声音。忽然王远开门,有点惊慌,“柜子倒了。”

喻烽怔了怔,反应过来,“没事吧?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不,不用,没事,你回去。”

喻烽拉着他的手,“你屋里有女的?”

王远彻底慌了,他一慌神就眼睛到处乱飘,支支吾吾脸红半天说不出话。

“没事,我不和人说。”喻烽以为他害羞,“你当我是你哥不?当我是你哥就让我帮忙!”

王远咬咬牙,“好。”

回到基地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任淮生找人找半天没见着急得够呛,打了无数次电话打不通最后终于把人盼回来了。

“烽哥,约会也有点底线吧,耽误正事啊。”

喻烽顺手就拐他一肘子,“扯淡,一边儿去!”

收了海事局的物资,任淮生才又悄悄摸摸地凑上来,“阿姨给你打电话了,你要不回她一个?”

基地上有可视频的电话,允许每个人每个星期用一次。

喻烽到机房拨通了母亲的电话。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和母亲通过话,透过电子屏女人大约五十来岁的样子,鬓角有点灰白,穿一身黑色的衣服,目光冷淡婉转,“还好吧?适应不适应?”

喻烽说,“都好。挺好的。您呢?”

“我能有什么事,就是呆在家里头打打牌。”

“那您给我打电话是……”

“你爸的判决下来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房子车子那些东西都封了,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喻烽攒着拳头,“我知道了。”

“你也别指望着你爸和我了,他就算不用真的在里面呆十五年也不会有什么用了。我有你姥姥小姨照顾,你也不用想着我,自己好好呆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您见着我爸了吗?”

女人点点头,长唉一口气,冷笑,“你廖叔叔带我去见过一次,他也算是高级官员了待遇不会差的,你不用操这个心还能死人不成?我就是命不好,嫁个这个葛朗台,当初说了让他把钱放到国外留一部分以后你要是有用还能用得着,现在倒好了全上缴了吧。”

“我也用不着,本来就不应该拿的钱。”

“你以为我们不拿它还能回到纳税人手里去?”女人激动起来,“你从小吃好喝好,上那么贵的幼儿园,出国念书交流你以为谁赚的钱啊?叫你考国防生不愿意考后来愿意当兵了,让你进部队不要花钱?你以为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为了你!”

喻烽咬牙,“是,您说得对。”

“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你以为我贪那点钱吗?你妈我什么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啊?还不就是为着你以后前途考虑,你呢?永远都不听话!让你跟你廖叔叔女儿好就是不听,你要是和她结婚了你现在用跑到那穷乡僻壤的破地方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偏僻的要死,吃苦受罪怪谁啊,还不是怪你自己?等你任期过了我看你要分配到什么破地方去,到时候新疆西藏荒漠戈壁,你别指望我和你爸再能帮你,没这事儿了!”

女人气得把视频电话挂了。喻烽展了展眉,抹了一把脸。

任淮生在外头等着他,看他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好,“别丧气啊,没事儿,你妈那也是伤心的。”

“她这段时间精神的确不好,我到时候要我小姨带她去看看。”喻烽点头,“我没事儿,她有时候也要发泄发泄我理解的。”

“那就行。我看你就这点最好,心理素质强。家里人出这么大事儿还能挨着。”

“我们家不得只剩我一个男人嘛,我要塌下来我妈连找个人臭骂一顿都没有。以前我爸在家就是给她骂,我们爷俩就是天生给她骂的。到现在她还惦记着我大学没和廖叔女儿好的事。”

任淮生狐狸似的歪笑,“你得了吧,你一弯的祸害什么女人啊。”

“我知道啊,所以我没祸害嘛。”

“哎,那今天跟小帅哥钓鱼钓的怎么样?”

喻烽给他提醒过来,把他揽近了一点,“你在海事局不是有认识的人嘛,帮个忙。”

“什么忙?”

“我这儿一个姑娘,特殊情况,看能不能搭海事局的船去广州。”

任淮生看他那表情颇为惊恐,“烽哥,你招惹什么女人了?”

“哎呀,你听我跟你慢慢说嘛,”喻烽把赵臻芳的情况大致说了,“帮哥一个忙,人情欠着,以后还,怎么样?”

任淮生说,“这个我拿不准,不一定能成,你让我联系联系人问问。”

“好嘞,那等你好消息啊。”

晚上喻烽偷偷摸摸躲在厕所给王远打电话。响了好久王远终于接起来。

“喂。”

“阿远,我是喻烽。”

王远从折叠床上腾地坐起身来,“烽哥。”

喻烽低笑,“给你打电话没想到吧?”

