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开白夜身为敌国之人,会如何“医治”他不说,柳从之此举,竟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凌驾在了整个南朝的安危之上,此一点对普通帝王来说倒是十分寻常,但对柳从之这等在边关浴血奋战多年,万分痛恨月国人的将领的来说……实在不寻常。
厉明微微沉吟,眼中疑虑显而易见。薛寅却懒洋洋打个呵欠,漫不经心道:“仅是如此。”
“要么交出白夜,要么三王子凭一己之力对应月国大军。”薛寅道,“还请三皇子考量清楚。”
厉明眯着眼,缓缓道:“白夜是我下属,让他给陛下诊治也并非不可,只是我为何一定要交出他?”
薛寅道:“此事事关陛下,乃是机密,想来耗时也长,故而白夜一定要留在陛下身边。”他说着说着,似乎有些不耐烦,打个呵欠问:“三皇子意下如何?”
厉明淡淡道:“此事慎重,我需再考量。”
看着十分“虚弱”的柳陛下哑巴似的不发声,一双眼只觑着薛寅,眼中隐隐带笑,薛寅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托着下巴百无聊赖,道:“那三皇子慢慢考虑。”
这般做派,却是看厉明势弱,有恃无恐了。
厉明却心平气和看一眼柳从之,笑道:“我近日确实麻烦颇多,不过陛下的麻烦想来也不少?”
这话隐含机锋,薛寅眉头一跳,柳从之却笑着低声开口:“三皇子有何见教?”
“据我所知,近日有人心心念念想着找陛下麻烦,要陛下性命。”厉明叹道,“此事说来也着实无奈,陛下既然受伤,也该保重龙体,好好休养,勿动干戈啊。”
厉明的软肋,在于他兵力不足,难以掩藏行踪,却成了纱兰的眼中钉肉中刺,欲将他除之而后快。
可柳皇帝的软肋也明显,宣京政变,冯印蠢蠢欲动,各方刺客都想着要柳从之的性命,柳从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身体抱恙,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白夜真能救柳从之,那厉明也大可不必焦急,可以慢慢地和柳从之磨,就看谁耗得起了。
厉明受困,局势危急,按理说他可耗不起,可他十分沉得住气,一点不焦急,冷静地和两人周旋。
柳从之受伤,伤情堪忧,按理说他这伤拖了这么久,也应是耗不起的,可柳陛下十分专注地展现自己“病情堪忧,十分柔弱”,神情也是不紧不慢的,一丁点不焦急,眼中始终含笑。
焦急的……哦不,烦躁的,恐怕就只有困困倦倦百无聊赖颇有些不耐烦的薛寅了。
经过了一番漫长的如此这般的……磋商之后,等几人终于谈妥,厉明同柳从之还是一沉稳一含笑,薛王爷已经趴在桌上不想起来,见好不容易到了尾声,方才精神一震,直起腰来。
厉明道:“那么我将白夜送去陛下处,一月之后,请陛下将他送回。”
柳陛下这时适时地咳了起来,懒洋洋伸了个懒腰的小薛王爷于是笑了一笑,替他回道:“这是自然。”
小薛王爷镇日懒洋洋,看着软绵,实际上牙尖爪利,只偶尔才会被人激起满身戾气,不过除此之外,大部分时候都无精打采的,同无论何时看上去都神采奕奕的柳陛下相比着实是相去甚远。小薛王爷也不常笑,这一笑也带点懒洋洋的神气,却又眉眼弯弯,看着神似旁边唇角含笑的柳从之。
厉明看一眼薛寅,又看一眼柳从之,若有所思,这二人只怕关系匪浅,这一点不妨好好查查,柳从之此人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多一点把柄也是好的……他脑中转过种种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也微微勾起唇角,淡淡道:“二位幸会了。”
