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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塔人——by江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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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远说,“见过一次,小时候阿爸带我去北京玩过一次。”

那是王远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旅游。父亲带他去首都玩了几天,看长城故宫天安门广场。因为当时是冬天,两个南方人受不惯北方的冷,衣服也没带够差点感冒。在王远的记忆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长城故宫天安门就是电视里的样子,没什么差别。

“我们家现在不在北京了,我妈回南京了。南京去过没有?”

“没有。”

“六朝古都没去过?一定带你去,必须要去的。”喻烽说,“我跟你说啊,那地方虽然没有北京大气,但是很别致很漂亮的。周围一圈小城市什么苏州扬州也都是养人的地方。女孩子也特别漂亮,皮肤白大长腿秀秀气气的还很会读书。我发小就南京女孩儿,比你们那个领舞的女孩子漂亮多了,有时间带你回去逛。我妈肯定也喜欢你这样的男孩儿,又听话又能干。”

王远有点好奇喻烽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喂,在听吗?”

“嗯。”

“在想什么呢?”

“在想烽哥的阿妈是什么样的。”

“我妈?”喻烽望着那星河毫无意识地说,“她是个非常典型的上海女人,虽然祖籍是南京,但是很小就去上海念书了。娇滴滴的嗲嗲的,但是发起脾气来根本没人受得了。我和我爸在家都是听她使唤老实挨骂那种,”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我跟你说,她那颐指气使的样子你要是见了肯定受不了的,偏偏她又确实长得好看,吹鼻子瞪眼睛也比人家好看,那张嘴巴再刻毒的话说出来我爸都觉得受得了。我是没见过他们俩这种愿打愿挨的……”

他这样说下去没完没了了。王远听得出神,偶尔嗯嗯两声全当做是陪衬。

——烽哥想家了,毕竟在去家千里的离岛,与世隔绝难免引起思乡之情。

以前跟船队出海王远也会想家,连船上做的饭也没有家里做的饭好吃。他不忍心挂喻烽的电话,听着话筒里头男人胡天海地地扯了半天,直到他语速降下来,累了。

“烽哥,睡觉。”

“好,睡觉。”

这个夜晚出奇的平静,海面无风无浪,像是有什么镇在海上。王远记得村长曾经和他说过很多关于这片海域和小岛的故事。有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故事说,当暴风雨要来临之前,东海观音娘娘要在海上念超生经,为将要死亡的灵魂提前超度。于是海面被经文镇住,远望之下是一块黑镜,只看到月亮晦暗的牙勾在云面印出一个灰色的影子来。星阵的方向变了,排布悄悄移位,远方头一颗藏了光,不露针芒。

——不是好事情呢。

11.

年节这几天热闹的很。除夕前几天陆陆续续开始有外出打工的年轻男女回来。王远看到港口每天来往的船增加了两次往返班次,每一趟也都坐得满满的。除夕那天晚上在广场上面吃流水席,每家出两三个菜,全村人都在广场上吃。喻烽把军营里面排的节目拉了出来,在广场西边儿的戏台子那里重新搭了一个小台子,拉了块大红绸子,就让女孩子在上面跳舞唱歌。

篝火点在广场中间,小山高的木柴堆是小战士从树林子里捡来的,笼统搭了个木架子点上,火舌跳到了半空中,烧得炸裂,爆出零星的火花。王远站在灯塔上远远地望,心里古老而遥远的情结烧得通红的,在这巨大的火焰里涅盘了。

喻烽坐着他旁边给他烤一只鸡腿,涂得油重蜜厚,笑,“阿姨也忍心,过年还不能一起去过,大除夕的港口值班儿那老头都去喝酒了,就你还得在这儿坚守岗位。我看每年央视采访什么边防部队,最应该给你一个镜头。怎么着也得加一倍工资。”

王远没听懂,“那个火堆好高。”

“高吧,我跟他们说了,一定要烧的旺旺的,明年有个好兆头,咱们就从今儿晚上一直烧到它大年初一。红红火火跨个年。”喻烽咬了一块儿肉下来,鉴定里头熟了,连着叉子递过去,“趁热的吃,无烟碳给你烤出来的,一年就一次。”