灯塔的这个电话每个月就响一回,就是海事局过来的时候,王远睡着睡着迷糊了被电话吵醒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烽哥,你没睡?”

“没睡。”

王远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他想等喻烽说话,但喻烽一直没说。

很长的沉默。

6.

“不早了,去睡吧。”喻烽说。

王远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王远拎了点东西去探望村长,正门口撞见村委会的人和村长老婆吵架。老太太拄着拐棍作势要打的样子把一干人都轰出去了。村委会主席转头看到王远招呼也没打一声,黑着脸走了。老太太还站在门口气得直哆嗦,嘴巴里念叨,“没良心的东西。”

王远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这是干什么?”

“你问问他们!讲了老头子不舒服还要每天都来烦人,都退休了还没安静日子过!”

王远皱着眉扶着她进屋。老太太领着他到卧室,里头光线不大好,老人躺在床上面色蜡黄的,迷迷糊糊的睁了半天眼睛才认出来王远是谁。

王远问,“阿叔病了?”

老太太站在床边上给老伴擦口涎,“卫生站的医生来看过啦,说是可能胃有问题。”

“吃药了吗?”

“没用。要我们转大医院,去搞个什么片子看。他腿又风湿,现在挪动都挪动不了,我没办法一个人带他去广州,天天就躺着喝点粥。”

“什么时候开始的?”

“快一个星期了吧。”

王远接过她手里的手帕在旁边装水的塑料盆里搓干净,又拿着床头柜上面的几个没洗的饭碗到厨房里头收拾。老太太追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放着吧,等一下我来洗。你要吃点什么,家里有点饼干我给你去拿。”

“您不忙!我不吃,才吃的午饭。”

老太太好不容易把村长哄睡了,坐在藤椅上打毛线。

“你忠哥媳妇儿生啦,寄了张我孙子的照片过来。前天才收到的,胖嘞,刚生下来有八斤多重,你等会儿帮我打个电话,问你忠哥有没有时间回来带你阿叔去广州看病,顺便我们就看孙子啦。”

王远擦着水槽,声音和那哗啦啦的水流一样生动,“忠哥有崽崽啦?”

老太太也高兴,“是啊,不错咧,媳妇儿以前一直生不出来,今年春天才怀上的。要不是家里有这个老头子,我还想去带孙子呢。”

“嘿嘿。”王远两只手甩了水从厨房出来,在裤子边随便抹干了就开始播电话号码,老太太眼神儿不好又老记不住儿子电话——电话上面横七竖八十几串数字拿透明胶紧紧封着,王远找到标记“阿忠”的,播过去。

对方通了,王远拿着话筒朝老太太挥了挥。老人家打毛线的手停了下来,两只手揪着织针盯着他讲话。王远大体交代了老人家的意思,嗯嗯啊啊几句,抬起头来问,“忠哥说要下个星期才有空,问下周末回来行不行?”

老人家说,“行行行!叫他不忙!”

电话打完了。王远说,“下个星期我送你们去码头。”

“你要是有空就来,没空就算啦。”老太太扯着毛线笑眯眯的,“今年再给你织件毛衣吧。你阿妈身体不好叫她不要劳累啦。”

不巧海事局的船在下周末来。任淮生打过招呼了,晚上六点在码头,要王远把小姑娘带过来送上船去,把她放到广州下。

这个点儿家家户户都在煮饭,码头上没什么人,几艘船队的渔船停靠在岸边。喻烽亲自带了两个小战士送了一套迷彩服给赵臻芳穿上,让她扮士兵上船。赵臻芳肚子已经有点显出来了,外头罩了一件大袄才把那肚子遮起来。码头值班的老头儿带着个收音机里头咿咿呀呀放着粤曲,喻烽敲了敲值班室的玻璃门,把军官证亮出来给他晃了一下,老头儿笑眯眯的点点头让他们过去了。

王远走在最后一个,他和另一个小战士中间夹着赵臻芳。姑娘的头发盘在脑门儿上,拿个软帽扣着,冒沿压得特别低。为了不显肚子她有点驼背,佝偻着身体跟个小鸡崽子似的惴惴不安。王远从背后看她,没有了马尾辫,赵臻芳后脑勺的发际线特别高,空出来一大片白的脖颈子,陷在迷彩服的领子和墨绿的软帽中间,像一个洞似的,看久了又觉得像是个没有头的人顶着个帽子。