既然计定,双方行事也都爽快。当夜,白夜被厉明传召,进行了一番详谈。
白夜近来安分守己不冒头,外面打得热火朝天,他却守着方亭无事可做,只得教小孩说月国话。
方亭会说南国话,却不识字。这会子连月国话带月国文字一起学,也着实学得不易,然而小家伙好学,而且胜在年纪小记性好,先死记硬背一通再管其它,这么学了几天,竟也是颇得意趣,进境颇快。
白夜临时被叫走,方亭也有所察觉,最后夜深,方亭迷迷糊糊地睡了,待第二日清晨清醒过来,就看见了正沉默地收拾行装的白夜。
白夜为人冷淡寡情,方亭这段时间与他相处,仍是有那么一点怕他,然而也渐渐熟悉了。白夜为人如何不提,对于厉明却实在是足够忠诚,生死全在厉明一人之手,方亭身为厉明之子,自然也得白夜守护。昔日方亭遇险,对上沙勿,险些丢了性命,白夜毫不犹豫为他舍身挡刀,如今白夜被派来陪他,便教方亭月国话,同时也教他一些毒理……
方亭年幼,对旁人的善意与恶意却都敏锐,他稀里糊涂地成了所谓月国皇族,对那个号称是自己父亲的男人却毫无感情,对待陪伴他的白夜时,心情却反而复杂。
“你要走?”方亭揉了揉眼睛,安静地问。
白夜看他一眼,只冷冰冰地点头。
他身无长物,除了满身毒药,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但如今他身上所剩毒药也不多,大部分都留给厉明,此一去孤身入敌营,实在生死莫测。他却丁点不动容,只是沉默。
“你去哪儿?”方亭又问。
白夜皱了皱眉,开口了:“南朝人那儿。”
他话说得生硬,只说这一句就闭了嘴。方亭乍听“南朝人”三字,眼神稍微一亮,接着眼中光彩又黯淡下去,垂下了头。
小孩在这里如同一个囚犯,没有自由,听不太懂其它人说话,也没有朋友。时日一长,未免郁郁。
白夜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末了抬头,看见了桌上放的毒经。这书他从来随身带着,近日教方亭月国话,才把这本书拿了出来。他探手想将这本毒经收走,然而手触到书页,却骤然停了动作,改了主意。
白夜把毒经递给方亭。
方亭怔了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书是给我的?”
白夜有些不耐,冷冰冰地点一点头。方亭连忙接过这书,却仍是愣愣的。
白夜扫一眼他手中的书,目中毫无波澜,这本书他看到现在,闭着眼睛都能从头到尾倒背如流,留着这本书不过是为个念想,其余关系倒是不大。一切收拾停当,他转身欲走,然而走了几步,步子却停住了。
方亭在他身后,缓缓吹起一首曲子。
这小家伙翻来覆去,也就会吹这一首曲子。
白夜站在原地听罢,蓦地一勾唇角,低低冷笑了一声:“征人泪!”
方亭吹的这首曲子,乃是一首哀歌,算得上月国民间小调,名唤征人泪。月国环境险恶,远不如南朝富庶,子民多苦,却也因此民风彪悍,军队强悍,是以月国历朝历代,征南之心从来未死,一旦武力强盛,便起征伐之心,觊觎南朝沃土,代代如此,从未止歇。
然而兵戈一起,便有伤亡,自也有那些本不愿上战场却被强征去的。有女子思念牺牲在南朝,至死不得归乡的亡夫,谱了一首小调,便叫做征人泪。
南人有诗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可这世上向来多的是兵戈与生死,人命如草芥,杀人人杀,强者居上,有何可悲可怨之处?
