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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上——by谁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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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从之听得一怔。

你不是柳从之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话。

柳从之是谁?柳从之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冥顽之徒。当年他娘为他取这个名字,只愿让他一生安分守己,平平安安。他却不愿,不管是谁,他都不从,他只从自己……这名字至如今,已成一个莫大的讽刺,同时也是他一生写照……从不从命的柳从之,也认为自己从不认命的柳从之,为何这次又认命了呢?

柳从之神色带一丝寂然,看了看自己痉挛抽搐不定的手。

爬不起来?他当然有过爬不起来的时候,他一生波折至此,最险的时候,又何止是爬不起来?可这次……

柳从之虚弱地闭目。

暗夜寂静,寒风呼啸着刮过这片空旷的野地,一点点吹散杀伐后的血气。此为北地,北风之寒,寒如严冰,冻僵他四肢百骸。北风之烈,烈如刀锋,割开他遍身旧伤。他一动不能动,思绪却分外清晰,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闭目待死。

一生野心勃勃,欲壑难填,他爬得越高,想要的就越多,于是一直往上爬,爬得越高,路也就越窄,能够信任的也就越少,想要把持在手里的却越多……于是当他转身,身侧已然空无一人,旧人已逝,前尘已往,去路莫测,危机四伏,吉凶难测。

帝王享受这人间最多的金银权势,故而也承担最多的责任,面临最复杂的局势。

头上悬剑,喉中含铁,如此度日,固然快活,恐怕有时也……疲惫。

这一份疲惫日积月累,和着体内旧患日日夜夜不停歇制造的痛楚,终究混成一抔碎冰,沁入他四肢百骸,消磨他那近乎钢铁一般强硬的意志,最后在这一场肆虐的北风中,吹凉他一腔野心与斗志。

“我……不过是柳从之啊。”

柳从之轻轻一声喟叹,只感到出奇疲倦,他醒得太久了,也咬牙挣命挣了太久,一口气放松下来,就觉四肢软绵,再也不想动一下,只愿长睡,再不醒来。

十年前的隐患,如今终成大患。若无昔日因,怎来今日果?

他这十年,恐怕真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若真是熬不过这一劫,他却也……无话可说。

他长睫微动,薛寅忽觉他眼角有什么在闪烁,仔细看去,却是一滴泪,而后很快被肆虐的寒风吹得近乎凝结成冰,挂在柳从之眼角,微微闪烁。

英雄末路,传奇终了,不过如此。

柳从之是逆天传奇,可也是……一介凡人。

******

天色微亮,山洞中隐隐传来亮光。

薛寅灰头土脸,坐在火堆旁,周身摆着一大堆小东西。

这些小东西一字罗列排开来,分别是暗器机关,各色伤药解毒粉祛兽粉,当然也不乏什么迷药毒药春药——看这些东西就知道戴这些东西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接着还有什么盐巴调料若干,嗯,还搜刮出一壶烈酒。薛寅把酒放在自己身边,把那什么春药一抬手扔得老远,最后拿起手中盐瓶,有心让旁边那个人尝尝伤口上被撒盐的滋味,但到底大度,还是放下了,拿起从柳从之身上搜刮出来的伤药,再加上他自己打的包扎伤口用的纱布,开始给旁边那个昏迷的人包扎伤口。

姓柳的一没伤到心二没伤到肺,身上还带这么多有用的小玩意,结果受了伤就直接闭着眼睛等死?真的是看着都来气,还凝泪于睫……您当您老还是那个白白净净好看得像兔儿爷的样子?如今看去根本是个灰头土脸的叫花子,就算是哭,那也是半点激不起别人的恻隐之心的。薛寅越看柳从之的脸越头疼,叹一口气,他却不承认,他见柳从之落泪,心怦然一跳,心头骤然涌起一股酸楚。

他到底……还是年轻,不愿见传奇陨落,柳从之再是让他头疼,可也是明君英主,如今月国既已动作,将来天下局势恐怕难测,一时半会儿定是平不了的,有柳从之在……至少烽烟起时,约莫能少死一些将士,再者柳从之若亡,如若让冯印一类的人接掌皇位,那还不如柳从之呢……