船长把赵臻芳安排在杂物间,里头就一个架子床,一张断了腿的木桌子。赵臻芳坐到床上那瞬间,松了一口气,通地一声跪下来给王远和喻烽磕头,“阿远哥,喻队长,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

喻烽赶紧打断她,“别做牛做马了,顺利做妈就行了啊。赶紧起来,小张,赶紧把姑娘扶起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能看你和孩子两条人命白丢了,到了广州船长会通知你下去的啊,也就能帮你到这儿了,自个儿以后小心。”

赵臻芳眼眶都是红的,里头泪珠子打转,“谢谢。

王远把一个信封塞她手里,“拿着,收好了,一千块钱别丢了。”

赵臻芳望着她,“哪来的钱?”

六福上次给了两百,今天早上又要人过来送了八百块。

“他还惦记我……”姑娘感动得眼泪止不住地掉。

喻烽和王远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心里都憋出一个字——傻。

码头上的晚灯亮起来,远方残余的天光渐变成浓稠的夜色,船开出去了,滑向了海天交接的最后一点微白。

岸边飘来袅袅的暖烟——渔船上有人在做饭了。香气扑鼻,闻着像是咕噜肉的味道,王远的肚子叫了一声。喻烽一直绷着的表情最终忍俊不禁,闹得王远一个大脸红。

“饿了?”

王远点点头,捂着肚子,“出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做饭。”

“等会儿还要回去开灯,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叫食堂的人给你送一份饭过去。你就别做了,省得忙不开。”

王远很不好意思,蹭别人的船还要送饭。

“忘了和你讲,村长今天晚上的船去广州。”

“怎么突然去广州?”

“病了,忠哥接他回去。”

喻烽有点愧疚,“我一直不知道,也没来得及看望他。”

王远怔怔看着他。

“七点半的船是吧?”船的班次是固定的,喻烽看看表,“我在这里等他们,你先回去吧,等到人我会把他们送上船的。”

同一时间,灯塔里的电话疯响不止。

王远回去晚了。他气喘吁吁赶到灯塔的时候刚好来得及按时把灯打开。

尖锐的电话铃声震动了他的神经——

“喂!你干什么去了!我刚才起码打了十个电话不止!”

是气象局的人。

“对不起我刚刚出去了。”

“好好好,不跟你说这些现在,听好了,强热带风暴要到你们那儿,你赶紧做好准备,这次风力预计10-11级,估计到你那儿的风速能有近30,明天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半之间登陆!下午六点之后,必须全线封港!一条船都不能过!听到没有!”

王远脑袋有点懵,愣了一会儿一拍脑门爬上楼,把柜子里那些小本本都翻出来,仔仔细细找风暴天气的记录。基地一个小战士过来给他送饭他愣头愣脑见了人家第一句就说台风要来了。小战士给他逗笑了说气象局已经通知过了。

天果然阴下去了。晚上淅淅沥沥下了一点小雨。

早上关灯的时候天光尚是灰白的,海面上糊着厚厚的雾气。王远许久没有见到这样的海面了。这让他想起了从前跟着船队在海上的日子,渔民最担忧的就是这种天气,在夹缠的浓雾里船是被孤立的,它的神经紧绷,非常容易撩拨,几乎一点即燃,就像个被塞进麻袋里放在喧闹市场等着被卖的狗崽子,最安静的那种,忙着喘息,很容易陷入愤怒和恐慌情绪。

王远很清楚心脏像被人攒紧在手里的压抑感。当年他还只有十四岁,刚刚初中毕业,跟着船队第一次出海就遇到大雾和台风,虽然风力还没现在高,但对于尚且稚嫩的他来说,也算生命第一次感到死亡的迫近仿佛贴面而来的浓雾,并且阴影更甚。要不是他天生顶着一张面瘫脸,慌得手都哆嗦了脸上仍然是没什么表情的,人家都以为他小小年纪也有这么好心理素质。后来回港后,船长逢人就夸他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颇有担大任的潜质。

天幕密不透风,在晚秋的萧飒里犹如一堵灰色的粉墙,充满着颓唐而抑郁的气质。小雨不多但是冷冰冰的。王远抬起手来,一滴雨水堪堪擦过指尖,只在指缝皮儿上留下了一点潮湿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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