王远嘿嘿一笑把叉子接过去开始啃。喻烽七点多钟来的,拎着一只鸡一袋子乱七八糟的蘑菇萝卜青菜,让他去找了个小的油漆桶,搞了一点碳过来搭个铁丝网烧烤。广场那边吃大锅饭,他们这边就开小灶。蜜糖酱料都有,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远远传来广播的音乐,飘到高丘顶端只有一点点余音。王远啃得嘴巴边上一圈儿蜜糖,不亦乐乎地用脚踏着拍子。喻烽给他递纸巾,“听什么呢这么开心。”

“那边有音乐,仔细听能听到。”

喻烽把手机打开,折腾半天给他调出中央台的网络转播,但这地方信号不太好,卡得很厉害,喻烽把手机放在旁边桌子上给他看,“有点卡,条件就这样儿了,将就一下。”王远一点也不介意,觉得他特别厉害,“这个能当电视看?”

“当然能。要不然我买个这么大屏的干什么,电视剧电影电视台都能看。不过就是要多费点钱就是了。画质还行的,你要是嫌小下次哥给你带个电脑过来放。”

王远摇头,揣着手机看。里头在放宋祖英唱歌,舞台特效绚丽,灯光大气,宋祖英明珠如昼锦绣辉煌,一开嗓子王远就眯起眼睛来摇头晃脑的跟着摆。喻烽看得好笑,腹诽你哥哥宋祖英本人我都见过,确实漂亮大气,但你才十八岁你喜欢这么老的干什么?王远没理他哼哼了半天,看到宋祖英下去了,换上个他不认识的小明星,他才把手机递回给喻烽,“烽哥,这个是谁?”

喻烽也不认识,“没见过,可能是新晋的小明星吧。别光顾着看,吃东西。凉了不好吃了。手机放桌子上看。”

王妈妈给儿子端了点东西过来吃,看到喻烽也在,原本还有些担心的脸色变得和悦,“刚才干部们都问了一圈喻队长跑到哪里去了,真是麻烦你了,还想着阿远。”

喻烽毫不介意,“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才找个空子钻的,没多大事儿。您坐。阿远就是不想您走这么远过来才让您留在家的,结果还是来了。您也吃点吧,外头冷,吃点热的不容易进寒气。”

王妈妈吃了不了烤的东西,没跟着吃。把手里东西放下就回去了。王远送了她一段路,回来的时候喻烽在收拾炭盆和垃圾。桌子上热了一大碗面条拌着肉酱。喻烽说,“给你热了一下,晚上也没吃主食阿姨刚好送了面条过来你也吃一点吧。”王远把那盆儿拿过来扒了几筷子递给他,“峰哥也吃点,我们家过年吃面条。”喻烽手上拿着一袋子垃圾腾不出空儿来,转个头张开嘴巴,“没手。”王远就着把面条扒拉进他嘴里。

已经很晚了。王远翻出备用的那套安全绳和探照灯来,拉着喻烽上塔顶。

不一会儿村里头开始放烟火,还是老式的那种手工造的花炮,飞不了很高,在半空中爆开一瞬间就落了。王远手里还拿了一个,外面是封好的一个圆筒,下头漏出一截短短的棉线是引信,把那棉绳一拉就飞出去一只药弹,做一个抛物线炸开一朵很小的金色火花,细碎的花线闪烁着渐渐坠落隐没。喻烽握着他的手,把那引线拉开,那玩意儿还有点后坐力,震得王远往后一摆,喻烽捞着他的肩膀,看那朵小花掉下去了。

“还有多久才开灯?”