薛寅垂下眼,低低打了个呵欠。

传奇将领,百战将军,论其下场,多半凄凉。他见柳从之一滴泪,却倏然想起了老宁王缠绵病榻时,那被病痛和光阴磨走了所有雄心壮志,一片浑浊的眼神。

强横如老宁王,也会被困北化,郁郁而终。

顽强如柳从之,也会浑身淌血,闭目待死。

英雄若是软弱,恐怕就离死不远,但英雄只是凡人,只要是凡人,终归有软弱的时候。

柳从之眼角的泪如同钢铁之上的一处裂痕,无比真实,又无比无奈。薛寅见之摇头,最后却是一咬牙把这本该在冰雪之中冻成一具冻尸的人辛辛苦苦背了起来救治。他最想做的仍然是踹这人一脚,但姓柳的命在旦夕,如果踹死了那他这一番动作就白费力气,小薛王爷不喜白费力气,于是他改而求其次,扒了柳从之的衣服,把他身上所有东西都搜刮了一遍。

柳从之身上东西之多,真正应了凡事有备无患这句话,薛寅看得叹服,同时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自己也去搞这么一套东西,到时候遇上什么情况都不怕,不过这些小东西除开,柳从之身上最特别的东西,却是一枚玉佩。

一枚月牙形的玉佩,年代似乎颇为久远,也非什么贵重之物,却被柳从之贴身挂在胸前,约莫有那么一点来历。薛寅看了一眼,并不去动这玉佩,只埋头专心料理柳从之的伤势。

这里有一点需要说明——小王爷不是天狼,也非神医,更没什么治伤的经验。

所以他所谓的治伤,也不过是把伤口拿布包包,看见乱七八糟的伤药随手洒点,伤口太脏不好清理的就涂点上去随便抹一抹,总之就是随性而为随手搪塞——完美诠释了何谓庸医。总之救活了是功德,死了也就死了吧,某人自己都等死,他做成这样也是仁至义尽了。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的途中,却让他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

柳从之身上,遍地伤痕。

新伤旧伤各种密密麻麻他所能想到的伤痕,有的已经只余白印,有的仍然刺目明显,难为这人这么多年了脸居然还没被毁,是这张脸生得太好别人不忍心下手么……薛寅一面给这人治伤,一面暗暗叹服,最终低低叹一口气。

这遍身伤疤,就是柳从之呼风唤雨十几年的代价,也是他所得功勋的印章。

从来权势最醉人,也最伤人。

薛寅折腾半天,总算是弄得差不多,但等了几个时辰,柳从之一直没醒,还有呼吸越来越微弱的迹象。薛寅抱着膝盖打量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迟疑了半天,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

他虽然没有柳从之那么夸张,但身上确实也带了急救的东西。这瓶药丸是天狼给他的,算命的原话是“随便调的,反正吃不死,应该能救命,你顺便给我试试药”。于是这瓶药薛寅一直没动过,不过现在……死马当活马医吧。

薛寅一面喂药丸,一面想,死了也是你的命数,小爷已经仁至义尽了。

不知是天狼这药是灵丹妙药,还是柳从之这人命太硬,总之药喂下去没多久,薛寅昏昏欲睡的时候,柳从之竟然真的醒了。

柳从之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神情尚昏沉,不料那边薛寅看见他醒了已经猫一样猛蹿起来,“砰”的一下把旁边一人踢到他面前,道:“你来问一下话。”

柳从之一怔,恍惚回过神,就见他面前那人浑身被缚,不得动弹,却是一名月国武士,见着两人,目中流露出愤怒与恐惧之色。

第54章: 山洞一角

这名月国武士,乃是一开始被柳从之打晕的守夜人,也是留下来以便盘问的活口。

事起仓促,对方又人多,为了抢占时机,两人没能事先盘问,只得留下这么一个人做活口。奈何薛寅对月国话一窍不通,盘问这等事柳从之若不开口,薛寅也拿这人没办法。偏偏万能的柳皇帝在这个当口倒下了,于是薛寅只得把这家伙绑了拎过来,看情况再做处置。