白夜面色冰冷如霜,眼神锋利,冷笑一声之后再不停留,拂袖而去,背脊笔挺,周身戾气弥漫,整个人如同一柄出窍的剑,气势骇人,如厉鬼修罗,可这煞气只现一瞬,之后就再无痕迹。方亭眯着眼,目送白夜的背影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稍微怔忪。
翌日。
柳从之一脸虚弱地坐在帐中,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一脸冰冷的少年,笑容仍然温暖如春。
白夜一言不发,神情专注地给柳从之把脉。
薛寅看一眼白夜,又看一眼柳从之,只觉这一冷一热对比起来实在煞是有趣。白夜年纪不大,面色冰冷亦不掩他秀美容颜,薛寅看他一眼,却没什么兴趣地移开目光,转头专注地看柳从之。
薛寅对白夜这等心狠手辣之辈实无好感,对比之下,柳陛下这张脸当真是顺眼得很,即使虚弱,也犹有风情。
小薛王爷一手托着下巴,刚想到这里,就见柳陛下含笑看他一眼,眼神上挑,风情毕露,登时晕了一晕,清醒了些许,等回过神来,给柳从之把脉的白夜放开了手。
柳从之笑着收回手。他的手无比冰凉,白夜搭着他脉门的手也凉得让人心惊。柳从之竟是不惧让这么个浑身带毒的人一把扣上他的脉门。
白夜收回手,静了一会儿,微微皱起眉。
他看着柳从之思索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冷冷开口问道:“你为何还没死?”
第86章: 至刚至柔
“你为何还没死?”
这世上有一句老话,叫做祸害遗千年。
薛寅每每看到身体虚弱装腔作势但就是不死的柳陛下,都深觉这话说得有理,柳从之乍看君子之姿,风度翩翩,笑容温和,可外表柔极,骨子里却极其刚硬。这人一生逆命而行,再是面对绝境穷途都不言退,若非薛寅曾亲眼看见柳从之心灰意冷,闭目待死,他也会以为柳从之此人心坚如铁,无懈可击。
柳从之完美如假人,却只有这至强之人的一滴泪,才让人恍然:人物完人,强极则辱,即使强如柳从之,也不例外。
可也正因为如此,柳从之在薛寅眼中才不再是一个假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柳从之好强,又极擅装模作样,这么个做戏做到了骨子里的人,如今伤病缠身,再是伪装面上病色也难褪去,可见情况恐怕不妙。听闻白夜这么一问,薛寅抬眼看柳陛下,眼中却不自觉闪过担忧之色。
小薛王爷不知不觉,已经同柳陛下走到了一条船上,现在无论情势如何,柳从之都不能有事。
柳从之注意到他神情,目光柔和下来,安抚地笑了笑,而后转头看白夜,泰然自若道:“朕吉人天相,苍天庇佑,自然逢凶化吉。”
一句话说得眼也不眨,委实理直气壮不要脸,薛寅默默扶额,转过头去。
白夜盯着柳从之,闻言面色变也不变,过了片刻,眉头却微微皱起,“你的情况……按南人的话来说就是油尽灯枯。”他面上露出一丝深思神色,“你身上这毒太刁钻,按理说你这时候早该是个死人了。”
他眼中带了一丝疑惑,直白地问道:“你为何还活着?”
白夜措辞太严重,薛寅听得惊了一惊,骤然想起柳从之曾言,当年曾有神医为他诊治,断言他活不过十年。这话同白夜今日所言正好相合,薛寅不自觉心里一跳,也抬头看柳从之。
柳从之面上笑容不变,只问白夜:“我身上中的这毒,你知道多少?”
白夜沉默一会儿,倏然冷笑起来,“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们南人常用的毒。”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柳从之,冰冷的眼中头一次现出兴奋之色:“我隐约听说过,当年薛朝皇宫大内藏的秘药绝毒,甚少有人知道。我师父曾经接过一个身中此毒的病人,但时间太紧,没能救回来。”
他道:“此毒毁人心智,毒性霸道。你中毒恐怕已有多年,至今居然不疯不傻不死,着实是一桩奇事。”
白夜眼中虽有罕见的兴奋之色,语气却平淡冰冷,缓缓道来。一旁的薛寅眉头却越皱越厉害,柳从之从不细谈昔年经历,但追根溯源,他中这毒伤已有十年,十年前柳从之仍在京华,风华正茂,却遭剧变,被贬为民,如今时过境迁,许多事已难窥全貌,白夜这么一言,却仍让薛寅暗暗心惊。
薛寅知天狼曾中月国绝毒月色明,但算命的医者能自医,现在好全乎了没缺胳膊也没少腿,看不出有一丁点毛病,柳从之这顽疾却一拖十年,至今仍是跗骨之蛆,可他身上这毒当真如此凶险,足以毁人心智?