“天亮,冬天是七点,夏天是六点半。”

喻烽摸摸他的脑袋,“辛苦了。”

王远笑笑没说话。喻烽牵着他的手搭在扶栏上,炮竹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过来。

过十二点了。

年后喻烽忙着准备迎接新一批的小战士。王远陪着母亲祭祖则是头件大事。

村里的人祭祖也是集体活动,一家家的牌位都摆在祠堂里面,轮着去磕头烧香进贡。王远扶着母亲在祖父母和父亲的骨盒前磕了头烧了香,从里头出来看到赵家儿子儿媳回来了,陪着父母在和六福一家在说话。六福媳妇儿牵着小儿子,那孩子三岁大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很可爱。赵家母亲还一个劲儿逗他,对着自家儿媳妇说,“你看看人家,也不赶紧怀上一个。生了我给你们带。”

六福媳妇儿长得俏丽,是个念过高中的,父亲也是村干部。她见了王远打招呼,“阿远!阿姨!新年好呀。”

王妈妈看着小孩子喜欢,掏了一封红包过去,“崽崽乖,新年好。”那小孩儿不怕生,抓着她的手就吮,一群大人看着笑。六福媳妇儿赶紧拍掉儿子的小手把他抱起来,“才说你乖就去吸奶奶的手拉,新年第一天就没礼貌。”王妈妈不见怪,“小人家都是这样的,你别说他。等阿强媳妇生了你婆婆就高兴了。”

赵家母亲也笑,“他们忙打工,不愿意生,我就是再急也是干着急。”

王妈妈问,“还年轻急什么,怎么没见着臻芳?”

赵臻芳自从上次搭海事局的船走了之后就没回来过。赵家一开始动员全村找女儿,久了找不到也没人愿意整天整天扎在树林子里搜,后来就当是失踪了。赵家母亲伤心了很久。这件事情本来是没有人提的,后来赵臻芳写了一次信回家报平安才知道女儿去广州了。怎么去的孩子生没生下来都不知道,信上那个地址还是个邮局地址,赵家儿子也没找到妹妹的人。本来想着过年总该回家过的,没想到没回来,气得赵家母亲放话不要这个女儿了。

结果王妈妈问起来,做母亲的还是不免红了眼眶,“养不熟的,这么多年白疼了,一个女人自己大着个肚子到外面丢脸,我也不想管她了。”

王妈妈劝了几句。王远去看六福的脸色,六福慌慌张张地向他递眼神,靠近了低声说,“老弟,这次真的谢谢你,不然我媳妇儿一定要跟我闹的。”

王远嗯了一声算听见了。

六福涎着脸,又问,“她还好吧?就发了一次信回家,也没捎个信给我。”

王远最近收到过赵臻芳的一封信,她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找了一家小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孩子很健康,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了,但是她担心攒不够钱去医院做手术生孩子,于是问王远能不能先借点钱给她生孩子。王远傻乎乎给她寄了一千块钱。这个事情给喻烽知道之后王远挨了一顿骂,在那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王远说,“她要把崽崽生下来。”

六福有点急,“怎么能生下来?她走的时候我不是给她钱让她去把胎打掉吗?”

王远冷冷道,“她要生,和我没关系。”

六福碍于旁人在没敢再说什么。他要王远把赵臻芳的信给他,王远隔天给了他。

这件事本来王远没放在心上,但是没过几天就出事了。六福媳妇儿发现了这封信,气得大闹了一顿,还把这个事情闹到赵家去了。王远没在现场也是后来才听人说,六福媳妇儿抱着儿子跑到赵家哭,说你们养个女儿偷别人家男人,还要跑到广州去生下来。六福是船队的,一年怎么的也得去广州四五趟,本来出一趟海就要提心吊胆地担心男人会不会在外头偷腥,现在这不是等于在外头养女人嘛?要生下来还要一并再养个小的?