现在柳从之好不容易醒了,为防这人醒一会儿就再倒下,薛寅直接把月国人先踹出来,等这事解决了,再谈其它。

柳从之醒是醒了,但半死不活,刚一醒来就觉身上剧痛,再看一眼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伤口,登时苦笑,他该感叹薛寅居然救了自己,还是该感叹自己居然还能活过来?人生际遇之奇妙,当真难测……他仍然虚弱得很,但既已回复神智,也就硬撑着勉强从地上坐起,靠在山洞壁上,低头看向那月国人。

月国武士双眼发红地看着他,目光狠戾如狼。

等薛寅回过神来把他绑上的时候,这人神智已经逐渐清醒,一睁眼就看见了同伴的下场,登时发了狂,若不是已经绑上了,薛寅没准会一不留神折在这个疯魔了的蛮汉手里。把他绑来的一路上,这人用月国话喋喋不休地问候了薛寅祖宗十八代——薛寅当然是听不懂月国话的,但有的特定话语就算是听不懂也能完全领会意思,不过薛寅左右听不懂,于是懒得置气,后来嫌这人太烦,干脆一抬手敲晕了。

等这下月国人被踹醒,倒像是冷静了,似乎明白二人绑他来的目的,嘴巴紧闭,一声不吭,唯独眼中仇恨之色明显,柳从之看着他的眼睛,都怀疑这人会趁他不备冲上来咬他一口。

柳皇帝考虑到自己现下身体虚弱,动弹不得,一条小命如风中残烛,可经不起闹腾,指不定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吹灯拔蜡了,于是开口前先看了一眼绑这月国人的绳索。

这绳子极细却又极韧,越是用力挣脱就收得越紧,乃是绳索中极为有名的一种,民间称其为“锁不服”。柳从之自己身上还真没这等东西,那只能是薛寅所带,他想到这里,微笑着看了一眼薛寅,却见后者正没精打采地打呵欠,打完呵欠看一眼他,眼带催促,意思是你怎么还不开始?

柳从之失笑摇头,而后转向那月国人,神色一肃,低低开了口。

月国话拗口,话音重,是一门十分“硬”的语言,一字一字在舌尖转半天才吐出来,不懂的人听来则是噼里啪啦一片全然不着边际。柳从之月国话说得缓慢,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然而短短一句话说完,那月国人的脸色骇然大变!

薛寅看得一挑眉。

月国人清醒过来后本来是打定了主意不说话,一张嘴巴紧得像蚌壳一样。柳从之才从鬼门关回来,一句话也说得轻飘飘慢吞吞,这月国人听在耳中,却像是被蛰了一口,一句话冲口而出,等说完了,面上才现出后悔之色。柳从之见状,面上含笑。他说的话其实十分简单,只有一句——“你是天蚕的人。”

所谓天蚕,是历代月国皇帝手中握着的一支死士队伍,只受皇帝管辖,一旦改朝换代,皇帝去世,就会通通自尽,绝不事二主,是对月国皇室最为忠诚的一队狼犬,主人令之所至,无论什么都会做。正因如此,天蚕的选拔要求只有一条,忠心,并不需要绝顶勇武,但必须要忠心。天蚕数量亦少,不过百人之数,向来神秘,历来都不会轻易动用,只受皇帝调遣,行一些私密之事。因为天蚕绝不上战场,所以其真实能力也不为人知,有人传天蚕乃是一队百战百胜的精兵武士,也有人传,这些只是月国皇帝养在宫里的看门狗。

无论如何,天蚕的背景复杂神秘,柳从之和月国争斗多年,也仅见过一个天蚕,其人能为出众,行事剑走偏锋,为人坦荡,虽是对手,但也是个人物。故而一开始,柳从之还真没把这群人往天蚕上面想。