薛寅默默看向柳陛下,柳陛下目光澄明,唇角含笑,如果他这是心智被毁的模样,那小薛王爷也不用混了,这世道如此险恶,他还是找个地方睡死比较合适,何必管这风风雨雨的,保不齐就有个“心智被毁”的谁谁谁能把他坑死在半路上,他还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柳陛下面上笑容不变,抬眼看白夜,淡淡道:“鲜少有人能看出这毒来历,你是第二人。”
这第一人,自然就是昔年曾为他疗伤,并断言他活不过十年的神医。柳从之从容笑道:“毒修罗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你既已清楚我的情况,敢问可有解法?”
白夜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要好好想想。”
他不否定也不肯定,眉头皱着的同时,眼睛却颇亮,显然很庆幸能遇上柳从之这等绝无仅有的身中奇毒的病人。柳从之从容一笑,竟也是半点不着急,悠悠道:“阁下慢慢想。”
柳陛下说到做到,说完这句就干脆利落地起身离开,留白夜一人慢慢地想。柳陛下走得潇洒,笑容不变,跟在他身后的薛寅脸色却不好,看着仿佛没事人一样的柳陛下,有那么一点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当然,小薛王爷绝不是太监,这点可以确定。
薛寅皱着眉头不吭声,心底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可以说这逃亡一路,他都在看柳陛下挣命。薛寅也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逐渐到后来的见怪不怪,再到现在的……莫名担忧。
柳美人那张笑吟吟的英俊面孔一直在薛寅面前晃,看得小薛王爷叹息一声,颇有些惆怅。
柳从之这人吧,虽然从一开始看就让人觉得他不是个东西,虽然现在看上去也不怎么是个东西,但长处还是有的,诸如长得好看、性情不错、忧心家国等等,这人吧……还真让人不想看他出事。
柳从之除了脸色苍白虚弱一点,还真让人看不出他有什么重病。柳陛下是忙人,但做事十分有条不紊,白夜既然如期来了,柳陛下自然也兑现了一半当初与厉明的约定,分了一些神去应对围剿厉明的月国人。
柳从之运作巧妙,并不直接派兵替厉明解围——他可不想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再给厉明喘息之机,柳陛下精明得很,只从小处动手脚。他开始行动的当夜,月国人的营地就乱了一乱,粮草出现纰漏,围攻厉明的势头也缓了一缓。这至少解了厉明一时的燃眉之急,将事情又拖了一拖,今后如何,得再看情况了。
这桩事忙完,转过头又是来自各地的军务情报、军队粮草补给问题、北边诸城情况、再包括宣京一方的种种动向等等,柳陛下虽逃亡在外,拖着病体,但日理万机做事一丁点不含糊。薛寅身为下属,自也得为君分忧,等二人终于闲下来,天色已稍暗,暮色四合,两人在小院中用了一餐简单的晚膳。
柳从之面上带笑,神色如常,胃口却不太好,吃得不多,很快放下碗筷,抬头默默看一眼院外。
如今已是春寒料峭,严冬的寒冷与茫茫雪色逐渐褪去,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也渐渐抽出新芽,这一点隐约的绿意在北地的严寒中显得并不起眼,柳从之看了一阵,却忽然一笑:“快入春了。”
柳从之在十月飘雪之时攻破宣京,他们二人在寒风最为凛冽的时候结伴逃出宣平城,如今一转眼,这寒冬竟也走到了尽头。
薛寅却叹了一叹:“快入春了啊……”
大地春回,万物生发。春为一年伊始,然而两人却都明白,一旦入春,天气转暖,冰雪不存,北地就将迎来一场大战,一旦开战,死生到底难免。
柳从之亦知此理,笑了一笑,“若我所料不错,宣京那位大约也打算动了。”
月国与南朝交战,可两国竟都陷入内斗之中,这局势可真真复杂。柳从之脑中思绪万千,唇角仍带笑,眉间却闪过一丝疲惫之色,抬手揉了揉眉心。