赵家母亲把王远找来,也骂,说他不安好心把自己女儿送出去。王远有理说不清楚,王妈妈闻讯赶过来的时候就听到赵家母亲尖锐刻薄的骂声和六福媳妇儿凄厉的哭叫。王远表情麻木站在边上,眼神愤愤然。赵家母亲一看王妈妈来了就哭,说姐姐你这个儿子把我女儿可害惨了,她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还要生孩子我这个做妈妈的居然都不知道,真是作孽啊。王妈妈苦劝了许久,终于把儿子救出来带回去了。

但这事儿没完没了起来。六福媳妇儿和赵家母亲天天来找王远逼问赵臻芳的下落。王远自己也不知道,对着两个女人又不好发火。终于赶上喻烽接完了新兵过来找他,看着王远哭笑不得被两个女人软硬兼施地折磨,那场面还真是有两分喜剧色彩。

“你们不用怪他了。这个事情本来是我做的。”喻烽把赵家母亲扶起来,“和阿远没有关系。信上面不是也提了我的名字吗?你们找他没有用,小姑娘自己不愿意被别人找到,所以不写明确地址过来。我本来不应该干涉这个事情的,但当时她跑到军营后头被我们一个值班的小战士看到了,不知道她要干嘛就只好带到我这里让我安顿下来,所以你们找不到的。那天晚上李书记不是带着人去过灯塔找阿远吗?没有人,小姑娘一直是我安排的,送去广州也是我我安排海事局的船送的。”

这人几句话把事情全揽到自己头上来了。两个女人忌惮他是解放军,不敢说什么。解放军就是代表政府,那政府安排了赵臻芳,怎么也不能找政府的错误。赵家母亲结结巴巴说,“喻队长,可我女儿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还怀着六福的崽崽,怎么办?”

喻烽嗤笑,“她也十八岁了成年了,自己有权利接管自己的人生了。我总不能强迫她堕`胎吧?要是搞不好可会出人命呢,那就可能违法了啊。”

赵家母亲吓得不敢说话。她不明白什么叫“有权利接管自己的人生”,在她的观念里面,女儿就是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就是要堕`胎的,她第一次听说强迫堕`胎可能违法的。

喻烽继续唬她,“本来呢村里面是有集体处理的权力的,我们也尊重你们的传统和习俗。但我们还是要尊重女性自己的权力嘛,国家宪法说了公民的人生自由和人格尊严不受侵犯,生育也是人类自我繁衍的方式,属于公民可自由决定的范畴,只要她没有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她完全有权力把孩子生下来。要是强制堕`胎,那就是违反宪法精神了嘛,再怎么说我们也要尊重国家法律是吧。”

六福媳妇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王远站在边上却略略有笑意,甚至有点骄傲。他直觉喻烽是在耍人,就算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也不知道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十有八九不是正经话。喻烽这人要不是穿个军装看起来高大威猛,正义之士的样子,使起坏来也非亲近人不可知的。看赵家母亲的表情王远只能心里安慰自己,至少是做了件好事。

把赵家母亲和六福媳妇儿送走了,王远松了口气。喻烽笑话他,“以后小心点,有什么事要学会把自己摘出去,整天傻不拉几给人坑,哥这次救得了你还以为没回都能救你。”

王远撇撇嘴,不以为意。喻烽看他那样子好笑,“好了,说正经的,上头下发通知了,年前那个发电厂的项目审核过关,岛上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动工了。”

王远问,“会有很多外地人来?”

喻烽说,“对,而且还会有很多人走。”

12.

“还有很多人会走。”

“去哪里?”

喻烽怕他没办法接受,“村子里要搬迁,所有人都要搬走。岛上的可利用空间会被全部开发用来做发电站项目,可能会建成全国最大的风力发电基地。所以所有住户要集体搬迁。”

王远愣了,“搬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还没有定下来,按程序来说会有相关小组过来考察制订搬迁方案。国家这方面政策这两年完善不少,集体搬迁的住房补贴和安置都很全面,你放心。”

王远不是在意这个,“我也要走?阿妈也要走?”

“李书记他们都走了,你估计也会走吧。”

王远又问,“那烽哥也走吗?”

喻烽略微沉吟,无法回答他。

王远觉得不可思议。他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搬离舢板岛。他还很小的时候村里开始出现打工潮,年轻一辈的去内陆的工厂做工,一年收入是从前的两三倍。渐渐所有能出去打工的都出去了,留下老人和年轻的小孩儿在岛上,村子不免冷清。但逢年过节的,该回来的还是会回来,这里依旧是归处,是心里头那么一块儿觉得是应该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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