直到他在厮杀中无意中看清了其中一人身上佩戴的令牌。

虽然每一代天蚕都可以说和上一代毫无关系,令牌上的部分纹饰却是沿用的,柳从之眼尖,一看之下,心里有数,这时就点了出来。不想这人这么沉不住气,震惊之下直接脱口道:“你怎么知道?”可谓不打自招,承认得爽快利落。

柳从之听得心情颇好,他倒也对月国近日内乱平定,女主即位的情况有所耳闻,不想天蚕换了一代人,这水准也大不如前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于是微笑着续道:“你隶属于女王,奉命来此,目的是找人。这个人对女王来说极其重要,找人之事也十分迫切,但恐怕找起来很困难。于是,大将军沙勿又给你们下了一道新命令,不管找不找得到,到了宣京都准备杀一个人。”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低笑道:“这个人叫柳从之,我说得对不对?”

一席话毕,月国人脸色惨白,神色灰败,过了一会儿,冷笑咬牙:“是谁告诉你的?”

柳从之低喘一声,弯眉一笑,气定神闲,“是我猜的。”

他听全了这群人适才的对话,只要推断出这些人天蚕的身份,有些问题就明了起来,比如说,是谁派他们来的。

现在的月国女王之前是二公主,逢月国内乱,用尽手段斗过了自己的一干兄弟,登上了皇位,倒是把许多人惊得不轻。这位二公主名气却也不小,是月国前代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奉若掌上明珠,二公主名叫“纱兰”,在月国话里与一种十分珍稀的花同音,此花又名掌中花,前代皇帝对这个女儿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二公主性格也确实乖巧,善解人意,温柔娇俏,俏生生的真如一朵娇柔欲滴的掌中花,美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等到月国皇帝缠绵病榻,王子王女内斗夺权,才有许多人跌碎了下巴——二公主这么个俏生生的温柔美人儿,想的竟是那皇位!

这等美人拿来做老婆,许多人恐怕求之不得,但美人想做皇帝,这就是大事了,万万不能允,再是国色天香也不行。可提起二公主纱兰,就得说起大将军沙勿。

美人公主早已嫁人,其驸马就是大将军沙勿。大将军沙勿成名数年,乃是军中十分骁勇的一代悍将,公主得了驸马相助,才能将自己那些好能干的兄弟通通排挤到一旁,自己登上皇位,无限尊荣。女王身侧如果有任何一人能够沾染她的天蚕死士,那一定是沙勿无疑。

是以只要弄清楚女王是谁,就很容易能猜到所谓“统帅”是谁,柳从之再随口胡诌一片,这就说中了。

月国武士至此,脸色堪称精彩。薛寅托着下巴,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这时插口道:“他说了什么?”

柳从之微笑,“他们去宣京目的有三,第一是找一个十分要紧的人,第二是如果有可能,最好刺杀南朝皇帝,第三是办完事后可以烧杀抢掠一番,赚点金银。”

月国话薛寅听不懂,也无从鉴别柳从之的话是真是假,反正现在柳从之说啥就是傻。薛寅打个呵欠,就第二条做出了评价:“想杀你的人还真多。”

“我平生树敌良多。”柳从之淡笑。

薛寅啧了一声,“我其实也很想杀你。”

柳从之面不改色地微笑,“此番多谢你救命之恩。”

他这话说得坦坦荡荡,注视薛寅的眼神分外真诚柔和。薛寅见惯了柳从之装模作样,看见他这么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还真是……不太适应,于是静了静,眼皮又耷拉下去,安安静静地看热闹,外加打瞌睡。

他身上也不是没有伤,虽然都是小伤,没有柳从之来得严重,但薛寅本来就是个睡神附体的懒骨头,这等时候想的第一点自然是休息。

柳从之于是转回去看那月国人,叹一口气,“不过有一点我猜不到,女王要找的是谁?”

月国武士一扭脖子,神情坚决。

他算是知道自己这次底子已经快泄干净了,无论如何难免一死,但他好歹是天蚕死士,甭管这一代天蚕落魄成什么样,也是不能这么轻易就开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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